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7年的初春,青石镇还笼罩在冬末的寒意中。天刚蒙蒙亮,镇东头的肉铺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队。陈志远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手持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正麻利地分割着案板上的半扇猪肉。
志远啊,给我来两斤五花肉,要肥一点的。头发花白的李婶递过油纸。
好嘞,李婶。陈志远手起刀落,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准确地落在秤盘上,两斤一两,算您两斤。
他动作娴熟地用草绳捆好猪肉,又顺手切了一小块猪肝塞进去:这猪肝新鲜,您拿回去给老爷子补补。
李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志远就是会做人,难怪生意这么好。
陈志远只是笑笑,继续接待下一位顾客。他的笑容背后藏着深深的疲惫。自从父母相继离世,他不得不辍学接手这个猪肉摊,原本白皙的书生手如今布满老茧,身上总是洗不掉的猪油味。
喂,杀猪的!一个尖利的女声打断了陈志远的思绪。他抬头,看见妻子林晓梅站在肉摊前,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晓梅,你怎么来了陈志远擦了擦手,从案板后面走出来。
林晓梅后退一步,像是怕他身上的味道沾到自己身上:家里没米了,给我钱。
陈志远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布包,数出几张粮票和五块钱:这些应该够...
就这点林晓梅一把抢过钱,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大哥下个月要结婚,妈说让你再拿五十。
陈志远眉头皱了起来:五十我上个月刚给了三十...
怎么舍不得林晓梅声音提高了几分,要不是我家穷,我会嫁给你这个杀猪的整天跟猪打交道,一身臭味!
排队的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陈志远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他压低声音:晓梅,有话回家说...
谁要跟你回家我回娘家!林晓梅甩下一句话,转身就走,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陈志远望着妻子远去的背影,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林家贪图他父母留下的房子和肉摊,而他则贪图林晓梅的美貌。结婚不到一年,林晓梅就以照顾生病的母亲为由搬回娘家,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
志远,别往心里去。排在后面的张大爷叹了口气,女人嘛,哄哄就好了。
陈志远勉强笑了笑,重新回到案板前。手上的刀剁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发泄他内心的郁结。
中午收摊后,陈志远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他绕到镇上的供销社,想买瓶酒解愁。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笑声——林晓梅那银铃般的笑声,他再熟悉不过了。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林晓梅正倚在柜台边,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男人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手不老实地在她腰间游走。那男人陈志远认识,是供销社的采购员王德发,镇上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家里有老婆孩子。
陈志远的拳头攥得咯咯响,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晓梅!
柜台边的两人像触电般分开。林晓梅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恢复了镇定:你来干什么
我倒是要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陈志远声音低沉,眼睛死死盯着王德发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王德发整了整衣领,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陈师傅,别误会,我和晓梅同志在谈工作。
工作陈志远冷笑,什么工作需要动手动脚
林晓梅突然提高了嗓门:陈志远!你什么意思怀疑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整天跟猪打交道,满身臭味,我跟你站一起都觉得丢人!
供销社里的顾客和工作人员都看了过来,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陈志远感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王德发趁机火上浇油:陈师傅,做人要讲证据。你这样污蔑革命同志,可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就是!林晓梅附和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去革委会告你造谣!
陈志远看着妻子和王德发一唱一和,突然觉得无比荒谬。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好,很好。林晓梅,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说完,他转身离开供销社,背后传来王德发的嘲笑声和林晓梅刻薄的话语:一个杀猪的,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陈志远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镇外的河边。初春的河水还很冷,他脱掉上衣,一头扎进水里。冰冷的河水刺激着每一寸皮肤,却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
洗完澡,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发呆。高中毕业那年,他的成绩本来可以保送师范学校,却因为父亲曾经是地主家的账房先生,被卡在了政审环节。父亲郁郁而终,母亲不久后也随他而去,留下这个肉摊和一间老屋。
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吗陈志远喃喃自语,拳头重重砸在石头上,指关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天色渐暗,陈志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冷冷清清,灶台已经很久没有生火了。他点亮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墙上父母的黑白照片静静地注视着他。
陈志远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他高中时的课本和笔记。书本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翻看的痕迹——婚后他一度放弃了学习的念头,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轻轻抚摸着《高中数学》的封面,纸张的触感唤醒了沉睡的记忆。那个曾经梦想当老师的少年,似乎就在昨天。
不,我不能就这样认命。陈志远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他翻开书本,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一页页复习起来。
深夜,当整个青石镇都陷入沉睡时,陈志远的小屋里依然亮着灯。他揉着酸痛的眼睛,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笔。桌上摊开的不仅是课本,还有几张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旧报纸——上面刊登着一些专家学者呼吁恢复高考的文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志远轻声自语,眼神中闪烁着希望的火花。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院子里。陈志远吹灭油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天在供销社看到的一幕,林晓梅和王德发亲密的画面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等着瞧吧,他在黑暗中握紧拳头,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二天清晨,陈志远比往常起得更早。他杀了两头猪,把肉分好,然后推着板车去集市。一整天,他都机械地重复着切肉、称重、收钱的动作,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心里却在盘算着未来的计划。
傍晚收摊时,张大爷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志远啊,听说你要倒霉了。
陈志远手上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王德发那小子在革委会有人,说你污蔑革命同志,破坏社会主义团结。张大爷压低声音,明天可能有人来找你谈话。
陈志远冷笑一声:谢谢张大爷提醒。
回到家,陈志远翻出藏在床底下的铁盒,里面是他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数了数,总共有一百二十七块八毛——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他把钱分成两份,大部分重新藏好,只留下二十块放在身上。
果然,第二天上午,两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到了肉摊前。
陈志远同志,有人反映你散布谣言,污蔑革命同志。请你跟我们到革委会走一趟,说明情况。
集市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志远身上。他平静地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好,我跟你们去。不过请稍等,我得把肉收好,不能浪费国家财产。
在革委会的小屋里,陈志远被要求写下事情经过。他如实描述了在供销社看到的情景,但隐去了自己的愤怒反应。
王德发同志和林晓梅同志都表示,你是在造谣生事。负责问话的干部敲着桌子,你知道污蔑革命同志的后果吗
陈志远抬起头:我只说我看到的。如果组织认为我错了,我愿意接受批评教育。
他没有争辩,没有愤怒,这种出人意料的平静态度反而让问话的干部有些意外。最终,考虑到陈志远是镇上有名的老实人,又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给了他一个口头警告。
走出革委会大门,陈志远看见林晓梅和王德发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王德发甚至故意搂了一下林晓梅的肩膀,向他投来挑衅的目光。
陈志远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但他的心里,一个计划正在逐渐成形。
那天晚上,陈志远破天荒地没有复习功课。他坐在桌前,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不时停下来思考。纸上逐渐呈现出一个清晰的计划:学习计划、资金安排、变卖家产的时间表...最下方写着几个大字:等待时机。
窗外,春风轻拂,带来远处油菜花的淡淡香气。陈志远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2
天还没亮,陈志远就已经在屠宰场忙活了。他赤裸的上身冒着热气,手中的尖刀精准地刺入猪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志远,今天动作够利索啊。同行的老刘递过一根烟,听说昨天你去革委会了没事吧
陈志远接过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血,就着老刘的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没事,误会而已。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昨天从革委会回来后,林晓梅压根没回家,想必又去了王德发那里。想到这里,陈志远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烟被捏得变了形。
哎,年轻人火气别太大。老刘拍拍他的肩膀,这年头,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不错了。
陈志远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宰好的猪挂上铁钩,开始刮毛分割。他的动作比平时更加用力,刀锋刮过猪皮的声音在凌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天亮时分,陈志远已经将两扇猪肉装上了板车。初春的晨风还带着寒意,吹在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战栗。他拉起板车,向镇上的肉市走去。
路过供销社时,陈志远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透过玻璃窗,他看见王德发正悠闲地坐在柜台后面喝茶,身上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想到这个人昨晚可能和林晓梅在一起,陈志远的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看什么看杀猪的!王德发发现了窗外的陈志远,故意大声喊道,大清早的别挡在门口,影响市容!
供销社里的几个顾客闻言都转头看向窗外,有人发出低低的笑声。陈志远握紧了板车的把手,指节泛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拉车前行。
肉摊前已经排起了队。陈志远迅速摆好肉案,挂上钩秤,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志远,来半斤猪肝。张大爷第一个上前,压低声音道,昨天的事我听说了,那王德发不是好东西,仗着姐夫在县里当官,横行霸道的。
陈志远麻利地切着猪肝,脸上看不出情绪:张大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这孩子...张大爷摇摇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拿着猪肝走了。
一上午的忙碌让陈志远暂时忘记了那些糟心事。直到中午时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肉摊前——林晓梅。
她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衫,头发梳成两条乌黑的辫子,脸上还抹了淡淡的胭脂。在灰扑扑的集市上,她就像一朵鲜艳的花,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钱呢林晓梅开门见山,伸出手掌。
陈志远擦了擦手上的油渍:什么钱
少装傻!林晓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昨天不是让你准备五十块钱吗我大哥等着用呢!
排队的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陈志远感到无数道目光刺在自己背上,但他只是平静地说:我现在没那么多钱。
没钱林晓梅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掀开陈志远的钱箱,里面的零钱哗啦一声撒了一地,这不是钱是什么
陈志远蹲下身,一枚一枚地捡起硬币和纸币。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极力控制着什么。捡完最后一枚五分硬币,他站起身,从钱箱底层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三张十元纸币。
只有这些了。他把钱递给林晓梅,剩下的我要进货用。
林晓梅一把抢过钱,数了数,不满地撇撇嘴:穷酸样!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子。
陈志远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逐渐变冷。他知道,这钱根本不会给她大哥,而是会变成王德发口袋里的香烟和酒。
下午收摊后,陈志远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茶馆听人说书。他直接回了家,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装着课本的木箱。翻开《高中数学》,他立刻沉浸在公式和定理的世界里,暂时忘记了现实的屈辱。
天色渐暗,陈志远点亮煤油灯,就着微弱的光继续演算。他的手指因为常年握刀而生满老茧,握笔的姿势有些笨拙,但纸上的一行行公式却工整清晰。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志远迅速合上书本,塞到被子底下。门被推开,林晓梅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哟,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她斜倚在门框上,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钱赚不够,躲在家里偷懒
陈志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林晓梅的衣领有些凌乱,脖子上有一块可疑的红痕。注意到丈夫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
看什么看林晓梅恼羞成怒,就你这样的窝囊废,也配管我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突然掀开被子,露出下面的课本和笔记:哈!还在做你的大学梦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杀猪的还想考大学
陈志远默默收起书本,放回木箱。林晓梅却不依不饶,一把抢过木箱:我让你看!让你做白日梦!说着就要把箱子往地上摔。
放下。陈志远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冰冷。
林晓梅愣住了。结婚以来,陈志远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就在她愣神的瞬间,陈志远已经夺回了木箱,重新塞回床底。
你...你敢凶我林晓梅回过神来,声音尖利,好啊陈志远,长本事了是吧我这就回娘家,看你一个人怎么过!
她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陈志远站在门口,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脸上的表情逐渐放松,甚至露出一丝释然。
关上门,他重新点亮煤油灯,拿出书本继续学习。没有了林晓梅的打扰,他反而能更专心地投入到学习中。直到深夜,眼睛酸涩得睁不开,他才吹灭油灯,和衣而卧。
第二天清晨,陈志远在肉摊上发现钱箱里的钱少了一小半。他数了数,少了将近二十块——这相当于他三四天的收入。钱箱的锁有被撬过的痕迹,但很小心,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陈志远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他早知道会这样——林晓梅昨晚回来不是为了吵架,而是为了偷钱。她大概以为他会因为昨天的冲突而失眠或者晚起,没想到他依旧准时出摊。
志远,今天的排骨怎么卖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志远抬头,看见镇中学的退休教师周老师站在摊前。周老师是他高中时的数学老师,也是当年少数几个为他不能上大学而惋惜的人。
周老师!陈志远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排骨您拿去吃就是了,算我孝敬您的。
周老师摇摇头:那怎么行,公买公卖。他执意付了钱,然后压低声音道,志远,我听说你还在自学
陈志远的手顿了一下:您怎么知道的
你的事,镇上早就传开了。周老师叹了口气,昨天林晓梅在茶馆里大肆宣扬,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杀猪的还想考大学...
陈志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中的砍刀重重剁在案板上。
别激动。周老师看了看四周,从怀里掏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迅速塞到陈志远手中,这是我整理的高考数学要点,你拿去看看。记住,别让其他人知道。
陈志远接过小册子,感觉手中的纸张重若千钧:周老师,这...现在哪有高考啊
周老师神秘地笑了笑:快了。北京那边已经有风声了,最迟今年年底就会恢复。你好歹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数学最好的,别辜负了这份天赋。
说完,周老师拎着排骨转身离开,留下陈志远站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恢复高考这可能吗如果真能恢复,那将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一整天,陈志远都心不在焉,几次差点切到手指。他的心思全在那本小册子上,恨不得立刻回家研读。好不容易熬到收摊,他连账都没仔细算,匆匆收拾好就赶回家。
锁好门,陈志远迫不及待地掏出小册子。油印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全是周老师亲笔所写。从集合与函数到立体几何,从三角函数到微积分初步,几乎涵盖了高中数学的所有重点难点。
陈志远如饥似渴地阅读着,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翻出高中课本对照。不知不觉,天已经全黑了。他点亮煤油灯,继续埋头苦读,直到眼睛酸痛不已才停下来。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陈志远走到院子里,用冷水洗了把脸。清凉的井水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抬头望着月亮,突然想起了高中时背过的一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是啊,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乘风破浪的那一天。而现在,他必须忍耐,必须等待。
第二天一早,陈志远特意绕路去了镇上的废品收购站。他在一堆废旧报纸和书籍中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几本残缺不全的教材和一本《高考物理习题集》。看守废品站的老头看他是个杀猪的,也没多要钱,五毛钱就让他把书全拿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志远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白天在肉摊上忙碌,晚上回家埋头苦读。林晓梅自从那次偷钱后,再没回过家,这反而给了他充足的学习时间。
周老师偶尔会恰巧路过肉摊,买点肉的同时悄悄塞给他一些资料。从这些资料中,陈志远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越来越确凿,甚至有传言说可能在今年冬天就会举行。
五月中旬的一天,陈志远正在肉摊上忙碌,突然听见一阵喧哗声。抬头望去,只见林晓梅和王德发并肩走来,两人有说有笑,举止亲密。王德发手里拎着一条新鲜的鱼,看样子是刚从小贩那里买的。
经过肉摊时,林晓梅故意提高声音:德发哥,晚上去你家吃饭吧你媳妇不是回娘家了吗
王德发得意地瞥了陈志远一眼:好啊,正好没人打扰。
陈志远握刀的手紧了紧,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平静地割下一块五花肉,递给面前的顾客:三斤二两,算您三斤。
林晓梅见丈夫毫无反应,竟变本加厉地挽住了王德发的手臂:德发哥,人家想吃红烧肉嘛~
好好好,都依你。王德发捏了捏林晓梅的脸,挑衅地看着陈志远,反正有人出钱,咱们随便吃。
周围的顾客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陈志远的反应。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陈志远只是笑了笑,对王德发说:王采购,您媳妇知道您这么大方吗
王德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志远慢条斯理地磨着刀,就是提醒您一声,上次县里供销社的张主任来视察时,还夸您家庭和睦呢。
这句话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杀机。王德发能在镇上横行霸道,全靠他姐夫在县里的关系。如果他的作风问题传到县里,恐怕连他姐夫都保不住他。
王德发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冷哼一声,拉着林晓梅快步离开了。林晓梅临走时还回头瞪了陈志远一眼,眼神中满是怨恨。
等他们走远,张大爷凑过来:志远啊,你这是何必呢得罪了王德发,以后...
张大爷,陈志远平静地打断他,我自有分寸。
当天晚上,陈志远没有学习。他坐在桌前,在一本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金额和简短的描述:
4月15日,30元,说是给大哥结婚用;
4月28日,20元,偷拿的;
5月3日,15元,说是母亲生病;
5月16日,约25元,直接撬钱箱......
最后一笔,他重重写下:5月20日,当众羞辱,与王德发挽手而行。
写完,陈志远合上本子,锁进抽屉。他的眼神冷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窗外,初夏的夜风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托出夜的寂静。陈志远吹灭油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想起白天周老师悄悄告诉他的消息:高考很可能在年底恢复,而且政审条件会放宽,家庭成分不再是一票否决的标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陈志远终于有机会摆脱这个小镇,摆脱杀猪匠的身份,摆脱这段屈辱的婚姻。
等着吧,他在黑暗中轻声自语,不会太久了。
3
1977年8月的一个清晨,陈志远像往常一样在肉摊前忙碌着。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案板上的猪肉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他用湿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继续分割着排骨。
听说了吗要恢复高考了!两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从肉摊前经过,兴奋地交谈着。
陈志远的手突然一抖,锋利的刀刃在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他顾不上疼痛,竖起耳朵捕捉着那两人的对话。
真的假的都停了十一年了!
千真万确!我舅舅在县教育局工作,说中央已经开会决定了,最迟十月份就会公布!
陈志远感到一阵眩晕,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在案板上。十一年了,自从1966年高考被废除,多少人的大学梦就此破碎。而现在,这个梦又要重新成为可能了吗
志远,给我割两斤五花肉。张大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陈志远机械地拿起刀,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切下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三斤二两,算您三斤。他将肉递给张大爷,声音有些沙哑。
张大爷接过肉,却没急着走,而是压低声音道:志远,你也听到消息了吧
陈志远点点头,心跳如鼓。
周老师让我告诉你,今晚去他家一趟。张大爷说完,拎着肉晃晃悠悠地走了。
一整天,陈志远都心不在焉,几次算错账、找错钱。他的心思全在那则消息上——恢复高考!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这几个月来的秘密备考就不再是无用功,而是可能改变命运的契机。
收摊后,陈志远匆匆收拾好肉案,连身上的油污都顾不上清洗,就直奔镇东头的周老师家。
周老师住在中学后面的教师宿舍里,一间不大的平房,门前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陈志远站在门前,整了整衣领,轻轻敲门。
门开了,周老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口。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来了进来吧。周老师侧身让陈志远进屋。
屋内简朴整洁,一张书桌,两个书架,还有一张单人床。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纸张,一盏台灯投下温暖的光。陈志远的目光立刻被墙上贴着的一张中国地图吸引,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个大学的位置。
坐。周老师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自己则坐在书桌前,消息你已经听说了
陈志远点点头,手心已经沁出汗来:周老师,真的会恢复高考吗
千真万确。周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皱巴巴的报纸,这是我从县里带回来的《光明日报》,上面已经透露出风声了。
陈志远接过报纸,在头版右下角找到了一篇题为《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几点意见》的文章。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睛贪婪地扫过每一个字。
...废除推荐制度,恢复文化考试,择优录取...
这简短的几句话,在陈志远眼中却重若千钧。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周老师,我...我能参加吗
周老师推了推老花镜,严肃地看着他:政审条件会放宽,但不会取消。你父亲的问题...
陈志远的心一沉。他父亲曾是地主家的账房先生,虽然算不上地主阶级,但在那个讲究成分的年代,这足以成为他求学路上的绊脚石。
不过,周老师话锋一转,这次改革力度很大,据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会给予机会。你平时表现好,又是高中毕业,应该没问题。
陈志远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现在的问题是,周老师继续道,你已经五年没碰课本了,而高考很可能在年底举行,你只有不到四个月的准备时间。
我能行。陈志远的声音坚定有力,这几个月我已经复习了高中数学和物理,语文和政治也可以突击。
周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这是我珍藏的复习资料,你拿回去好好看。记住,别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
我明白。陈志远接过书,小心翼翼地塞进带来的布包里。
离开周老师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陈志远抬头望着那满天繁星,心中充满了久违的希望。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路过镇中心的茶馆时,里面传出的喧闹声让他放慢了脚步。透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林晓梅正和王德发坐在一起,旁边还围着几个镇上的闲汉。林晓梅穿着鲜艳的红裙子,笑得花枝乱颤,而王德发则一脸得意地搂着她的肩膀。
陈志远本想快步离开,却听见林晓梅尖利的声音传来:你们知道吗我家那个杀猪的,居然还在做大学梦呢!整天抱着书本看,笑死人了!
茶馆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王德发添油加醋地说:就他那样,字都认不全吧还考大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志远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他最终没有冲进去,而是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他必须专注于高考,那才是改变命运的正道。
回到家,陈志远点亮煤油灯,迫不及待地取出周老师给的资料。除了几本复习资料外,还有一套手写的模拟试题。他如获至宝,立刻投入到学习中,直到深夜眼睛酸涩得睁不开才休息。
第二天清晨,陈志远比往常起得更早。他需要多宰一头猪,因为今天镇上有集市,买肉的人会比平时多。屠宰场里,老刘见他眼圈发黑,关切地问:志远,昨晚没睡好
没事,做了个梦。陈志远含糊地回答,手中的刀却更加利落地割开猪的喉咙。
一上午的忙碌让陈志远暂时忘记了昨晚的不快。中午时分,肉摊前的人少了些,他趁机拿出一个小本子,默写昨晚背的政治要点。
哟,我们的'大学生'在用功呢一个刺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陈志远抬头,看见林晓梅站在摊前,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她今天化了浓妆,嘴唇涂得鲜红,身上散发着廉价的香水味。
有事吗陈志远合上本子,平静地问。
林晓梅伸出手:给我二十块钱。
上周刚给过你三十。陈志远继续分割着案板上的肉,头也不抬。
那点钱够干什么林晓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大哥要结婚了,家里需要钱办酒席!
陈志远停下刀,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大哥去年就已经结过婚了。
林晓梅一时语塞,随即恼羞成怒:陈志远!你什么意思我嫁给你这个杀猪的已经够委屈了,现在连要点钱都要看你的脸色
周围已经有人驻足观望,窃窃私语。陈志远不想在公共场合和她争吵,便从钱箱里取出十块钱:只有这些了。
林晓梅一把抢过钱,数了数,不满地撇撇嘴:穷酸样!她转身要走,却又回过头来,听说你要考大学别做梦了!就你这样的,一辈子就是个杀猪的命!
说完,她趾高气扬地走了,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响声。陈志远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逐渐变冷。他知道,这钱最终会落入王德发的口袋,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高考才是最重要的。
下午,周老师恰巧路过肉摊,买了半斤猪肝。趁没人注意,他低声对陈志远说:县里已经接到通知了,十月份正式公布,十二月中旬考试。报名大概在十一月初。
陈志远的手微微发抖:这么快
所以你要抓紧。周老师递过钱,同时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整理的时事政治要点,重点看。
陈志远点点头,将纸条藏进袖口。就在这时,他瞥见王德发站在供销社门口,正冷冷地盯着这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王德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进了供销社。
周老师也注意到了,皱眉道:你要小心那个人。他姐夫在县里有点权力,可能会在报名时使绊子。
我明白。陈志远感激地看着周老师,谢谢您一直帮我。
周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能考上。记住,知识改变命运。
接下来的日子,陈志远进入了疯狂的备考状态。白天在肉摊上忙碌,他就把知识点抄在小纸片上,趁没顾客时拿出来默记;晚上回到家,他常常学习到凌晨,煤油灯熏得他眼睛通红。
九月底,镇上开始流传恢复高考的正式消息。茶馆、集市,到处都有人在讨论这件事。大多数下乡知青和农村青年都欢欣鼓舞,但也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
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茶馆里,一个中年汉子大声嚷嚷,停了十一年,多少人挤破头想上大学,竞争得多激烈!
就是,另一个人附和道,像我们这种没门路的,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吧。
陈志远默默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廉价的茶水,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每一丝有用的信息。
听说报名需要单位或公社的推荐信,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还要政审...
陈志远的心一沉。政审——这是他最担心的环节。虽然他本人表现良好,但父亲的历史问题始终是个隐患。
离开茶馆时,陈志远迎面碰上了王德发。对方显然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学生'吗王德发拦住陈志远的去路,声音故意提高,听说你要考大学就你这样的,也配
陈志远想绕开他,却被一把拉住:我跟你说话呢,杀猪的!
请放手。陈志远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已经变冷。
王德发被这眼神震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但嘴上仍不饶人:别做梦了!我告诉你,没有公社的推荐信,你连名都报不上!而我姐夫,正好管这一块!
陈志远的心猛地一紧。王德发说的没错,如果他姐夫从中作梗,自己可能真的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
见陈志远沉默,王德发更加得意:怎么,怕了识相的话,就老老实实当你的杀猪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哦对了,你老婆的味道真不错,昨晚她还在我身下...
陈志远的拳头猛地攥紧,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一拳打烂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但最终,他只是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王德发得意的笑声和其他人的起哄声。陈志远加快脚步,直到那些声音消失在耳畔。回到家,他重重地关上门,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冷静下来后,陈志远坐在煤油灯前,开始思考对策。王德发的威胁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他真的通过姐夫阻挠自己报名,那么这几个月的努力就全白费了。必须想个办法绕过这个障碍。
突然,他想起周老师曾经提过,县里教育局的张副局长是他以前的学生,为人正直。也许可以通过这层关系...
第二天一早,陈志远就去了周老师家,将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周老师听完,沉思片刻,点点头:张为民确实是我的学生,我可以给他写封信。不过,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实力。
我明白。陈志远感激地说,只要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
十月初,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公布,如同一颗炸弹在全国范围内引爆。青石镇这个偏远小镇也沸腾了,无数年轻人的大学梦被重新点燃。
报名开始的那天,陈志远早早收摊,换上最整洁的衣服,带着周老师的介绍信去了县里。教育局门口排起了长队,大多是知青和年轻工人,个个神情紧张又期待。
轮到陈志远时,负责报名的工作人员看了他的材料,皱眉道:你的推荐信呢
我...我是个体劳动者,没有单位。陈志远解释道。
那需要公社的证明。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说。
陈志远的心沉了下去。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张局长,工作人员立刻站起来,这位同志没有推荐信...
张为民——周老师的学生,县教育局副局长——接过陈志远的材料看了看,又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周老师介绍来的
陈志远点点头,递上周老师的信。
张为民看完信,沉思片刻,对工作人员说:按特殊情况处理吧。中央精神是广开才路,不要拘泥于形式。
就这样,陈志远成功报上了名。走出教育局大门时,他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但随即想到王德发可能的报复,又不禁担忧起来。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抓紧最后的时间复习。
回到镇上,陈志远发现肉摊被人砸了,案板裂成两半,秤也被摔坏了。旁边卖菜的老李告诉他,上午有几个红卫兵模样的人来捣乱,说是打击资本主义尾巴。
陈志远冷笑一声。什么资本主义尾巴,分明是王德发指使人干的。但他没时间计较这些,简单收拾了摊子就回家复习去了。
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陈志远几乎废寝忘食。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人也瘦了一圈,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林晓梅这段时间很少回家,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烦。
十二月中旬,高考如期而至。考场设在县一中,陈志远和其他考生一样,早早地来到校门口等候。寒风中,他搓着手,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缭绕。
突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德发。对方也发现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变成阴狠。王德发挤过人群,来到陈志远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志远平静地看着他:和你一样,来考试。
不可能!王德发咬牙切齿,我明明让姐夫...
张局长亲自批准的。陈志远打断他,现在,请让开,我要进考场了。
王德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狠狠地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便转身离去。
陈志远长舒一口气,迈步走进考场。这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信。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他争取到了这个机会,没有向命运低头。
考场内安静肃穆,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陈志远展开试卷,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那些深夜苦读的记忆,那些油灯下的汗水,此刻全都化作了笔下流淌的文字和公式...
4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陈志远就重新回到了肉摊。案板上的刀痕比以往更深,每一刀下去都仿佛带着某种发泄的意味。
志远,轻点儿!肉都快被你剁成馅儿了!老刘在一旁提醒道,担忧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陈志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缓了手上的力道:抱歉,刘叔,走神了。
高考考得怎么样老刘压低声音问道。
陈志远摇摇头:说不准。题不算难,但停了十一年高考,竞争肯定激烈。
老刘拍拍他的肩膀:你打小就聪明,肯定能考上。
陈志远勉强笑了笑,继续低头切肉。其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数学和物理感觉不错,但语文作文题《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让他犯了难——他总不能真写自己如何一边杀猪一边备考吧至于政治,虽然背了不少,但谁也不知道阅卷标准是什么。
听说了吗王德发也去考试了。老刘突然说道,那小子连初中都没毕业,居然也敢去考大学,真是笑话!
陈志远的手顿了一下。原来那天在考场见到王德发不是错觉。他不由得冷笑一声:他姐夫在县里,说不定能搞到答案。
呸!这种人要是能上大学,那真是没天理了!老刘愤愤地说。
一上午的忙碌暂时让陈志远忘记了焦虑。中午时分,他照例收了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休息,而是去了镇上的邮局。
李叔,有我的信吗陈志远趴在柜台上问道。
邮局的老李推了推老花镜:志远啊,这才考完几天啊,哪那么快有消息起码得等一个月。
陈志远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但就是控制不住。高考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摆脱现状的唯一途径。
我明天再来问问。他讪讪地说。
从那天起,陈志远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清晨送完肉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问信。老李从一开始的耐心解释,到后来的摇头叹息,最后干脆一见他就直接说没有。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腊月。小镇上开始有了年味,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陈志远却无心过年,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封可能永远不会来的录取通知书上。
这天傍晚,陈志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推开门,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衣柜大开着,床上的被褥也被掀开了。
他快步走到床前,跪下来摸向床底——那个装着课本和复习资料的木箱不见了!
陈志远的心猛地一沉,起身环顾四周,很快发现墙角的钱罐也被砸碎了,里面他攒下的八十多块钱不翼而飞。
林晓梅...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
正想着,门被推开了。林晓梅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你回来了她斜倚在门框上,眼神飘忽,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陈志远冷冷地看着她:我的钱和书呢
林晓梅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钱我拿走了,书...卖给废品站了,反正你也用不上了。
你!陈志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是我全部的家当!那些书是周老师借给我的!
林晓梅挣脱开来,不屑地撇嘴:少来这套!我嫁给你这个杀猪的已经够委屈了,拿你点钱怎么了至于那些破书...她打了个酒嗝,王德发说了,你根本考不上大学,别做白日梦了!
陈志远气得浑身发抖,却强压着怒火:林晓梅,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林晓梅头上。她愣了一下,随即尖声大笑:离婚你想得美!我要是现在离婚,镇上的人会怎么说我再说了,你凭什么提离婚
就凭你偷我的钱,卖我的书!就凭你和王德发的那点破事!陈志远终于爆发了,全青石镇谁不知道你林晓梅是个什么货色!
林晓梅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陈志远!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好,很好!她转身冲出门去,你给我等着!
陈志远没有追出去,而是无力地坐在床边,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五年的婚姻,到头来只剩下满腔的恨意和屈辱。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屋子。
在整理被翻乱的抽屉时,他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藏在暗格里的三十块钱还在!这是他最后的备用金,连林晓梅都不知道。陈志远长舒一口气,小心地将钱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第二天清晨,陈志远照例先去邮局问信,依然没有消息。他心事重重地来到肉摊,却发现王德发和两个穿制服的市管会人员站在他的摊位前。
陈志远,有人举报你偷税漏税,跟我们走一趟吧。其中一个市管会人员亮出了证件。
陈志远冷笑一声,看向站在后面的王德发:真是卑鄙。
王德发得意地笑了:陈志远,识相的话就老实交代问题。否则...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市管会的人。
我跟你们走。陈志远平静地说,但我要求见张局长。
王德发的笑容僵住了:你...你认识张局长
周老师的学生,县教育局副局长。陈志远直视着王德发,需要我请他过来吗
两个市管会人员面面相觑,态度立刻软了下来:这个...可能是误会。我们先调查清楚再说。
他们匆匆离开了,留下王德发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王德发,陈志远压低声音,我知道是你扣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你最好祈祷我考不上,否则...
你胡说什么王德发明显慌了,我根本不知道你考没考上!
陈志远盯着他的眼睛,知道自己猜对了。县里的录取工作肯定已经开始了,而王德发通过他姐夫的关系,扣下了自己的通知书。
滚。陈志远只说了一个字,却让王德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那天晚上,陈志远去了周老师家,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他。周老师听完,气得胡子直抖:太不像话了!我这就给张为民打电话!
不用了,周老师。陈志远摇摇头,如果我真的考上了,他们扣不住通知书。如果没考上,找谁也没用。
周老师叹了口气:志远啊,你这孩子就是太能忍。不过也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从周老师家出来,陈志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镇上的废品收购站。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回被林晓梅卖掉的课本。
废品站的老头听了他的来意,摇摇头:晚了,那些书昨天就被县里的造纸厂收走了。
陈志远的心沉了下去。那些书不仅是周老师的心血,更是他这几个月的精神支柱。现在,它们变成了一堆纸浆,就像他的希望一样,可能永远消失了。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镇上已经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陈志远却毫无过节的心情,肉摊也早早收了。他决定去县里一趟,直接到教育局问问录取情况。
刚走出镇子,他就碰见了邮递员小张。
志远哥!正要去你家呢!小张兴奋地喊道,有你的信,从省城来的!
陈志远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接过那封信,看着信封上省招生委员会的红字,一时竟不敢拆开。
快打开看看啊!小张催促道。
陈志远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印着几行字:
陈志远同志:经审核,你已被录取为省立大学1977级机械工程系学生,请于1978年3月1日前持本通知书到校报到...
后面的字变得模糊了,因为陈志远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五个月的煎熬,无数个不眠之夜,所有的屈辱和坚持,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我考上了...他喃喃自语,随即大笑起来,我考上了!
小张也替他高兴:太好了!志远哥,你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回镇的路上,陈志远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路过供销社时,他看见王德发正在柜台后打瞌睡。陈志远故意在门口晃了晃录取通知书,王德发猛地惊醒,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回到家,陈志远仔细地将录取通知书藏在贴身的衣袋里。他不能冒险让林晓梅或王德发知道这个消息,至少在他准备好一切之前。
接下来的几天,陈志远开始秘密地变卖家产。肉摊的案板、刀具、秤等工具低价转让给了老刘;家里值钱的东西——收音机、自行车、父母留下的几件首饰——都悄悄卖给了县里的旧货商。这些钱加上之前藏的三十块,足够他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唯一让他犹豫的是房子。这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卖掉它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但转念一想,如果他去上大学,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换成钱更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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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陈志远去了趟县城,找到一家照相馆。他花五块钱租了一台老式相机和两卷胶卷,又买了显影液和相纸。照相馆的老板好奇地问他要拍什么,他只说是记录家乡风貌。
回家的路上,陈志远绕道去了趟供销社。王德发不在,只有另一个售货员在值班。陈志远买了些路上需要的日用品,又特意要了两包好烟。
给王德发的,他笑着说,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
售货员不明就里,但还是把烟收了起来。
除夕夜,青石镇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家家户户贴春联、放鞭炮,空气中弥漫着饺子和炖肉的香味。陈志远却独自一人在家整理行装。他已经联系好了县里的一个房产中介,年后就卖掉房子。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陈志远迅速将录取通知书塞进怀里,转身看见林晓梅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过年了...总得回家...她醉醺醺地说,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香水味。
陈志远没理她,继续收拾东西。
林晓梅跌坐在床上,眯着眼睛看他:收拾东西干嘛要出远门
不关你的事。陈志远头也不抬。
哼!林晓梅突然扑过来,想要翻他的包,是不是藏钱了给我看看!
陈志远一把推开她:滚开!
林晓梅被推得踉跄几步,撞在墙上。她愣了一下,随即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陈志远!你敢打我她抓起桌上的茶杯砸了过来。
陈志远侧身躲开,茶杯在墙上摔得粉碎。
我们离婚吧。他平静地说,房子卖掉,钱分你一半。
林晓梅愣住了,酒似乎也醒了几分:你...你真要离婚
你不是早就想离了吗陈志远冷笑,和王德发双宿双飞。
谁...谁要和他在一起!林晓梅突然慌乱起来,他...他有老婆的...
陈志远看穿了她的心思:怎么,王德发不要你了
林晓梅的脸色变得惨白。陈志远知道自己猜对了。王德发那种人,怎么可能为了林晓梅放弃自己的家庭和地位不过是玩玩而已。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陈志远拎起收拾好的行李,这期间我住老刘家。想好了来找我签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身后传来林晓梅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和砸东西的声音,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老刘见陈志远拎着行李来借宿,什么都没问,只是让老伴多添了一副碗筷。除夕夜的饺子,陈志远是在老刘家吃的。饭桌上,老刘的小孙子好奇地问:志远叔,你真的考上大学了
陈志远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录取通知书。老刘一家传阅着这张纸,仿佛那是什么圣物。
好小子!老刘拍着陈志远的肩膀,眼眶湿润,你爹娘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陈志远低头吃着饺子,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是啊,如果父母还活着,看到他考上大学,该有多高兴啊。
正月初三,林晓梅没有如约来找陈志远签字。他决定主动回家看看,顺便拿些剩下的东西。
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林晓梅不在。但陈志远立刻发现了异常——他的行李被人翻过了,录取通知书不见了!
林晓梅!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转身冲出门去。
供销社门前围了一群人,陈志远挤进去,看见林晓梅正和王德发拉拉扯扯。林晓梅手里挥舞着一张纸,正是他的录取通知书!
你不是说他考不上吗林晓梅尖声质问王德发,那这是什么省立大学!他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而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而你却连个承诺都不肯给我!
王德发脸色铁青,一把抢过通知书:这肯定是假的!他怎么可能考上大学
是真的。陈志远走上前,声音平静但有力,王德发,把通知书还给我。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王德发见事情败露,恼羞成怒,竟然开始撕扯那张通知书!
你休想上大学!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一辈子就是个杀猪的命!
陈志远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打在王德发脸上。王德发踉跄着后退,通知书脱手而出,飘落在地上。陈志远迅速捡起来,小心地抚平被弄皱的边角。
陈志远!你敢打人王德发捂着流血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我要告你故意伤害!
随便。陈志远冷笑,不过在那之前,全镇的人都会知道你王德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里面记录了这一年多来,林晓梅从我这拿走的每一笔钱,还有他们俩约会的时间地点。要不要我念给大家听听
王德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在那个年代,作风问题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前途。如果这些事被公开,别说他的工作保不住,连他姐夫的仕途都会受到影响。
你...你想怎么样王德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陈志远看了看瘫坐在地上哭泣的林晓梅,又看了看面如土色的王德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
我不想怎么样。他小心地将通知书收好,我只想安静地离开这个小镇,开始新的生活。至于你们...他顿了顿,好自为之吧。
说完,陈志远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林晓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陈志远!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老婆!
陈志远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翻开全新的一页。而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终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5
正月初五的清晨,陈志远悄悄回到了自己家。屋内一片狼藉,显然林晓梅昨晚又发了一通脾气。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几件必要的衣物和日用品,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轻轻带上了门。
老刘家的小院里,陈志远正在调试那台租来的老式相机。黑漆漆的金属机身沉甸甸的,镜头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志远,你这是要干啥老刘蹲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陈志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装好胶卷,试拍了两张,确认相机工作正常后,才抬起头:刘叔,您知道林晓梅和王德发平时在哪里约会吗
老刘的脸色变了:孩子,你可别做傻事啊!马上就要上大学了,犯不着跟那种人计较...
我不会做违法的事。陈志远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只是想给他们留个纪念。
老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压低声音:听说...听说他们经常在镇外那个废弃的磨坊里幽会。王德发下午要去县里开会,估计会先去找林晓梅...
陈志远点点头,将相机装进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刘叔,今天的事,还请您保密。
老刘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罢了,自己小心点。
午后,陈志远背着布包,悄悄来到镇外的小山坡上。这里视野开阔,正好能俯瞰那座废弃的磨坊。他找了一处灌木丛隐蔽起来,耐心等待着。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田野上,远处的磨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破旧的风车时发出的吱呀声。陈志远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眼睛始终盯着磨坊的方向。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远处出现了两个人影。陈志远立刻绷直了身体,轻轻取出相机。随着人影走近,他清楚地认出那就是王德发和林晓梅。王德发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林晓梅则裹着一件红色的棉袄,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向磨坊。
陈志远的心跳加速了,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等两人进入磨坊后,他悄悄从山坡上下来,蹑手蹑脚地靠近磨坊。破旧的木墙上有多处裂缝,他选了一个角度最好的位置,将相机镜头对准缝隙。
磨坊内,王德发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林晓梅搂在怀里。透过取景框,陈志远清晰地看到两人亲热的画面。他的手稳如磐石,轻轻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响,这一刻被永远定格在了胶片上。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陈志远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调整角度,拍下更多证据。直到磨坊内的两人整理衣服准备离开,他才悄无声息地撤离,回到山坡上的隐蔽处。
等王德发和林晓梅走远后,陈志远才长舒一口气,检查了一下胶卷。已经拍了二十多张,足够用了。他小心地收起相机,绕路回到了镇上。
县城的照相馆里,老板看着陈志远递来的胶卷,眉头微皱:这么急今天就要洗出来
加钱也行。陈志远从兜里掏出十块钱,但要保证质量,尤其是细节要清楚。
老板接过钱,点点头:晚上六点来取吧。
离开照相馆,陈志远去了趟房产中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最终以两千八百元的价格卖掉了父母留下的房子。签完字,拿到第一笔定金,陈志远感到一阵释然——他终于彻底斩断了与这个小镇的联系。
傍晚时分,陈志远取回了洗好的照片。照相馆老板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表情有些古怪:你要的照片...都在里面了。
陈志远抽出一张看了看——画面清晰得惊人,王德发和林晓梅的脸一目了然,连林晓梅脖子上那颗痣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满意地点点头,将照片重新装好。
需要我保密吗老板试探性地问。
陈志远笑了笑:不必。明天之后,全镇都会看到这些照片。
回到老刘家,陈志远开始为离开做准备。他将照片分成两份,一份仔细收好,另一份则剪成小张,每张都只保留最关键的部分。然后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浆糊和刷子,开始在一张张白纸上排版。
你这是...老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做传单。陈志远头也不抬,让他们也尝尝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
夜深人静时,陈志远背着装满传单的布包,悄悄走遍了青石镇的每一个角落。供销社门口、茶馆墙上、公社公告栏、甚至王德发和林晓梅家的院门上,他都贴上了那些照片。照片下方还用红笔写着简单的一行字:看看这对'革命同志'的真面目!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陈志远回到老刘家,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然后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这么早就要走老刘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嗯,赶早班车。陈志远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刘叔,这一百块钱您拿着,算是这些天的食宿费。
老刘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上大学正需要用钱...
您就收下吧。陈志远硬将钱塞进老刘手里,没有您的帮助,我走不到今天。
老刘的眼眶湿润了:志远啊,到了大学好好学,给咱们青石镇争口气!
陈志远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小镇,转身向汽车站走去。
清晨的小镇还在沉睡中,只有几个早起的农人赶着牛车经过。陈志远路过供销社时,特意看了一眼自己昨晚贴的照片——它们还完好无损地贴在墙上,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汽车站空荡荡的,只有售票窗口亮着灯。陈志远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然后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下,静静等待发车。
随着天色渐亮,小镇开始苏醒。陈志远透过车站的窗户,看到远处有人群聚集在供销社门口,指指点点。很快,更多的人加入了围观的行列,议论声甚至传到了车站。
天哪!那不是王采购吗
林晓梅也太不要脸了!
啧啧,平时装得跟贞洁烈女似的...
陈志远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这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班车终于进站了。陈志远拎着行李上了车,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着引擎的轰鸣,汽车缓缓驶出车站。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跑向车站——是林晓梅!
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当汽车从她身边驶过时,陈志远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从车窗的倒影中,他看到林晓梅冲进车站,抓住售票员急切地询问着什么,然后颓然地蹲在了地上。
汽车驶出小镇,窗外的景色逐渐变成了广阔的田野。陈志远长舒一口气,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五个月的煎熬,二十二年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
林晓梅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耳边还回荡着售票员的话:陈志远哦,那个考上大学的杀猪匠啊,刚坐车去省城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志远真的走了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她原以为,不管怎样,他都会带她一起去上大学。毕竟,她是他的妻子啊!
转过街角,林晓梅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家门前围满了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见她走来,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一条路。林晓梅这才看见,她家门上赫然贴着一张照片——她和王德发在磨坊里的亲密照!
不...这不是真的...林晓梅冲上前,想要撕下照片,却发现照片贴得太牢,只能撕下一角。
人群中传来嗤笑声:装什么装全镇都看到了!
就是,照片上清清楚楚!
不要脸!
林晓梅捂着脸冲进家门,却发现屋里空荡荡的——陈志远的东西全都不见了,连床上的被褥都没留下。只有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陈志远已经签好了名字。
她瘫坐在地上,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早晨呕吐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林晓梅抬头,看见她父亲和两个哥哥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爸...她怯生生地喊道。
别叫我爸!林父脸色铁青,我们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全镇都在传你和王德发的丑事!
我没有...林晓梅还想辩解,但看到父亲手中那些照片,顿时哑口无言。
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娘家!大哥厉声道,明天就去县里办离婚!
林晓梅突然抬起头:不!我不离婚!陈志远考上大学了,我要去找他...
你做梦呢二哥冷笑道,人家早就看透你了,连房子都卖了,摆明了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林晓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他把房子卖了
不然你以为这些照片是谁贴的林父怒道,赶紧收拾东西!从今往后,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林晓梅机械地收拾着几件衣物,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原以为陈志远只是暂时离开,没想到他做得这么绝...
回到娘家后,林晓梅的日子更不好过。嫂子们冷嘲热讽,侄儿侄女们也被大人教着对她指指点点。更糟的是,她的孕吐越来越明显,终于被母亲发现了端倪。
你说什么你怀了王德发的孩子林母的声音都在发抖。
林晓梅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他...他说过会娶我的...
造孽啊!林母捶胸顿足,你知不知道王德发已经被供销社开除了他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听说要跟他离婚!他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娶你
林晓梅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她不敢相信,那个曾经甜言蜜语许诺给她好生活的王德发,竟然就这样抛弃了她
第二天,林父带着林晓梅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确认了她已经怀孕两个月的事实。回家的路上,林父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可怕。
爸...林晓梅怯生生地开口,我...我该怎么办
林父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两条路:要么打掉孩子,要么...你就别回这个家了。
林晓梅呆住了。在那个年代,堕胎不仅是道德问题,更是法律禁止的。父亲这是要逼她走上绝路啊!
三天后,林晓梅偷偷溜出家门,去了王德发家。然而,等待她的只有一把铁锁——王德发已经不知去向,邻居说他前天就带着行李离开了青石镇,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站在王德发家门前,林晓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陈志远抛弃了她,王德发背叛了她,连家人都要与她断绝关系。全镇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指指点点...
傍晚时分,有人看见林晓梅独自向镇外的鱼塘走去。她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钧。第二天清晨,鱼塘边发现了她的红棉袄和一双布鞋...
......
省立大学的校园里,陈志远站在报到处,接过学生证和宿舍钥匙。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陈志远转身,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冲他微笑。女生穿着朴素的蓝布裙,眼睛明亮有神。
机械工程系。他回答道。
真巧,我也是!女生伸出手,我叫苏晓芸,从南城来的。
陈志远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白皙的手:陈志远,青石镇。
以后就是同学了,多多关照!苏晓芸笑着说,对了,你知道宿舍怎么走吗
陈志远摇摇头。苏晓芸自来熟地拉起他的袖子:那我们一起找吧!我刚问过路了,应该往这边走...
走在阳光明媚的校园小路上,陈志远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个月前,他还是青石镇上一个被人瞧不起的杀猪匠;而现在,他是一名大学生,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
至于青石镇的那些人和事...就让他们永远留在过去吧。
宿舍是四人间,已经有两个同学先到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陈志远开始整理床铺。他从行李中取出几本书——那是周老师在他临走时送的礼物,扉页上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哎,你们听说了吗一个室友突然说,今年高考有个特别厉害的人,好像以前是个杀猪的,考了咱们省理科前十名!
陈志远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继续整理书本,仿佛没听见一样。
真的假的苏晓芸惊讶地问,杀猪匠考上大学太励志了吧!
千真万确!我舅舅在招生办工作,说那人的数学差点满分呢!
陈志远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轻轻抚摸着书本的封面,抬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中,一群白鸽正自由自在地飞翔,越飞越高,直到消失在远方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