19
和镜像人相比,和卡维尔人相比,以至和我相比,伊瓜多的生活是最惬意的,吃吃喝喝,玩玩游戏—和卡维尔人战斗对他来说就是游戏,最近我更加确认这一点,他的战斗是那么流畅自如,甚至有些写意—尤其是作为一个傻子而言—尽管并不高明,但绝不紧张,比我和督察委员的谈话要容易得多—总之,他根本不需要我共情。我们两个人当中,如果非要找一个人被共情,应该是我更需要被共情。
不过,最近伊瓜多有点失落。这些天,每天他都按照约定时刻打开通讯信道,坐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想要和镜像人沟通,卡维尔狗陪着他。却没有镜像人和他沟通。他每天静静地坐很久,和以前有人沟通的时候坐的时间差不多长,有时还喃喃自语,仿佛在和某人沟通。然后到了时间才会关掉信道,去吃喝或者去游戏。
我猜测,伊瓜多一直在等娜欧米,那个他从小看着一起长大的女孩。他依旧不知道娜欧米已经死了。他太傻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竟然不知道。关键是,他还拥有上帝一般的位置,拥有无所不知的视角,但他却不知利用。
那个满头长发的姑娘,那个安安静静读书的姑娘,那个听着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歌曲的姑娘,那个相信他是个傻子的姑娘,如今不存在了,他再也等不到了。
他有时还哼那支歌。
……,
……梦。
……梦……,
……梦……,
……梦……,
……,
……,……。
……,
……。
他只记得四个梦字了,不得不用更多的嗯嗯嗯来代替歌词中其他的词语。调子也更加不靠谱,如果不是我事先知道,绝听不出他在哼什么歌。
是的,他不可能再等到娜欧米。不过,他也许只是在等而已,等得到等不到并不重要。
镜像人在打仗,打得还很激烈。傻派,坏派,傻傻派,傻坏派,坏傻派,坏坏派……在战略上,以及在战术上,他们都进行了复杂的合纵连横。所以,现在的情形比起之前虽然吵闹但大致和平的时期,变得更加复杂了。
我尝试去研究,却实在弄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谁和谁在合作而谁和谁又翻脸了一天三变,我很糊涂,一脑袋浆糊。
我只知道,仗打得很厉害,局势每天都在变化。
其中,我最糊涂的一件事,竟然没有镜像人和伊瓜多继续沟通了,让伊瓜多不得不每天一个人对着屏幕呆坐……可怜的伊瓜多……等不到娜欧米也就算了,怎么能让他等不到任何一个人呢他的脑中一定满是疑惑。
我研究了一下没有人和伊瓜多沟通的原因,发现也不复杂,可我很难接受,甚至感到气愤。
娜欧米被杀有一段日子了,但娜欧米家依旧是谈判现场。这里是属于傻傻派的地盘,不过此处的傻傻派和其他地方的傻傻派不尽相同,他们持有一个新的观点。
他们的观点是,尽管伊瓜多是傻而不是坏,可是从客观角度看,今天镜像世界中的一切问题,本质上都是由于伊瓜多这个傻子的出现而造成的。也就是说,伊瓜多的出现带来了灾难,他需要为今天的局面负责。眼前,必须暂时停止和这个罪魁祸首的沟通,否则,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为了区分于其他傻傻派,他们被其他派别称为傻罪派:伊瓜多是傻,并不坏,却是有罪的。
对了,我需要交代一下。傻罪派本来叫傻傻罪派。但其中第二个傻字是指娜欧米,娜欧米却已经死了—当然,也可能被地表宇宙派捞到地表去了,总之不在镜像中了—讨论她不再有任何意义。事实上,大家也只有在回顾历史的时候才会提起娜欧米。所以傻傻罪派逐渐被简化成傻罪派,节省了一个字。
可是,这种节省不但没有使命名体系变得容易理解,反而更加难以理解,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为了节省字数而改名的情形很普遍,娜欧米就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被淡忘,只是经过了三两个浪花的冲刷,便怅然地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卡维尔人近在咫尺,镜像将要毁灭了。客观地说,伊瓜多是镜像人唯一的希望所在。现在竟然有人叫嚣,是伊瓜多给镜像人带来了灾难,伊瓜多需要为今天的局面负责,伊瓜多是罪魁祸首……我当然很气愤。
气愤的不止我一个人,附近就有另外一拨镜像人,同样很气愤。他们也属于傻傻派,但反对伊瓜多有罪的说法。他们认为,镜像人的灾难完全是自己造成的,反而应该倒过来想,解决灾难的唯一方法是继续和伊瓜多沟通……因此,他们在攻打这里的傻罪派,试图抢占和伊瓜多的沟通权。
不过,这伙人攻打傻罪派不仅仅是为了抢夺和伊瓜多的沟通权,也源于一种价值观的剧烈冲突。他们不仅认为伊瓜多无罪,而且认为伊瓜多有功。
他们的观点是,整件事的发展过程充分体现出镜像人内心中具有某种深刻的劣根性,镜像人自己未能发觉,而伊瓜多的出现却帮助镜像人将这种劣根性展示无遗,让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对于镜像人的自身提升,对于镜像社会的长远发展,无疑是有益的。
伊瓜多立了功,立了大功……他们为此在自己的地盘上为伊瓜多竖立了一尊高大的雕像,石头雕像,竖立起来颇费了些功夫,以便纪念伊瓜多为镜像人立下的不世之功。
他们被称为傻功派:伊瓜多傻,不坏,无罪,有功。
当然,同样的道理,他们原来的名字是傻傻功派,现在也改名了,顾不上对娜欧米的评价了。
迄今为止,伊瓜多始终没有学会调整默认摄像头的角度或者切换其他摄像头,从未能将更多的影像传输给镜像人看,更没有学会联系镜像中除了娜欧米家之外的其他地点的其他人—其实以前他是会的,第一次和娜欧米说话就不是在娜欧米家里,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应该是早已忘记了—所以,他只能傻傻地等着,无法主动联系其他镜像人。
伊瓜多没有联系任何其他镜像人—这种情形很快引起了某些镜像人的注意。
之前都是约好在娜欧米家的客厅进行对话,伊瓜多没有通过其他渠道进行联络也算不上奇怪。但如今,傻罪派拒绝和他对话,而他就真的消失了,竟然没有联系任何其他镜像人……关于这种现象,有很多新的观点涌现。
比如伊瓜多确实傻,比如伊瓜多确实坏,比如伊瓜多其实联系了其他人但那个被联系的人坏……等等。
这些观点不出意外让局势变得进一步混乱,战斗更加激烈,派别的命名也更加复杂。
无论什么原因,战争一旦开打,战场上的情形都差不多。
328号系统最不缺的就是战争,否则多维空间管理以至虫洞那么好的功能不会被关闭。作为328号系统的系统管理员之一,和其他系统管理员一样,我最不感兴趣的也就是战争。天天观察战争,观察得太多难免麻木无趣。
所以,当镜像人打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并没有去观察。
这时候,卡维尔舰队也已经如我所料,内讧升级。
斯卡西将军因为他的多疑无断逐渐失去声望,难以服众,卢卡少校作为充满勇气的烈士反倒声望日隆……他们打了起来,很快打得乱七八糟。那些哗变者早已被解救出来,也参与了战斗,而且非常勇猛,不再吝于杀人。
无论如何,我同样没有兴趣去观察。
我喜欢观察伊瓜多,对着屏幕中娜欧米家空空如也的客厅而静静等待的伊瓜多。甚至,我宁愿观察伊瓜多和卡维尔狗去小木屋后面吃机器果树的各种果实。
他们吃果子的时候,会发出吭哧吭哧的咀嚼声,尽管也不好听,但比伊瓜多的嗓音好听。更奇妙的是,这种咀嚼声总能给我带来一种强烈的幸福感。
说起来,我吃东西的时候可不会发出如此大的声音,实在是很不礼貌。不过,伊瓜多和卡维尔狗不可能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们,既然无人观察,也就谈不上礼貌不礼貌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伊瓜多也在等。
很不幸,伊瓜多等来的是一件让他非常伤心的事:卡维尔狗死了,被航天器的残骸砸死的。
卡维尔舰队的情形和米利托镜像的情形有所不同,不全是内斗。有一派官兵坚持卢卡少校曾经的理念,但他们没有选择和坚持其他理念的官兵战斗,而是找了一个机会,操纵着少数战舰勇敢地冲向了米利托星。
一路上,无论情形多么可疑,多么像是有陷阱,他们都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冲了下来。
有理由相信,他们坚定地认为自己能够成功,彻底突破米利托防御系统,战胜米利托人,占领米利托星,为卡维尔舰队的未来开辟一条生路。
可惜,他们想错了。
伊瓜多击溃了这次冲锋,冲锋者全军覆灭。
但是,很多残骸—包括卡维尔战舰的残骸,也包括米利托防御系统中的无人战舰或其他武器的残骸—落进了大气层,就在地狱荒原的上空,这是冲锋者选择的战场。他们从一开始便对这里抱有与众不同的看法,而这种看法确实是正确的。
密密麻麻的残骸落了下来,有一阵子,给我的观感简直像是下冰雹一样。
小木屋拥有的近身防御系统摧毁了冲向小木屋的残骸,形成了一个安全的防御圈。很可惜,不知什么东西吸引了卡维尔狗,那时它恰好冲出了防御圈……于是它被砸成了肉饼,就这样死了。
我说过,卢卡少校的无脑冲锋的战术未必能成功。但是,卡维尔舰队中的激进派和我想的不一样。他们认为,冲锋失败的原因关键是参与冲锋的战舰太少……也可能他们说得对……而战舰太少的原因无疑是保守派的阻挠。
所以,首先要消灭保守派。
战斗更激烈了。
作为狗,卡维尔狗的年龄也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现在,尽管死得意外,但不算太冤屈。不过,有件事蹊跷得很。
前一天夜里,熟睡中的伊瓜多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他睁开眼,发现卡维尔狗从三米距离之外的狗窝爬到了他的床边,正抬着头,在黑暗中看着他,看了好久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直到他又睡着了……卡维尔狗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伊瓜多……回看影像资料的时候,我真的被卡维尔狗的这种眼神惊着了,仿佛它知道自己天亮之后便会死去。
对死亡这件事,伊瓜多了解得不多。
宇宙派的亲人都死光了,包括爸爸妈妈,但他应该不记得,他最多能记得爷爷的死。爷爷生前,已经预先在屋后为自己的死挖好了一个坟坑,伊瓜多帮了忙,知道怎么挖坟坑。爷爷死后,伊瓜多按照爷爷临终的嘱咐把他的身体拖到了坟坑里,把旁边的土推进去掩埋……现在,他给卡维尔狗挖了个差不多的坟坑,用差不多的方法把卡维尔狗掩埋了,只不过卡维尔狗已经是一团肉饼,血糊拉碴又稀里糊涂,不好下手搬运,难免给伊瓜多添了不少麻烦。
卡维尔狗的坟坑和爷爷的坟坑并排着在一起。当天夜里,伊瓜多没有回小木屋,就躺在两个坟坑中间睡着了。以前,爷爷刚刚去世的时候,他便这样在爷爷的坟坑旁边睡过几夜。那时候卡维尔狗蜷缩在他的身边,依偎着他,和他一起陪伴泥土中的爷爷,给他带来许多温暖。而如今,卡维尔狗自己也躺在泥土之中了。他应该会比那时候感到更加寒冷。尽管气温并不低,气候一直在变热,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冬天早已不存在,但他心中应该更加寒冷吧
他睡得还挺好,竟然打起了呼噜。这也很奇怪,虽说他有很多毛病,但之前并不打呼噜。
第二天和第三天夜里,他还睡在那里,同样打呼噜,慢慢地才逐渐适应卡维尔狗已经死了的现实,回到屋里睡觉。不过,回到屋里以后,他睡觉的时候却继续打呼噜。从此,他就多了这个打呼噜的毛病,而且越来越严重。有时,他会憋到自己,半天没有喘气的声音,然后忽地爆发,一口憋闷已久的气息猛然迸发出来,发出响亮而古怪的爆裂声,像是一个小型爆炸,搞得我这个旁观者吓了一跳—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无论如何,这就变成了事实。
伊瓜多更加孤独了。
每天,伊瓜多定时打开通讯信道,等着有人和他说话,等着不会再出现的娜欧米……他待在屏幕前的时间变得更多。毕竟没有卡维尔狗陪着他玩了。他自己出去乱跑过两三次,但兴致索然,然后就没有再出去玩过了。
自从那次砸死卡维尔狗的冲锋之后,全球防御系统好久没有发出新的警报,暂时不再需要战斗。不过,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伊瓜多还是经常会去防御系统控制室演习一下。我有一种感觉,慢慢地,伊瓜多对防御系统的操作技术似乎在下降,上次消灭无脑冲锋的战斗可能是他一生之中的巅峰之战。如果真的是这样,米利托星的末日便快要来临了。
说不出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尽管缺乏实战验证,可我就是这么感觉。我仔细地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我发现伊瓜多的动作比以前僵滞了许多,显得有些迟疑,甚至有些呆板……当然,他的动作本来就谈不上灵动,但好歹流畅自如。如今少了卡维尔狗的陪伴,那份流畅自如正在消失,伊瓜多的手指手臂都像是灌了铅,抬也抬不动似的,语音命令也充满了迟疑。
我能理解,他很伤心,没办法。
对伊瓜多来说,镜像人的表现很奇怪,竟然没有人搭理他,而卡维尔舰队的表现同样很奇怪,竟然停止了攻击,却也没有离开……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什么。
也许伊瓜多没想这么多,只是我替他感到奇怪。当然,抛开伊瓜多的角度,我很清楚他们都在干什么。
他们在打仗,自己打自己。
镜像人的派别已经数不胜数,反正我数不过来。而卡维尔舰队不遑多让,如果说略微落于下风,只是因为他们人少。
战斗过程我不想讲了,我懒得讲杀人的细节。事实上,我知道得也不多,因为我懒得看。
杀人嘛,就是杀人而已,用左手杀或者用右手杀没有什么区别,用刀杀或者用枪杀也没有什么区别,用漂亮的动作杀或者用丑陋的动作杀同样没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好看的呢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些人热衷于观察和讲述这些细节,但我兴趣不大。
伊瓜多,一个傻子,左肩担着一场战争,右肩担着另一场战争,自己却很安静,孤零零地,坐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透过屏幕,看着另外一个空荡荡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