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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心烦意乱,总是放不下伊瓜多,这是个问题。
观察米利托星的兴亡算是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但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按照重要性分配时间的话,我大概每周能花一秒钟在这件事上—也就是说,根本不应该花任何时间。可实际上,我每天都花费好几个小时观察伊瓜多,以及观察和他相关的镜像人或者卡维尔人,甚至会加班干这件事。
显然我过分了,难免影响其他正经的工作,何况我为此加班的时候还额外领取了加班费。
328号系统先是关闭了多维空间管理,那是实现超光速太空跃迁最高效、最可控的方式,然后关闭了虫洞,一种低效也不太好控制但好歹可行的方式。从而,328号系统中不会再有恢宏的宇宙战争,或者说,就算恢宏也恢宏得有限了。说实话,虽然公司对这事有官方解释,和平什么的,复杂性什么的,巴拉巴拉,可我完全不能接受。不是说我不理解其中的逻辑,更不是说我反对其中的逻辑,我的科学素养不支持我提出任何有价值的质疑。但是,我的内心始终无法接受,觉得哪儿出了什么问题。
这事儿早有端倪,传说了很久,终于在某次会议上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做出了决定。有人说,重要的决定都是筹谋已久然后以不经意的方式做出来的,那些貌似严肃的决定反而常常是仓促之举,通常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总之,既然是决定,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这种基层的系统管理员都只有看着的份儿,有时候去执行,有时候连执行都不是我执行,比如这次,虫洞这事复杂,需要管理总监的权限。执行尚且如此,发表意见就更没有机会了。
但是,我阻止不了自己大脑的运转。我是有情绪的,尽管这种情绪没人在乎,甚至没人知道。由于这种情绪,我莫名其妙地迷上了伊瓜多。从仅仅知道有伊瓜多这么个傻傻的人、有米利托星这么个诡异的地方,发展到整日都在观察,不能自拔,并且为此领取了加班费—这是一件严重违反工作纪律的事。
不要误会,冒领加班费这个行为本身没有多严重。有些同事会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仅仅因为下了班没有地方去而加班,基本都在发呆,或者有些同事花时间偷录和剪辑系统中禁闭区域的奇怪故事,并通过某种我不了解的渠道倒卖出去,据说能卖不少钱,一高兴,很容易就加班了……回头我也该试一下……这都没什么了不起,公司在乎的并不是那么一点加班费。
戴森世界有的是钱。328号系统是戴森世界最大的系统之一,为戴森世界贡献了很多钱。我们送人进去玩儿,那些脑残的穿越者驾驭他们选中的系统人空体,加入宇宙战争的一方,一边用难以想象的武器扫射另一方的系统人或系统人战舰,一边哈哈哈地傻乐,全身的肥肉跟着笑声一起抖动,颤悠悠地像果冻,站都站不住,满地打滚儿,经常失去准星,把自己战友的脑袋或者战舰爆掉,一点都不像真正的系统人,在系统保护功能和系统管理员的帮助下才能勉强隐藏身份……从他们的口袋里掏钱别提有多容易了。而且,赚钱还有很多法子,各种各样的法子,产品经理们的脑子里全是钱,只要开个口子往外倒就行。这里是戴森世界,是328号戴森球,可不是那些勉力维持的废柴的第三方戴森球。当然,如今多维空间管理和虫洞功能都被关闭,宇宙战争的规模大幅萎缩,最受欢迎的宇宙战争参与项目遭受灭顶之灾……公司的决定够决绝的,家大业大就是好……相关业务部门原本的业绩目标肯定达不到了,也许会面临大规模裁员甚至业务线破产的窘境,还牵涉很多合作伙伴,比如那些专门负责怂恿脑残来参与宇宙战争的家伙……我很难想象他们会有多么愤怒,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说实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能理解……这很可疑,也很可怕,但和我没关系,和那一点加班费没关系。相比庞大的业务收入,区区若干系统管理员的加班费实在不值一提。
问题不在于钱,而在于事。加班费不重要,加班原因很重要。我的老板已经为此找我谈过几次话,很快还要谈话—不再是我的老板,而是公司委派的督察委员。那家伙正在路上,正在跨越几十万光年的茫茫宇宙前来见我。我有点自豪,自己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督察委员,并且是亲自来见我,不是每个人每次违规都会如此。但是,我也很紧张,搞得不好,我会为此丢了饭碗。
戴森世界的系统管理员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工作。
在遥远的太空,在围绕着某个巨大恒星汲取能量的钢筋铁骨的戴森球中,当一个上帝,管理着若干宇宙,乍一看似乎挺有意思,其实很无趣,而且很折磨人。关键是,所谓的管理只是按照管理规则做一些既定的程序性的事,管理员的自主权相当有限……看着世界演化,看着生命繁衍,看着日升日落,看着潮起潮平,看着喜剧也看着悲剧,看着伟大也看着平凡……管理员的情感很容易涌动以至泛滥,却只能袖手旁观。
最初会有些好奇,但无力感很快会取代好奇。很多时候,无力感会如此蓬勃,以至悲伤、愤怒、怨恨、绝望等等的负面情绪会接踵而至……所有人都知道,戴森世界的系统管理员是心理疾病发病率最高的群体,人们早已认识到这是一个高危职位。再说,在如此遥远而荒凉的地方工作,远离真实的社会,远离亲人和朋友,看到的悲喜也不允许和人分享……可以说,孤独感充满了每一个系统管理员的每一个毛孔,有心理疾病再正常不过了。
总之,戴森世界系统管理员这个工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早已被认识得很清楚了。没有多少地球人愿意从事这份工作,导致这份工作的薪资很高。最初,我就是由于薪资的原因才来到这里工作。可是,薪资很高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问题,给戴森球的拥有者带来了很大的经济压力。据说,有些第三方戴森球为了降低人员成本,开始私下雇佣系统人充任某些工作岗位—从系统里将系统人的意识场迁移出来,再使用粗劣的人造空体复活他们,然后让他们低薪工作……这是违法的,可就是有人敢干。
目前,戴森世界自己的戴森球应该还好,没听到过雇佣系统人的消息。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也走上这条道路呢这些天,我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戴森世界也走上这条道路,也许就是从我的岗位开始吧我自己评估过,我认为再合适不过了,我的工作很容易,不然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观察伊瓜多。再说,他们对我有那么多的看法,有那么大的意见……可能我想多了,雇佣系统人的第三方戴森球是穷疯了,戴森世界却一点也不穷。
钱不是问题,但我这种人是问题,我做的事是问题,并且是公司最重视的一类问题—作为系统管理员,不能和系统人共情,而他们恰恰认为,我和系统人共情。
这在任何戴森球都不被允许。
我在口头上当然不承认,但在内心中是承认的,至少有些时候是承认的,特别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其实,我自己也为此苦恼,我希望自己能够摆脱伊瓜多,做回一个坚定的、冷漠的、居高临下的、睥睨众生的、以万物为刍狗的系统管理员—我曾经是那个样子,并且为之感到自豪,现在却做不到了,奇怪。
我理解公司对这个问题的重视。
系统管理员过于和系统人共情,是系统管理员爆发心理问题的初期征兆。如果不加以干预,系统管理员自己会陷入痛苦不说,还可能导致系统管理员越权做出干扰系统正常运行的事。那影响的就不是系统管理员自己,而是系统人、戴森球、公司以至客户了。曾经发生过极端恶劣的先例,有成批的穿越者因为系统管理员的越权行为死在系统中,甚至戴森球所拥有的强大的生命保全机制都未能挽救他们的生命。
尽管权限管理已经非常严格,按说不好捣鬼,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处都是黑客,黑客们拥有各种各样难以防范的技术手段。系统管理员只要好学,便能学会各种黑客技术,加上比黑客优越得多的工作岗位,能够干出来的事不是黑客可以比拟的。而好学这事,在共情泛滥的情况下根本不是个问题。就像我,以前也懒惰得很,但最近一段时间不要提多勤快了。
上次谈话,我的老板指出了我的问题,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指出这个问题,但我的改善有限。事实上他认为,我根本没有改善,而是恶化了,恶化速度还在加快。我有时不同意他的说法,有时又同意他的说法。不过,我同意不同意他的说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有权力的人同意。所以,公司派出的督察委员来了。
可怜的我。我还不能对督察委员说我自己很痛苦,我自己想摆脱伊瓜多—这样说只能证明我已经病入膏肓。
我应该说,我没有啊,没有啊,谁共情那个傻子啊他是傻子,我又不是傻子。我只是玩玩。看戏嘛,大家都看啊!他们都看,真的。您也当过系统管理员吧您不看吗我不信……至于加班费,对不起,我没注意,习惯了,加了班便顺手填一张加班表格,就是习惯而已。大意了,大意了,我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您是督察委员,加班费的事又不归您管,财务都没说什么呢……您管的事情您放心,我没共情,真没共情。
对,大意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似乎已经看到了督察委员坐在我的对面,盯着我,若有所思,琢磨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也许就是有病吧。
现在这个世界,有病的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干吗总盯着我不放呢我惹不出多大的麻烦,基本的理智我是有的。按照你们的怀疑,我那么共情伊瓜多,但我没有为伊瓜多插手娜欧米被杀的事啊!我明明可以的,但我没有啊!我对娜欧米本人也感觉不错呢,就算这样,我不也袖手旁观了嘛!我只是清除了娜欧米睡衣上一块污渍……不,这件事不能说……总之,我什么也没干,有些人的情况可比我严重,更值得你们注意。远的不说,看看我那些同事,那谁……唉,算了,不说了,再说下去不厚道了。
好像不对……他们本来就想证明我有病,好把我撵走,我怎么能说我也许有病呢,就算这个世界有病的人多的是,我也不能说我有病……不,我没病。
这事不容易,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应付督察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