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桂花糖糕 > 第一章

自沐阳老家养病归来。
未婚夫宋璟玉多了个异性兄弟。
她绣鞋脱落,当众让宋璟玉给她穿。
宋璟玉下意识望向我。
程姑娘可是将门嫡女,怎么会这么小气
她掩唇轻笑,赤脚踢宋璟玉的小腿。
你不会有了青梅,就忘了兄弟吧
1
阿宁,莫往心里去。
宋璟玉掸了掸月白长衫起身,腰间玉佩轻晃。
陆姑娘自小在塞外长大,行事不羁些,不似京中闺秀拘礼。
他嗓音低柔,似在辩解,她并非有意轻慢你。
我微怔。
不过半年光阴,他们竟然这般熟稔
说好为我留的席位呢
我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沿。
半年前。
他在满城灯火中笑说定会留这位置等我归来日日温书。
如今,这曾专属我的位置,早已被他人的芳菲占尽。
宋璟玉擦拭砚台的手猛地一顿。
阿宁,京城门第观念深重,我不过是……
哟,程小姐当真是恼了
陆芷迈着碎步走来,宽大的银红褙子松松垮垮地披着,内里藕荷色的抹胸若隐若现。
她单手撑在宋璟玉肩头,鬓边的珍珠流苏扫过他衣襟,要不我去坐末席
不必。
宋璟玉避开她的手,可衣摆还是沾上了她身上浓郁的麝香味。
阿宁,你且去后排,陆姑娘课业生疏……
过些时日你再搬回便是。
我诧异抬眸。
正巧撞上陆芷得意浅笑。
2
整堂课,我都心不在焉。
课后,我正欲拦住宋璟玉问个明白,却听陆芷一声娇呼。
她捂着肚子蹲在廊下,杏色罗裙铺开如花瓣。
阿璟……
她眼尾泛红,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
我月信突至,可否劳烦你去西街药铺……买些陈记的艾草棉纱来
她仰着脸眨眼睛,眼波流转间满是楚楚可怜:求你了。
宋璟玉眉头微蹙。
先用我的吧。
月信本是闺中隐秘,她却当着满室书生的面如此娇嗔求助。
我虽不解,可到底不忍见她狼狈,还是从绣囊里取出素白棉纱包递过去。
可宋璟玉竟抬手一挡,她只用陈记的。
说罢转身吩咐小厮备马,又低声对她道:此间风大,先去暖阁喝盏红枣茶。
那熟稔的姿态,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回。
我的手僵在半空。
陆芷忽然轻笑出声,慢悠悠扶着侍女站起来:多谢程姑娘好意,不过嘛……
她指尖抚过宋璟玉方才碰过的袖口,有些人就爱瞎操心,非说陈记的艾叶采自天山,活血效果最好呢。
我强撑着将棉纱包收回袖中,指节攥得发白。
正要往演武场去,却见宋璟玉气喘吁吁追上来,额间还带着纵马疾驰的薄汗。
阿宁。
他拦住我去路,锦袍下摆沾着药铺门前的泥点子,方才是我考虑不周……
我驻足冷笑。
陆姑娘与我非亲非故,宋公子要献殷勤,何必同我解释
他猛地抓住我手腕:你我自幼一起长大,难道还不知我待你的心
袖口熏的沉水香扑过来,却掩不住那股陌生的陈记药草味。
宋璟玉。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女子月事本属私密,你却能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白玉簪上的珍珠穗子扫过他手背,究竟是谁变了心,你比我清楚。
他面色骤白。
却听陆芷在月洞门后娇声唤:宋公子,你买的棉纱,怎么还掺了当归呀
3
踏入演武场时,秋微正卷着沙尘拍打窗棂。
我本想借着练剑纾解胸中郁气。
可当打开乌木兵器柜时,眼前的一切却让我震惊。
祖父赐我的鱼鳞软甲从柜中滑落,皱如腌菜般堆在地上。
护心镜边缘沾着胭脂。
那软甲的裆部,赫然凝着暗褐色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怎会这样……
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我盯着软甲内侧被利器划破的暗纹——那是我程家的家徽。
场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宋璟玉正为陆芷调整护腕,他低头时,陆芷的鎏金护甲拂过他下巴。
两人身影在晨光中交叠,亲密得像一幅工笔鸳鸯图。
宋璟玉!
软甲挟着风声甩过去,抽在他玉冠上。
程锦宁!
他一把扯下,玉冠歪斜露出鬓边青筋,你疯了吗
陆芷像受惊的兔子般躲到他身后:程姑娘若是还为方才的事情气恼。
她咬唇挤出泪光,我向你赔罪可好
我目光钉在她腰间,那里悬着父亲从西域为我寻来的软剑。
4
陆芷咬着唇,眼角泛起水光。
她忽地转身,声音轻颤:阿璟,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原不知程姑娘这般在意……
宋璟玉眉间拢起阴云。
阿宁,休得这般尖刻。
我手指微微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宋璟玉,如今我的软甲沾血,软剑又在她手中,你作何解释
宋璟玉沉默了几秒。
陆姑娘初来京城,连件称手的护具都没有。
宋璟玉别过脸去,玉冠流苏轻晃,我不过是......
都是我不好!
陆芷突然前屈膝行礼,抽噎道,上月习武时月信忽至,慌乱间弄脏了程姑娘的软甲。
我想着洗净再还……谁知侍女竟将此事忘记。
她垂眸绞着帕角,睫毛上还凝着泪珠。
忘了
我冷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忘了清理我的软甲,却记得把我的软剑取走
程锦宁,休得胡搅蛮缠!
他额间青筋微跳,陆姑娘既已赔罪,你何苦咄咄相逼!
他周身萦绕着陌生的冷硬气息,全然不似从前为我折梅时的温柔模样。
我望着眼前这对璧人,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失望。
我解下腰间的同心结,将其扔在地上。
宋璟玉,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5
此后数日,我与宋璟玉形同陌路。
书院长廊偶遇时,他欲言又止地顿住脚步,我则远远避开。
直到第七日破晓。
我踩着晨露推开书斋门扉,却见宋璟玉立在案前。
他手中提着的食盒还冒着热气,盒身醉仙楼三字在曦光中晃得刺眼。
那是城南最负盛名的粥铺,骑马往返少说要两个时辰。
阿宁!
他急步迎来,食盒里飘出熟悉的鲜香。
你最爱的瑶柱虾糜粥,我一早亲自去买来的。
揭开盒盖时,粥底尚在咕嘟冒泡。
这滋味曾让我在病中念念不忘,此刻却哽在喉头难以下咽。
小祖宗消消气可好
他又从怀中掏出个布偶。
粗麻扎成的兔子歪着脑袋,褪色的彩线歪歪扭扭缠着。
分明是那年上元节,我缠着他在街边摊学做的玩偶。
小的知罪了,还望大人饶恕!
他学着戏文里的腔调作揖。
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与往日别无二致。
酸涩猝不及防漫上眼眶。
宋璟玉你……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布偶。
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针脚,心底的坚冰似有了融化的迹象。
忽听珠帘哗啦一响。
陆芷倚在门边轻笑:呀,程姑娘收下兔子了
她腰间禁步晃着走过来,这可是早些年我特意托人从江南寻来的,阿璟非要借花献佛呢。
她仰起脸,眼尾的丹砂痣随着笑意轻颤。
那玩偶……是陆芷的
我怔住。
玩偶从指尖滑落,麻布兔子砸在地上,扬起细尘。
6
而宋璟玉僵在原地,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阿宁,你别误会,我只是......
只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亲手做的物什
我盯着他,冷笑,还是觉得,拿旁人的东西搪塞我,就能哄我开心
陆芷俯身拾起地上的布偶。
程姑娘莫气,若你介意,我向你赔罪便是......
可这布偶我珍藏多年,实在不舍得丢弃。
她眼眶泛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
我猛地推开她,声音尖锐:陆芷!休要在此惺惺作态!
四周哗然,同窗们纷纷投来惊异目光。
有男同窗皱眉开口:程姑娘,陆姑娘一片好意,你这般未免太过了。
好意
我冷笑,你们当真瞧不出
够了!
宋璟玉突然将食盒重重砸在案上。
滚烫的蟹肉粥飞溅而出,在我手背上烫出红痕。
不过一个布偶,你为何非要这般胡搅蛮缠
陆姑娘为了缓和我们的关系,才忍痛割爱,你莫要如此尖酸刻薄!
陆芷咬着下唇,怯生生拽住他的衣袖。
阿璟莫要动怒......
她仰头望着他,眼尾的丹砂痣随着泪光颤动,都怪我多嘴,惹得程姑娘不开心......
宋璟玉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动作轻柔得能掐出水来。
转身望向我时,眼底却结了层冰:你自幼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越发容不得旁人。
他弯腰拾起滚落的布偶,塞进陆芷掌心。
我僵立在原地。
曾经那个说要为我遮风挡雨的少年,终究是在岁月里,将温柔给了旁人。
7
我抱起案上经卷转身便走。
素纱裙裾扫过青砖,在满堂惊诧中径直走向最末席的榆木书案。
陆芷的声音裹着假意的关切飘来:阿璟还不快去哄一哄
由她去。
是该让她长些记性。
宋璟玉声音冷得像冰。
我眼眶滚烫,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程大小姐就这点出息
身侧忽传来一声嗤笑。
沈玄知不知何时醒了。
他正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敲击着斑驳的桌面,姿态散漫又张扬。
为了个薄情种,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他啧了一声。
与你何干!
我别开脸。
沈玄知挑眉,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在我额头弹了一下。
程洛宁啊程洛宁……
眼睛长在头顶上,嘴倒是比城墙还硬。
我呼吸一滞。
远处,宋璟玉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眉头皱得更紧。
而陆芷倚在他身旁,眼神若有若无地往这边瞟,似带着得意与挑衅。
沈玄知却仿若未觉,忽然欺身凑近。
要不要换个选择
远处传来茶盏碎裂声。
宋璟玉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月白长衫上泼开一片茶渍。
比如——
他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笑,在我耳边压低声音,故意拖长了音调。
选个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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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宋璟玉猛然踹翻身后檀木椅,声响惊得梁间燕雀扑棱乱飞。
他眼底翻涌着暴怒的暗潮,。
程洛宁,过来!
见我不为所动,宋璟玉又喊了一声。
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沈玄知忽的轻笑出声,慢悠悠起身。
他一袭墨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姿,单手撑在我的书案之上。
微微俯身,将我护在身后。
宋公子管的,未免宽了些。
曾经被嘲作沈家胖墩的少年,如今连袍角金线都透着锋芒。
程姑娘,程姑娘莫不是因那布偶生气
女儿家任性可以,但还是要注意分寸才是。
陆芷绞着璎珞禁步凑过来。
宋璟玉闻言冷笑。
程锦宁,欲擒故纵也要有个限度。
他忽然放柔声调,只要你向陆姑娘赔个不是,往日之事,我便既往不咎。
宋璟玉。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我直视着他,语气坚决。
宋璟玉身形僵在原地。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缓缓坐回原位。
届时莫要哭着来求我教你课业!
9
直到夫子的戒尺重重拍在讲台上,这场对峙才堪堪收场。
我低头佯装看书。
可素白宣纸上的《九章算术》题字却在眼前扭曲成模糊的墨团。
依《数术记遗》九章之法
他握着竹制算筹的指尖轻点绢纸,在商功
二字旁勾出利落的弧线。
再以衰分术推演,此问当用方程术破之。
我怔怔望着他笔尖游走,竟比夫子的讲学更清晰。
那些原本在脑中纠缠的方圆之术、盈不足术,忽然如寒潭破冰,顺着他勾勒的轨迹奔涌成河。
可是通了
他轻声问。
我慌忙点头,在绢纸上疾书。
10
戌时三刻,更鼓初响。
墨色天幕已淅淅沥沥飘起雨丝。
好阿璟,这雨下的急,劳你送我回府可好明日定备下桂花糖糕谢你!
陆芷倚着廊柱,娇嗔声婉转如黄莺。
既如此,唤句好听的。
宋璟玉故意扬声,目光却穿透雨帘,直直落在我身上。
璟哥哥,好郎君!陆芷拽着宋璟玉广袖轻晃,送我一程嘛。
忽觉袖口一沉。
沈玄知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玄色衣袍沾着雨意。
他微弯腰身,墨发垂落额前,程姑娘,我亦无伞,劳你送我归家
他学着陆芷的模样,轻扯我衣袖,好姐姐,行个方便
那双桃花眼浸着水光,似藏着雨夜的潮湿雾气。
我鬼使神差点了头。
等回过神来,他已钻进我的马车。
11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搅碎了尘封的往昔。
幼时,我们这些贵胄子弟总聚作一团。
那时的沈玄知因体态丰腴,常被取笑,却最是聪慧机敏,总能想出新奇玩法。
宋璟玉初入京城时,也是他率先递出邀约。
直到那年上元夜。
沈玄知外室子的流言愈传愈烈。
昔日围绕他打转的世家子弟,转眼化作尖酸看客。
十二岁生辰那日,满堂贵女正传看宋夫人赠的鸾凤钗。
宋夫人笑语盈盈,我家璟玉若能娶了阿宁,倒真是天作之合。
我瞥见宋璟玉耳尖泛红,心尖忽地一颤。
程姑娘早说过要嫁与沈小公子!
席间不知谁冒了句。
空气骤然凝滞,宋夫人笑容僵在脸上。
胡说!
我猛地起身,绣鞋踏得木椅吱呀作响。
我最讨厌胖子。
话落才惊觉,廊下正立着浑身湿透的沈玄知,怀里紧抱着红绸包裹的礼盒。
我至今记得,他当时绝望的模样。
他转身时,我本能地追出两步,却被宋璟玉拦住。
阿宁,这是我为你寻的西域琉璃盏。
他温声递来锦盒。
身后雨幕中,沈玄知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
次日我冒雨赶往沈府,却见朱门紧闭。
直到去年他一杆银枪刺穿敌军首领,世人方知当年丑闻原是权谋算计。
如今他以沈家家主之姿归来,我却再也没有了道歉的资格。
12
雨势渐急,与三年前那场暴雨渐渐重叠。
马车在程府门前停驻许久,沈玄知才如梦初醒般转头。
雨丝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昏黄的灯笼光里碎成星子。
程锦宁。
他忽然唤我全名,眸中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执念。
玄色劲装下肩胛轮廓分明,早已不是当年圆润模样。
你看……
他喉结滚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我现在,不胖了。
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剜开我心上结痂的旧伤。
眼泪猝不及防砸下来,在藕荷色裙裾上洇出深色的花。
对不起……
我攥住他湿透的袖角,泣不成声,当年为了逞口舌之快,那样伤你……
是我猪油蒙了心。
沈玄知瞳孔骤缩,显然没料到我这般反应。
他手足无措地摸遍全身,最后扯出半块皱巴巴的帕子。
小祖宗……
他叹息着抬手,却在即将触到我脸颊时生生停住,转为用帕角轻轻蘸泪。
怎么比小时候还能哭
这个隐忍的动作让我哭得更凶。
当年被我当众羞辱的少年,此刻却连为我拭泪都怕唐突。
沈玄知......我抽噎着去抓他手腕,你别讨厌我……
他无奈地笑出声,程锦宁,你可知……
小姐。
侍女望着窗外,突然开口,雨大路滑,老爷夫人该担心了。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
沈玄知退开时,带着松木香的气息掠过鼻尖。
明日……他顿了顿,眼底映着雨幕,我带东街的桂花糖糕来。
13
回到府中,爹娘见我双眼泛红,神色慌张地快步围拢过来。
直至我抽抽搭搭地将向沈玄知致歉之事娓娓道来,他们原本紧绷的面容才渐渐舒缓。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道:沈玄知那孩子打小就知礼懂事……当年你那般行事,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如今能冰释前嫌,倒也是桩幸事。
说着,母亲盛了一碗热羹汤,轻轻搁在我面前。
父亲在一旁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随即他眉头紧蹙。
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语气沉沉。
沈玄知那孩子可比宋家小子强太多了。
宋璟玉那厮,自幼便心思深沉、精于算计,偏偏你……
父亲话说到一半,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接着说下去。
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汤碗的边缘,思绪纷乱如麻。
过去这几年,我仿佛着了魔一般,整日跟在宋璟玉身后。
整个侯门贵胄的圈子里,人人都认定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连宋夫人见了我,也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唤我儿媳妇。
爹娘怎会忍心看着自家女儿如此作贱自己
可那时的我,已然鬼迷心窍。
无论他们如何苦口婆心地规劝,我都充耳不闻。
我抬眸看向父亲,轻声说道,爹,我与宋璟玉已然恩断义绝
您无需因我而有所顾虑。
就在这时,我心中猛地一震,恍然惊觉。
原来这些年来,宋璟玉一味地享受着我对他的好。
却从未真正为我付出过什么。
沈玄知说得没错。
我从前的眼光,实在是差得离谱。
14
清晨。
我推开门扉,却见沈玄知早已立在石阶下。
玄色劲装沾着露水,显然已候了多时。
他忽的摊开掌心,桂花糖糕静静躺在桑皮纸上。
这是我们一贯的习惯。
少时我因偷吃蜜饯犯了牙疾,父亲便禁了全院甜食。
沈玄知每次来找我玩时,总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点心。
有时是杏脯,有时是这桂花糖糕,总被他的体温焐得微热。
尝尝
他指尖沾着糖霜,跑遍许久才寻到李婆婆家的老味道。
甜香在唇齿间化开的刹那,仿佛又见那个圆脸少年趴在墙头,用油纸包接住我掷去的石子。
沈小将军府上的马车,我故意拖长声调,又坏了
他低笑出声,腕间佛珠撞在剑鞘上叮咚作响。
可不是么。
他忽然俯身凑近,松木气息混着朝露扑面而来,求程小姐垂怜,捎在下一程
天光漏过梧桐叶隙,在他眉宇间洒下碎金般的斑驳。
那双眼亮得惊人,倒映着我微微发烫的脸。
15
尚未行至书院门口。
便见一名妇人瘫倒在地,双手用力地拍打着地面,金簪歪斜地插在她蓬乱鬓发间。
青天大老爷啊!诸位给评评理!
宋公子平日里如此端方,不曾想竟如禽兽一般。
她夸张地抹了把眼泪,继而放声大哭。
昨儿他借口送芷儿归家,竟在茶里下药,我女儿好好一个闺秀,竟被他……
今日若这书院和宋家不给个说法,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儿!
围观学子哗然。
府学内学子们皆讲究端庄自持、风度翩翩,何曾见过这般市井泼妇撒泼耍赖的场面
有人认出她来,窃窃私语,那不是陆芷她娘难道……
宋公子不是与程家姑娘有婚约竟还用如此腌臢手段
伪君子!就该阉了送宫内敬事房!
且慢,那陆芷不是一直对宋璟玉百般殷勤说不定是她自愿的呢
……
众人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喧闹。
直至夫子带着衙役匆匆赶来,才勉强驱散了围观的人群。
我与沈玄知远远地避开。
却在回廊的转角处,撞见了神色狼狈、形容憔悴的宋璟玉。
他双眼布满血丝,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那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
看到我的瞬间,他身形不稳,跌跌撞撞地朝我扑来。
阿宁!
他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哭腔,身上还带着隔夜的酒气。
那贱人害我,她把香粉抹在茶盏上……
你且信我!
说着,他伸手就要拉我。
沈玄知执起剑鞘,横在我二人之间,宋公子若有冤,大理寺鸣冤鼓尚在。
宋璟玉的手僵在半空。
他喉结滚动,忽然惨笑。
阿宁,连你也不信我
我们青梅竹马多年……
我信。
我轻声道,信你不会主动饮那盏茶。
他眸光乍亮。
可下一刻,我的声音就让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可若你未与她同车而归,未进她闺阁,又何来今日之祸
听到这番话,宋璟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撑,如同被抽去了脊梁一般。
16
此后半月,书院再不见宋璟玉身影。
偶有消息传来,说宋府请了医官查验,药毒虽查有实证,却难以定罪。
陆家收了宋府三千两雪花银,才勉强平息事端。
沈玄知日日与我温书。
有时执笔为我批注《春秋》,有时演示西域传来的算术之法。
这篇策论,倒比上月精进不少。
可见从前不是愚钝,是师父不行。
沈玄知笑着将两块桂花糖糕搁在我案上,眉眼间尽是揶揄。
困倦间正要小憩,忽见竹帘外立着道消瘦身影。
宋璟玉不知瘦了多少,月白长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颈间一道抓痕还渗着血丝,瞧着触目惊心。
阿宁。
他立在我桌前,神色凄苦,那日送她归家,原是……想惹你吃醋。
话未说完,他喉间便似哽了团棉絮。
那双往日含情的桃花眼,此刻满是血丝。
我万没想到,她竟会给我下药……
他忽然抬头,眼中燃起点点星火:我们还能……
我望着他,语气平静如水,你可还记得前年上元
他神色一怔,声音发虚。
我……我与兄弟们饮宴去了。
还有去年,你说要陪我踏青。
我续道,我推掉了家中所有邀约,可你呢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你带了数位好友同去,整日都在谈论酒令。
我轻笑,我们之间的隔阂,从来都不只是陆姑娘一人。
我直视他的双眼:是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他如遭雷击,眼眶瞬间红透。
阿宁,我定会改,求你……
沈玄知忽然推来一盏冰镇梅子饮,盏壁凝着晶莹水珠,下人快马送来的,还不趁凉快喝
宋璟玉死死盯着那茶盏,面上血色尽褪。
许久,未再言语。
只恍若失了魂魄般,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座位。
17
思绪正飘忽间,额间突然一疼。
专心破题。
沈玄知手中的紫竹笔管尚悬在半空,笔尖朱砂在我刚写的策论上勾了个红圈。
我捂着额头瞪他,却见他凤眸里漾着促狭的笑。
窗外的日光漏进来,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子。
18
因有沈玄知相助,我学业突飞猛进。
一篇策论竟还被圣人知晓,他大喜,欲赐我为县主。
父母大喜,特备家宴,邀沈玄知母子共饮。
酒过三巡。
沈夫人抿着雨前龙井,腕间翡翠镯碰在盏沿叮咚作响,说起来……
当年我说要把这传家玉镯给未来儿媳……
她忽然朝我眨眨眼,厌儿当夜就撬了库房,踩着梯凳去够锦盒。
我手中茶盏猛地一斜——
那年被雨水泡坏锦盒里的那对羊脂玉镯,竟是沈家世代相传的聘礼!
母亲!
沈玄知呛得耳尖通红。
生怕再被揭短,我忙拽住他衣袖。
天色尚早,我陪沈公子院中走走。
夏末的热浪裹着桂花香扑面而来。
我正绞着帕子不知所措,忽见院门外停着辆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马鞍上挂着个缠枝莲纹锦匣。
小阿宁。
沈玄知不知何时已翻身上马,指尖轻叩匣盖,接稳了。
锦匣凌空飞来,我慌忙接住。
打开见一顶玄色软缎风帽,帽檐缀着细碎紫晶,两侧绣着衔珠瑞兽,帽顶还别着枚小巧的银铃,刻着程字篆文。
上马。
他拍了拍身前铺着软垫的马鞍。
这时我瞥见他腰间悬着的香囊,竟是与我风帽上瑞兽成双的纹样。
马蹄踏碎满地月光,我因颠簸撞向他胸膛。
身后传来低笑,却消散在穿林而过的晚风里。
19
那日,我与沈玄知在勾栏瓦肆玩了整整半日投壶。
竹箭入壶之声清脆,他还特意赢了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赠予我。
暮色初临时,又去夜市分食糖画。
蜜糖的甜香混着人声鼎沸,将多日阴霾都吹散了。
抱着投壶赢来的香囊,我刚从沈玄知的马上跳下,便见宋璟玉立在我家院外的槐树下。
檐角灯笼突然亮起,映得他脸色青白。
阿宁……
听闻你成了县主,恭喜……
他强扯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多谢。
我淡淡应声,笑意未达眼底。
夜风卷着花香掠过,他眼眶忽地泛红。
阿宁,如今你连话都不愿与我说了
昔日那个追着他说话的少女,此刻只低头盯着青砖,任沉默在夜色里疯长。
难道我……
他声音沙哑,近乎哽咽。
程锦宁!你这贱人!
陆芷突然从暗处扑来。
镶满珠翠的发簪狠狠砸在我腿上,玉石坠子划出一道血痕。
沈玄知眼疾手快扣住她手腕,放肆!
一边勾着沈将军,一边又吊着宋郎。
她鬓发散乱,好个不知廉耻的!
陆芷挣扎着嘶喊,忽又转向宋璟玉,眼底闪过阴毒笑意。
她缓缓抚上小腹,语气拖得极慢。
宋郎,你说程姑娘可知……
这里有你宋家的种
住口!
宋璟玉暴喝一声,死死攥住陆芷手腕。
我不过是来道贺!
说罢,他拽着人便走,背影仓皇如丧家之犬。
我呆立原地,腿上伤口火辣辣作痛。
沈玄知从身后环住我,温热气息拂过耳畔。
莫要理会那些腌臢事。
抬头。
他扳过我的脸,指向夜空。
这漫天星辰,皆属于你。
20
那个盛夏再无人提及宋璟玉三字。
偶有故交来访,只隐晦说起宋家嫡子正打点行装欲往南洋游学。
然而正当文书将成时,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突然闯入宋府大宅,自称是陆芷的婆母。
原来陆芷早有婚约在身。
她为攀附宋家富贵,竟趁着雨夜下药,妄图借宋璟玉的血脉谋个正室名分。
只是她千算万算,未料到被她视作弃履的未婚夫家,竟闹上了宋府门庭。
此事一经传开,宋家百年清誉就此崩塌。
权贵们茶余饭后谈论,无不摇头叹息。
听说宋璟玉连夜砸了焦尾琴,却又在满地狼藉里拾起断弦,日复一日弹着《凤求凰》
弦音凄婉,如泣如诉。
连府外路过的行人听了,都忍不住驻足叹息。
21
册封诏令来的那日。
一封素笺辗转递到我手中,展开只见熟悉的字迹,字里行间满是忏悔与祝愿。
指尖抚过纸面,我终究将那信笺投入烛火。
小阿宁。
沈玄知的声音自回廊转角传来,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温柔。
他晃了晃手中的青瓷盘,盘中放着几枚精致的桂花糖糕。
快尝尝,这可是小爷亲自学着做来的。
我唇角扬起,提着襦裙穿过廊下摇曳的竹影。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将少年含笑的眉眼镀上金边。
而我知道,此去岁岁年年,皆是与他并肩的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