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血色夕阳浸透法庭的玻璃窗,三十年的伤痕在判决书上凝结成冰。当破碎的搪瓷碗与银镯在时光里对峙,当煤气灶的蓝焰吞噬了暴戾者的尊严,这对被命运碾碎的母女在异国海滩的黎明前苏醒。
母亲的银镯在咸涩海风中闪烁,曾经蜷缩在厨房阴影里的灵魂,此刻正舒展成破茧的蝶。她们用血泪浇灌的自由,在槟城老药铺的算珠声里,在马来海峡的浪涛中,终绽放成不凋的凤凰花。
当法庭的铜锤落下,真相与谎言在暴雨中发酵,她们用余生证明:真正的复仇,是活得比任何施暴者都更璀璨。
1
碎裂的团圆饭
我推开家门,熟悉的烟酒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挤满了人,全是嫂子李月茹娘家的亲戚,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橘色的灯光下,他们的脸扭曲成讨好的笑容,眼睛里却藏着算计。
厨房里,母亲周素琴佝偻着身子洗碗,手腕上青筋暴起。她太瘦了,肩胛骨像要刺破单薄的衣服。
回来了父亲孙国栋红着脸,浑身酒气,手里捏着一支烟。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猛地摔了烟灰缸。瓷器在地上炸开,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你妈疯了,说要离婚!亲家都在这儿,她非要丢人现眼!
厨房里的碗盘碰撞声停了一瞬,又继续响起。我看见母亲的手抖了一下,水珠从她指尖滴落。
李月茹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嘴角挂着假笑,涂得艳红的指甲搭在我肩上。
明真,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你妈。她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客厅里的亲戚听见,家丑不可外扬嘛。
我盯着她精心画过的眉毛,想起母亲干裂的双手。
离婚我问。
父亲狠狠抽了一口烟。发什么神经!这么多年过来了,现在说离就离
我绕过他,走向厨房。母亲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的啜泣。
妈。
她转过身,强撑出一个笑容,眼睛却红肿得厉害。明真回来了吃饭了吗我给你热菜。
我注意到她手臂上的淤青。新的,紫黑色的,和陈旧的黄色瘀痕叠在一起。
那一刻,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如海啸般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转身返回客厅,一把掀翻了满桌剩菜和酒杯。
玻璃破碎声中,李月茹尖叫起来。她娘家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明真!你疯了父亲怒吼。
我在瓷片飞溅中冷笑:离了婚,她就不用伺候你们这群白眼狼了。
一片寂静中,我看见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初中三年级的夜晚,我告诉父亲想继续读书。他拿起皮带,不是抽我,而是朝母亲抽去。
赔钱货读什么书!她脑子又不好使,读了有什么用!
母亲护在我前面,皮带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红痕。她攥着从砖厂领来的工钱,脸上带血,却冲我笑着。
明真,妈供你。妈有手有脚,能挣钱。
我死死盯着父亲,看着他扬起的手臂,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第一次感到恐惧之外的东西——恨。
那天晚上,母亲偷偷塞给我一个搪瓷碗,里面是她从饭桌上省下来的肉。
多吃点,读书要用脑子。她小声说。
那个碗我一直留着,藏在床底下。每次看见它,就想起母亲布满裂纹的手。
十六岁那年,我为了多赚钱,在工地搬砖,手被割出一道长疤。母亲哭着包扎,却不敢让父亲知道我打工的事。
读书才是出路。她一遍遍重复。
雨夜里,我偶然听见父亲和爷爷的对话。原来母亲本该嫁给村里一个光棍,因为她家欠了我爷爷的钱。最后,她被便宜卖给了我父亲。
这些记忆像刀子,一刀刀剜着我的心。而现在,我终于有能力保护她了。
离婚好啊,我支持。我直视父亲的眼睛,妈跟我走。
父亲脸色铁青,抬手就要打我。
我没躲,冷笑道:打啊,让你亲家看看你的真面目。
他的手停在半空,转而指向门口:滚出去!你们母子都给我滚!
李月茹拽住他:爸,别生气,对身体不好。
她转向我,压低声音:你疯了你哥马上要升职了,你妈非这时候闹离婚家门不幸啊!
我讥讽地看着她:所以上个月妈胃癌昏倒,你们全家陪你娘家人去玩,把她一个人留在家等死
李月茹脸色一变:那是提前安排好的行程,改不了…
够了!我打断她,我亲眼看见她躺在医院床上,没有一个家人陪着。
那天我接到邻居电话,说母亲在家昏倒了。我连夜赶到医院,推开病房门,看见邻床的阿姨正在喂母亲喝粥。
你家人呢阿姨问我。
母亲沉默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粥渍晕湿了她的病号服。她那么瘦小,像一片羽毛,随时会被风吹走。
检查结果显示是胃癌早期。而我打电话告诉父亲和哥哥时,他们正在旅游景点拍照,背景是欢声笑语。
先玩着吧,反正有你在。哥哥孙家豪敷衍地说。
此刻,我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妈,我们走。
李月茹面色难看:你以为离了婚,日子就好过了她这个年纪,能干什么
比伺候你们这群白眼狼强。我冷冷地说,我工作稳定,完全能养活妈妈。
母亲颤抖着抓住我的手:明真,别说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父亲身上,这么多年,她洗衣做饭、伺候老人、带孩子,甚至出去打工补贴家用。她生病了,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现在她要解脱,你们倒是着急了
父亲举起酒杯,狠狠摔在地上:不知好歹!当初要不是我,她能有饭吃
我拉着母亲向门口走去:妈,收拾东西,我们今晚就走。
你敢!父亲拦住门。
我直视他的眼睛:我不但敢,还会帮妈打离婚官司,要赡养费,要补偿。您老人家就等着上法庭吧。
李月茹急了:明真,有话好好说,闹到法庭上多难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我笑了,怕影响哥哥升职那就别拦着我们走。
父亲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让开了路。
我扶着母亲出门,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眼泪无声滑落。
妈,别怕。我轻声说,从今天起,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街灯下,母亲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风吹过,她的白发轻轻飘动。
这一刻,她终于自由了。
2
逃离窒息的黑洞
雨水顺着老旧小区外墙的裂缝渗透进来,墙皮上留下一道道黄褐色的痕迹。电梯常年停运,我扶着母亲爬上五楼,推开那扇掉漆的防盗门。
到家了,妈。
这是我刚买的37平米老破小,顶层,没有电梯,冬冷夏热,但胜在便宜。客厅兼卧室只有十几平米,塞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就显得拥挤不堪。
母亲周素琴站在玄关,迟疑着不敢往里走。
妈,怎么了
她摇摇头,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地板上。手指轻轻触碰着墙面,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物。
真亮堂啊。她轻声呢喃。
阳光从未擦拭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跳舞。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母亲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深深刻在她枯瘦的脸上,像是被岁月硬生生凿出来的沟壑。
妈,您先休息,我去买点菜。
她点点头,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依旧盯着白色的墙面。
当夜,我被轻微的抽泣声惊醒。
客厅里,母亲蜷缩在沙发上,肩膀微微颤抖。手里捧着那张全家福,指尖轻轻擦拭着相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妈
她慌忙抹去眼泪。明真,你醒了
您怎么不睡
睡不着。她收起照片,强撑出一个笑容,妈是不是拖累你了
我坐到她身边。说什么呢
这么小的房子,还要挤两个人。她低着头,你一个姑娘家,正是打拼的时候,妈这样…
我打断她:妈,这是我们的家,您和我的家。
她眼眶又红了,转身假装整理茶几上的杂物。我注意到她手机屏幕亮着,是哥哥孙家豪的朋友圈——他和嫂子站在一辆崭新的SUV前,笑容灿烂。母亲关掉手机,却没能掩盖住她指尖的颤抖。
次日清晨,我起床时,发现母亲已经把整个小屋子打扫了一遍。狭窄的厨房台面上,她摆了两碗稀粥,几片咸菜。
妈,您别忙活了。
不忙,不忙。她忙不迭地说,家里干净,心里也舒坦。
她说家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这个字眼太沉重,不敢轻易说出口。
那些日子,母亲总是反复擦拭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父亲满脸横肉,哥哥一脸傲慢,嫂子李月茹挽着哥哥的手,母亲站在角落,几乎要缩进照片外的阴影里。
有天晚上,我发现她又在偷偷哭。
妈,别看了。我拿走照片,那不是家,是牢笼。
她擦干眼泪,点点头,却在我转身后又悄悄把照片塞进枕头底下。
周六早晨,电话铃声刺破寂静。
母亲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喂,哥
话筒那头传来男人暴怒的声音。我走近,抢过电话按下外放。
周素琴!你发什么疯离婚你知不知道全村人都在笑话我们周家!舅舅周德明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哥,我…
你呀你!作孽啊!孙家再不好,也养了你三十年!国栋再不好,也是你孩子他爹!
母亲双手发抖,眼泪无声滑落。
老了老了,开始胡思乱想!谁家过日子不是这样你眼皮子太浅,就知道嫌弃…
我冷笑一声,翻出手机录音,按下播放键。
父亲孙国栋醉酒后的咆哮声从扬声器中传出:老子养这个赔钱货干什么生女儿不如养猪!至少还能卖钱!
舅舅那边突然安静了。
还要听更多吗我问,我这里存了十几年的录音,从我上小学开始。要不要听听他是怎么说您的说周家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
舅舅沉默了几秒。明真,大人的事,你别掺和。
大人的事我冷笑,那我被打得浑身是伤,是小孩子的事母亲被逼得差点跳井,是小孩子的事
你…
舅舅语塞。
突然,母亲站起身,一把抢过电话。
哥。她声音异常平静,我伺候孙家三十年,洗衣做饭,照顾老人,供养孩子。我问你,这三十年,我换来你一句人话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你不是最爱说因果报应吗她声音越来越坚定,当年你把我卖给孙家,图了什么三千块彩礼钱!现在好了,我要承担的孽债,你也别想逃!
她挂断电话,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妈…我扶住她的肩膀。
明真,妈没事。她拍拍我的手,只是说出这番话,等了太久太久。
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微弱却坚决地燃烧着。
当晚,舅舅发来短信:素琴,随你便吧。
母亲看着手机,眼泪无声滚落。但这次,她没有抹去。她任由泪水流淌,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两个月后的深夜,电话铃声刺破寂静。
明真,爸…出事了。哥哥孙家豪的声音透着疲惫,煤气中毒,现在医院。医生说…瘫痪了。
我握紧电话,看向熟睡的母亲。
关我什么事
你…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咒骂,他再怎么样也是你爸!
所以呢
妈得回来照顾他。孙家豪直奔主题,你知道的,我要上班,嫂子要照顾孩子…
凭什么
她是他老婆!
离婚协议都准备好了,差最后一步签字。
那也得等他醒了再说!孙家豪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敢现在逼他签字,全家人都不会放过你!
我挂断电话,回头看见母亲站在身后,面色苍白。
爸出事了
妈,您不用管他。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去看看。
妈!
明真,不是为他。她轻声道,是为我自己。我要亲眼看着他签下离婚协议,了却这段孽缘。
第二天,我陪母亲去了医院。
病房里,父亲孙国栋躺在床上,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眼睛却闪烁着怒火。哥哥孙家豪站在一旁,看见我们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妈,您来了…
父亲看见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来看我笑话的他嘶哑着嗓子。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死。父亲咳嗽几声,那你死了这条心,我死不了!
我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离婚协议,放在床头柜上。
签了它,我们两清。
父亲盯着那份文件,突然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
贱人!滚!
哥哥慌忙阻拦:爸,您别激动…
我冷笑一声:现在知道关心他了煤气阀门坏了多久谁负责检查
哥哥脸色铁青: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盯着他,就是好奇,你每个月从家里拿走的钱,就没想过换个安全的煤气灶
父亲突然大吼:你闭嘴!
对,闭嘴。我冷冷地说,闭嘴三十年,换来什么您老人家现在瘫了,指望我妈回去伺候您门儿都没有!
不孝女!父亲声嘶力竭,我怎么生出你这种…
孙国栋。
母亲的声音不大,却让病房瞬间安静下来。她缓缓走到病床前,挺直了常年佝偻的腰背。
当年你砍我那一刀,差点要了明真的命。
父亲脸色骤变。
你记性真好。母亲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明真出生那年,你嫌我生了个女孩,喝醉了拿菜刀追着我砍。我护着刚出生的明真,那刀落在我胳膊上,血溅到她脸上…
她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暗红色,狰狞如蜈蚣。
她满脸是血,哭都哭不出声。大夫说,再偏一点,就伤到她的动脉了。
哥哥张大嘴巴,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颤抖着问。
母亲苦笑:怕你恨他。
你应该让我恨!我几乎喊出来。
母亲轻轻摇头:恨是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她转向父亲,目光坚定如铁:但现在不同了。孙国栋,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再怕你。
她拿起离婚协议,平铺在床头柜上。
签字吧,了断这段孽缘。否则,我就把你砍我那一刀的事,告诉全镇人。
父亲面如死灰,颤抖的手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在协议上签下了名字。
母亲拿起协议,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三十年的重担。
走吧,明真。
我们转身离开病房,身后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咆哮和砸东西的声音。母亲没有回头,步伐稳健地向前走。
外面阳光明媚,风吹起母亲的白发。她仰起脸,闭上眼睛,任由阳光洒在脸上。
妈,我们自由了。
她点点头,眼角滑下一滴泪,却带着释然的微笑。
3
暗潮下的新世界
母亲站在红木茶几前,手指轻轻抚过雪白的合同纸面。穿着浅灰职业套装的陈太太端起茶杯,眼神柔和。
周阿姨,合同您再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
这是西山别墅区最豪华的一栋,客厅里的水晶吊灯价值六位数。母亲衬衫领口被她抚平了三次,额头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强忍住上前帮忙的冲动。
母亲需要工作,需要独立。这份高级保姆的工作不仅薪水丰厚,更能让她重新找回价值感。陈太太是我大学同学介绍的,海归派,温柔体贴,家里只有她和丈夫两人,工作内容主要是照料花草和准备三餐。
月薪八千…住单人套房…每周休息两天…母亲声音发颤,皱巴巴的手指划过合同上的条款。
她抬头看我,眼里满是不安。
明真,妈怕做不好…
陈太太笑了。
周阿姨别担心,我看过您做的小点心,比五星级酒店的还好吃。
母亲低下头。那天她精心准备了一笼小蒸饺,馅料调了三次才满意。她从不相信自己能有什么价值,除了伺候那个所谓的家。
最后一页,她手停在了签名处。
合同签十年吗她问。
我心脏猛地一跳。
是的,周阿姨。陈太太递过钢笔,长期合作对双方都有保障。
母亲握笔的手颤抖起来。
如果…如果我干不好…
合同第八条有赔偿条款。陈太太翻回前页,指着一排小字,提前解约需赔偿剩余年限工资的百分之五十。
母亲脸色瞬间惨白。
那排小字是我让律师朋友加上去的。这合同根本没有法律效力,但我需要它。需要这个看似严苛的条款,逼着母亲不再回头。
这…母亲攥紧衣角,是不是太多了
我暗自咬紧牙关。
周阿姨,这很正常。陈太太解释,我们也需要稳定嘛。
母亲眼神游移,看向窗外。今天阳光很好,照在花园里的玫瑰花上。她在我家小阳台种的菊花死了三盆,没人教她怎么浇水。
明真,你说…她小声问我。
我装作轻松。
妈,您自己决定。合同期限长点,工作也更稳定。
她定定地望着我,似乎看穿了什么。然后咬着嘴唇,在合同上签下名字,按下手印。
妈不能给你添债。
简短的一句话,砸得我心头发疼。
陈太太起身握住母亲的手。
周阿姨,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母亲勉强笑笑,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家,对她而言是什么是三十年的牢笼,还是终于打开的新世界
回家路上,她一言不发。
妈,怎么了我问。
她摇摇头。没事,就是想着,万一我做不好…
您一定行。
万一我真做不好,毁了合同…那么多钱…
我忍不住抱住她。这个曾经用血肉之躯护住我的女人,如今连签个工作合同都怕给我添麻烦。我恨不得告诉她真相,但又怕她知道后拒绝这份工作。
有些谎言是善意的牢笼,为了撬开更残忍的枷锁。
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孙家豪坐在角落,双手握着咖啡杯取暖。
十一月的阴雨落在窗外,将整个城市染成墨色。我推门进去,冷气扑面而来。
你终于来了。他站起身,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我坐下,示意服务员上咖啡。
有事快说。
孙家豪收起笑容,眼中闪过一丝恶毒。
户口本,妈的户口本。
我冷笑一声。
你们不是撕毁了吗
离婚手续办完那天,父亲当着村委会干部的面,撕毁了母亲的户口本,扬言绝不会再让她进家门半步。孙家豪在一旁鼓掌叫好。
那不重要。他摆摆手,现在老头子瘫了,医保报销需要户口本。
我注意到他袖口沾着黄色污渍,领口散发着酸腐气息。
爸不是有自己的户口本
丢了。他抿了口咖啡,而且医院要求家属户口本。你妈不是他老婆吗我们需要她的户口…
前妻。我纠正道,离婚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毒。
随你怎么说。总之,我要户口本。
凭什么
凭这个。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
画面中,母亲正在我家阳台除草。角度刁钻,让人无法判断具体位置。
我可以向街道举报你妈非法务工。她有工作证吗有缴纳社保吗
我胸口发紧。
你敢!
三十万。他突然说,给我三十万,我给你妈上新户口,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死死盯着他,掏出手机。
转账需要验证码。我启动录音功能,放在桌上,我先问清楚,三十万换什么
换你妈滚得远远的。他声音提高了,老东西瘫了活该!别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你们母女搞的鬼!
我冷静地引导他。
你是说我们害父亲中毒
不然呢他嗤笑,煤气管那么好好的,怎么会漏肯定是你们干的!
我表情不变。
你真这么想
废话!他猛拍桌子,引来周围顾客侧目,你和你妈早该去死!整天装什么贞洁烈妇,恶心死了!
咖啡溅在他袖口,和之前的污渍混在一起。那股馊味更重了。我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和颤抖的手指。
你多久没睡了我问。
关你屁事!他目光闪烁,有钱赶紧转!没钱滚蛋!
我慢条斯理地拿起手机,装作操作转账。
你知道吗,哥。我轻声说,你身上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
父亲呕吐物的味道。
他脸色大变。
你…
他瘫了,大小便失禁,你是不是天天给他擦屎把尿
他一把抓住我手腕。
闭嘴!
难怪拼命要钱。我讥讽道,请不起护工,日子难熬吧
我告诉你!他几乎是嘶吼,这都是你们害的!要不是你们母女逼他,他能变成这样吗!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录音已持续五分钟。
我抽回手,将手机收进包里。
录音我留着了。我站起身,敢再来骚扰我和妈,我就把你刚才的话发给所有亲戚,看看谁在害父亲。
他面如死灰。
你…卑鄙!
彼此彼此。
离开咖啡馆,雨已经停了。我靠在车门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童年的记忆如海潮涌来——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小欺负我,嘲笑我,却在父亲面前装乖。每次挨打,都是因为他的挑拨离间。
母亲只会默默流泪,从没告诉我真相。
我发动车子,雨刷摇摆,擦去挡风玻璃上最后一滴雨水。命运如同这雨刷,也在一点点擦去我们身上的枷锁。
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放下文件,点开微信。一张照片映入眼帘——蔚蓝的海水,金色的沙滩,碧绿的椰树下,母亲穿着碎花连衣裙,笑靥如花。
三亚,真好看。
简单的六个字,配着这张照片,却让我眼眶发热。
两个月前,陈太太夫妇去海南度假,带上了母亲。起初她死活不肯去,说什么保姆怎么能跟主人家一起旅游。是陈太太亲自打电话给我,说要带周阿姨去散心。
您就当帮我个忙,我老公胃不好,需要她帮忙照顾饮食。
我知道这是善意的谎言。陈太太早看出母亲的自卑,故意制造这个需要她的理由。
我放大照片,看着母亲久违的笑容。她瘦削的脸颊微微红润,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她穿着那条我送她的碎花裙,挽着陈太太的胳膊。右手腕上,一只银镯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我攒了三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生日礼物。
我继续放大,眼泪突然滑落。
银镯下面,隐约可见一圈发白的疤痕。那是当年父亲喝醉酒,用麻绳捆住她,逼她交出藏起来的零花钱。绳子勒进皮肉,她却一声不吭,只为保住给我买学习资料的钱。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陈太太发来的信息。
周阿姨在海南特别开心。今天主动学游泳,还交了几个广场舞姐妹。她说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蓝的海。
我回复:谢谢您照顾她。
别这么说,她工作特别认真,把我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妈来了都说比我强多了,哈哈!
最后一句话是:对了,她今天自己去买了件帽子,说是回去送给你。我偷拍了照片,你看她挑得多认真。
照片中,母亲站在小店前,认真比对着两顶草帽。阳光洒在她灰白的头发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她眉头微蹙,像个做重大决定的小女孩。
我捂住嘴,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是第一次,她为自己做决定;第一次,她考虑自己的喜好;第一次,她挺直腰杆面对陌生人。
而我们付出了三十年的代价。
晚上回到家,我点开母亲的朋友圈。她很少发动态,大多是转发养生文章。但今天,她发了一条新动态。
大海真好,明真,妈想带你一起来。
配图是她站在沙滩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银镯在落日余晖中闪烁,覆盖着过去的伤痕。
我轻轻抚摸屏幕,仿佛能触摸到她粗糙的手。
曾经被绳索束缚的手腕,如今戴上了银镯;曾经低垂的双肩,如今能挺直面对大海。
母亲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海岛,而我,终于等到了她灵魂出逃的那一天。
4
暴雨前的伪平静
周二清晨,手机铃声刺破宁静。我接起电话,听筒那头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沈明真小姐吗我是您父亲的护工。
我单手端着咖啡杯,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您父亲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一直说要见周阿姨。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我冷笑一声,杯中的咖啡微微晃动。
让他饿。
护工那边沉默了几秒。
小姐,我知道您有难处,但毕竟是您父亲啊。
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女儿了我挂断电话,将手机丢在沙发上。
母亲从卧室探出头,眼里带着询问。
没事,推销电话。我撒了个谎,不想让她担心。
她点点头,又缩回房间。这段时间,她像受伤的小动物,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谁。
三天后,周五下午。
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楼下突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
周素琴!素琴!我错了!你下来见见我吧!
这声音像一把刀,直接穿透五层楼房,扎进我的耳膜。是父亲孙国栋的声音。
我冲到窗边,看见楼下聚集了一群人。父亲坐在轮椅上,脸色蜡黄,举着一个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知道错了!三十年来对不起你啊!
轮椅旁站着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个拿着手机拍摄。我眯起眼睛,认出那是村里的几个闲汉,平日里最爱搬弄是非。
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针线活。
怎么回事
喇叭声再次响起。
素琴!老伴儿!我瘫了,离不开你啊!咱们结婚三十年,你忍心看我这样吗
我挡在窗前。
妈,别理他,又在演戏。
她放下针线,轻轻推开我,走到窗边。楼下的人群中已有窃窃私语。
那不是孙老爷子吗这么大年纪了,坐轮椅来求老婆回家。
听说他媳妇抛弃他,跟女儿跑了。
这年头,真是人心不古啊!
父亲看见母亲出现在窗口,声音更加哀切。
素琴!我知道当年对你不好,但我现在瘫了,求你回来吧!我改,我真的改!
人群中发出同情的叹息。有人摇头,有人指指点点。这正是父亲想要的效果——让所有人都认为母亲狠心绝情。
我正要关窗,母亲却突然推开玻璃,挺直了腰板。
孙国栋。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向楼下每个人的耳朵。人群安静下来。
当年你差点杀了明真,现在演给谁看
楼下瞬间鸦雀无声。
你拿菜刀追着我和刚出生的女儿,那刀差点砍到她脖子上。这些你怎么不告诉大家
父亲脸色铁青,放下喇叭。
你胡说什么!
胡说母亲冷笑一声,那这个呢
她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疤痕。
这是你砍的,还是我自己划的当年明真满脸是血,你知道吗
楼下的人群开始骚动。
我伺候你家三十年,洗衣做饭,照顾老人,供养孩子。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过一句好话你儿子欺负明真,你不但不管,还说活该!现在装什么可怜
父亲面如死灰,挥手示意身边人推他离开。
疯女人!胡说八道!
围观者的目光不再同情,而是带着探究和怀疑。有人小声议论,有人摇头叹息。
母亲关上窗户,转身面对我,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他们想演戏,我奉陪到底。
一周后的深夜,门铃声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睡梦中。
我猛然惊醒,查看门口监控。屏幕上出现五个人影,为首的是李月茹,她身后站着几个彪形大汉。
沈明真!开门!
我示意母亲躲进卫生间,握紧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有事明天说。
贱人!害得我老公坐牢,还有脸说明天
孙家豪为什么进去了我都不知道。
砰砰砰的敲门声震得门框颤抖。
你再不开门,我们砸了!
我拨通了110,刚要说话,一声巨响传来。门被狠狠踹了一脚,但没有松动。
警察同志,有人砸我家门。我平静地报了地址。
电话那头承诺五分钟内赶到。我挂断电话,冷静地面对着震动的防盗门。
门外传来泼水声,接着是刺鼻的油漆味。我透过猫眼看见,门上被泼了红色液体,上面写着娼妇两个大字。
李月茹站在门外,脸因愤怒而扭曲。
你们母女不得好死!害得我老公进监狱,家破人亡!
我推开卫生间门,对躲在里面的母亲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走到门前。
李月茹,砸门泼漆是犯法的。警察马上到,你自己看着办。
她尖声大笑。
我怕什么我老公都进去了,我还怕什么贱人!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
我打开手机,调出一张截图。
看清楚了再说谁害谁。
我将手机贴在猫眼上。屏幕上是一串转账记录,从孙家豪的卡,转到一个陌生账户。
这些钱,都转给了你弟弟吧四十三万,填你弟的网贷窟窿。
门外突然安静下来。
你…你胡说什么
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八笔转账。这些钱,是你偷你老公的钱,对吧
李月茹的声音带着颤抖。
你…你从哪里知道的
孙家豪进去前给了我一份礼物——他的银行流水。他以为能用这个要挟我,却不知道里面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门外传来窃窃私语声。
月茹,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我继续道:你弟弟欠了高利贷,找你借钱。你偷了孙家豪的钱,他发现后,你就把矛头指向我们母女,对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楼梯间传来一阵嘈杂,应该是警察到了。
李月茹,你可以选择现在就跑,或者等警察来收拾你。
门外沉默了几秒,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等我打开门,走廊上只剩下红漆写的娼妇二字,和一地狼藉。
母亲从卫生间出来,看着门上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悲伤。
对不起,妈。都是因为我…
我握住她的手。
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罪有应得。
警察敲门而入,记录了案件情况。
您放心,我们会追查到人。这是故意破坏财物,还有威胁恐吓。
等警察离开,我用稀释剂擦拭门上的红漆。母亲站在一旁,递给我抹布和水桶。
明真,妈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停下动作,转身抱住她。
妈,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了。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我睁开眼睛,闻到一股淡淡的米粥香气。
母亲已经起床做早饭了。自从在陈太太家工作后,她每周休息两天,总会在家里忙前忙后。
妈,我来做早饭吧。我走进厨房。
餐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旁边是两个小咸菜。母亲系着围裙,回头冲我笑笑。
已经好了。对了,家里菜不多了,我一会儿去趟菜市场。
我陪你去吧。
她摇摇头。
不用,你忙你的工作。我自己去就行,活动活动。
吃完早饭,母亲换上一件浅蓝色外套,背着布袋子出门了。
早点回来。我叮嘱道。
她点点头,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中午十二点,母亲还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提示已关机。
下午三点,天空阴沉下来,开始下雨。我焦急地在房间踱步,又拨了几次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我开车在附近的菜市场、超市、公园转了一圈,没有母亲的踪影。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像是催促的鼓点。
晚上七点,天完全黑了。我联系了所有认识的人,报了警,却依然没有消息。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老家。
那个承载了母亲一生痛苦的地方。
我开车冒雨赶往三十公里外的村子,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像是时间的摆锤,一下下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村口的土路已经泥泞不堪,我把车停在路边,打着手电筒步行前进。雨水顺着脖子灌进衣领,冰冷刺骨。
坟山在村子西边,那里埋葬着母亲的祖辈。每年清明,她都会偷偷回来扫墓,从不让父亲和哥哥知道。
远远地,我看见山坡上有一点微弱的亮光。
妈!
我加快脚步,踩着泥泞的小路艰难前行。雨水模糊了视线,我几次滑倒又爬起。
终于,我看清了坟前的人影。母亲跪在泥水中,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火堆,火焰在雨中顽强地燃烧着,被一块塑料布勉强遮住。
妈!我冲到她身边。
她回过头,脸上满是雨水和泪水的混合物。
明真,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嘶哑,像是哭喊了很久。
您失踪了十二个小时!手机关机,我担心死了!
母亲低下头。
对不起,手机没电了。
火堆里,一张照片正在燃烧,边缘已经卷曲发黑。我认出那是家里的全家福。照片旁边,一张更小的照片也在火中挣扎——是外公的遗照。
妈,您在干什么
她伸手护住火堆,不让雨水浇灭。
今天是你外公的忌日。
我这才想起来。外公去世多年,但母亲每年都会偷偷回来祭奠。
您应该告诉我的,我可以陪您一起来。
她摇摇头。
这次不一样。
她指着火堆中的全家福。
我想让它彻底消失。
照片在火中扭曲变形,父亲和哥哥的脸慢慢被火舌吞噬。
爸。母亲对着外公的遗照轻声说,我好像…学会疼自己了。
她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却异常坚定。
明真出生那年,你就走了。你没看见我是怎么被欺负的。每次挨打,我都会想,如果你还在,一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
但你不在了。所以我必须自己站起来。
火堆渐渐熄灭,照片已经化为灰烬。母亲站起身,拍去膝盖上的泥土。
走吧,回家了。
我搀扶着她,一步步走下坟山。雨已经小了,星星从云层间隙露出微弱的光芒。
妈,您为什么今天突然想到烧照片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夜空。
昨晚我梦见外公了。他问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活出自己。
她的脸在星光下显得异常平静。
我想了一整天,终于明白,只有彻底告别过去,才能真正开始新生活。
我们继续向前走,雨水洗刷着泥泞的小路,也洗刷着三十年来的伤痕。
回家路上,母亲靠在车窗边,陷入沉思。
明真,以后每年,我都要带你来看外公。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来。
我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
好,我们一起来。
窗外,暴雨渐歇,乌云缓缓散去,露出一轮朦胧的月亮。这场雨像是一次洗礼,冲刷掉过去的阴霾,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好了准备。
5
法庭上的血色夕阳
我坐在法庭的原告席上,手指不停地拨弄文件夹边缘。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是漫长的一年。母亲坐在我身旁,穿着那件浅蓝色的套装,是陈太太陪她买的。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紧张而泛白。
法官敲下法槌,庭审正式开始。
我抬头望向被告席。父亲孙国栋坐在轮椅上,眼神阴鸷。哥哥孙家豪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们身后是公选辩护律师,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翻看材料。
现在开始审理原告沈明真诉被告孙国栋、孙家豪家庭暴力及勒索案。
阳光从法庭高窗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检察官站起身,声音沉稳有力。
法官大人,我方将提交以下证据:被告孙国栋对原告母亲周素琴长期家庭暴力的录像证据,以及被告孙家豪勒索原告金钱的录音证据。
父亲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哥哥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慌。
大屏幕亮起,父亲酒后对母亲拳打脚踢的画面赫然出现。那是我十六岁时偷偷录下的。母亲蜷缩在厨房角落,手臂挡在脸前,而父亲抡起皮带,一下下抽在她身上。
贱人!生个赔钱货!录像中父亲的咆哮回荡在安静的法庭上。
我偷偷看向母亲。她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肩膀微微发抖。
第二段录像开始播放。父亲拿着菜刀追着母亲,画面晃动,是我躲在柜子后面录的。
你敢跑敢跑我今天就砍死你!
录像中传来幼童的哭声——那是我。
哥哥辩护律师立刻站起身。
法官大人,这些录像拍摄于多年前,已超过追诉期限。而且没有经过鉴定,无法确认真实性。
法官皱眉审视着录像。
原告,这些录像是何时拍摄的
我站起身。
这些录像最早的是十五年前,最近的是三年前。我从小学开始就偷偷记录父亲的暴行。
我翻开文件夹,取出一沓纸张。
这是我做的记录表,每一次暴力事件的日期、原因和伤势描述。总共一百七十八次,其中三十二次导致我或母亲轻伤以上。
法庭一片寂静。
播放孙家豪的录音。法官说道。
咖啡馆里的对话清晰地传出。
三十万。给我三十万,我给你妈上新户口,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换你妈滚得远远的。老东西瘫了活该!别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你们母女搞的鬼!
你和你妈早该去死!整天装什么贞洁烈妇,恶心死了!
录音戛然而止。法庭上鸦雀无声。
母亲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法官大人,我要作证。
她的声音虽然颤抖,却异常坚定。法官点头示意。
母亲走到证人席,宣誓后直视着父亲。
二十六年前,明真刚出生三个月。孙国栋嫌弃她是女孩,喝醉酒后拿菜刀追着我们砍。
她慢慢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狰狞的伤疤。
这一刀原本冲着明真去的。我挡在她面前,刀落在我手臂上。刀刃穿透我的胳膊,划伤了明真的手指。
她指向我的左手,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白色疤痕横贯食指和中指。
差点砍断她的手指!当时血流得到处都是,她满脸是血,哭都哭不出声来。
全场哗然。父亲面如死灰,眼神游移。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警方法官问道。
母亲苦笑。
他威胁我,说如果报警,就把明真扔到河里。我信了。那时候我什么都信。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
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想到忍了三十年,却忍出了一身病,忍没了我的一生。
我看向父亲,他低着头,拳头紧握。轮椅上的毯子因为他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不知道孙家豪为什么会突然临阵倒戈,难道是良心发现,还是怕被牵连
哥哥孙家豪站了起来。
我要改变证词。
他的声音嘶哑,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法官眉头紧锁。
被告孙家豪,你确定要改变之前的证词吗请注意,作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哥哥点头,不去看父亲愤怒的眼神。
我要说实话。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指向父亲。
是他逼我卖妹妹的!十年前,明真高考结束,考上了大学。他说供不起,要我拉关系把她介绍给一个老板当情人。
我浑身发冷。这件事我从未听说过。
那个老板五十多岁,说只要明真陪他,就出钱供她上大学。我没同意,但是……
他突然痛哭起来。
但是后来妈生病了,需要钱治疗。他威胁说,如果我不帮忙劝明真接受那个老板,就不给妈治病。
母亲捂住嘴,眼泪无声滑落。
结果呢法官追问。
明真拒绝了。她去打三份工,给妈治病。我……我很惭愧。
父亲突然挣扎着站起来,歪歪扭扭地指着哥哥。
逆子!畜生!我怎么生出你这种东西!
他的脸突然扭曲,嘴角下垂,一只眼睛睁大,另一只眼睛半闭。
你……你们……
他一头栽倒在地,整个人抽搐起来。轮椅后面的尿袋掉落,黄色的液体洒满法庭地板,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法警和医护人员迅速冲上前去。
中风了!叫救护车!
混乱中,我看见母亲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造孽啊……她轻声说道。
父亲被担架抬出法庭,留下一地的狼藉和沉重的寂静。哥哥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眼泪无声地流淌。
法官敲下法槌。
休庭一小时。
下午两点,法庭重新开庭。父亲被送往医院,由医护人员看管。法警带着哥哥重新入席。
检察官提出的指控是家庭暴力罪和敲诈勒索罪。辩护律师几乎没有什么可辩护的余地。
最后陈述时,哥哥站起来,声音低沉。
我认罪。我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我妹妹和我妈。
他转向我和母亲。
对不起。我不奢求原谅,但我想说声对不起。
母亲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
判决很快宣布。父亲孙国栋因长期家庭暴力,情节恶劣,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哥哥孙家豪因敲诈勒索,考虑到自首情节,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我攥着判决书,手指不住地发抖。厚厚的纸张上,印着无数次的伤害、欺凌和压迫,却只换来了这薄薄的几页。够吗不够。但现实如此,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走出法庭,夕阳将天空染成血红色。乌云在远处聚集,像是将要到来的风暴。
母亲站在台阶上,微风吹起她的白发。她不再佝偻着背,而是挺直腰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站在她身旁,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结束了。我轻声说。
母亲摇摇头,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不,明真。这是开始。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飞往马来西亚的机票,日期是下个月十五号。
妈
她望着远方,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明真,妈想去看真正的海。不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不是照片里的,而是能听见浪声,能感受咸味的真正的大海。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给陈太太打过电话了,她很支持。说我可以带薪休假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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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向我,脸上是释然的微笑。
这辈子,妈终于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她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风吹过,带来远处花香。
明真,从今天起,我们只往前看,不回头。
她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经历了无数苦难后才能拥有的从容和勇气。
我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手掌的粗糙和温暖。
好,妈。我们一起往前走。
判决书在我的包里沉甸甸的,而机票却轻如羽毛。一个是过去的终结,一个是未来的开始。
血色的夕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第一颗星星悄悄出现在暗蓝色的天幕上。这是新生活的第一晚,终于没有恐惧,没有忍耐,只有向往和期待。
mother
从此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周素琴,而不再只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这场迟来的正义,给了她重新定义自己的勇气。
6
重生与和解
槟城的晨曦透过老式骑楼的缝隙洒落,街道两旁的彩绘壁画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活。母亲周素琴站在英语培训班门口,手里紧攥着课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素琴姐,今天我们学习'How
are
you
feeling
today'培训班里的老师笑着对母亲说。
母亲认真地跟读,舌头总在卷舌音处打结,却固执地一遍遍重复。六十岁开始学英语,她比班里任何人都勤奋。
下课后,母亲常去附近的广场跳舞。那里聚集着各国退休老人,音乐一响,她便融入其中。我远远地望着她,看她微微发福的身体在阳光下舞动,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蝴蝶。
那天下午,我接到陈太太电话。
明真,你妈妈好像不太对劲,一个人在中药铺前蹲着,怎么叫都不应。
挂断电话,我心急如焚赶到乔治市老街区。远远看见母亲蜷缩在一家老旧中药铺门前,肩膀一耸一耸。
中药铺门楣上挂着德昌堂三个大字,门口摆放着瓷罐和草药。浓郁的药香飘散在潮湿空气中。
我轻轻靠近母亲,看见她手里捧着一小包用红纸包着的药材。
妈
母亲抬起头,满脸泪痕。她指着店内正在称重草药的老板娘。
明真,她长得好像你外婆。
我顺着她手指望去。店内的老板娘六十多岁,花白头发盘在脑后,专注地用铜秤称量着药材,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算盘。确实有几分外婆当年的神韵。
那个手势,拨算盘的样子,跟你外婆一模一样。母亲哽咽着说,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熬药的样子,她总是算着数,念叨着家里每个人的名字。
我在她身旁蹲下,任由行人好奇的目光从身边掠过。
外婆临走前,塞给我两块银元,说留着日后嫁人用。结果被你外公拿去还债了。母亲的泪水滑落,她去世那天,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因为在地里干活。
我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很瘦,却不再像从前那样颤抖。
妈,你现在可以想念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你自由了。
母亲擦干眼泪,起身理了理衣服。
我总觉得对不起外婆,没能听她的话,嫁了个好人家。
但你生了我。我捧住她的脸,而且现在,我们都自由了。
母亲微微一笑,决定走进药铺。
我想跟这位老板娘聊聊,问问她知不知道我们那边药材的名字。
夕阳西下,我站在药铺外等待。透过橱窗,看见母亲和老板娘相谈甚欢,她们比划着药材,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两个来自不同国度却有着相似命运的女人,在异国他乡找到了共鸣。
母亲离开时,老板娘塞给她一小包茶叶。
她说这是槟城当地的茶,对女性身体好。母亲珍惜地收好,明天我要带些小点心谢谢她。
回家路上,母亲哼起了一首老歌。那是外婆生前最爱唱的曲子,在这异国的街头,显得格外悠远。
陈太太一家由于工作关系,来到了马来西亚。我也同母亲他们来了。
我们来了整整两年了,她在槟城交了不少朋友,生活逐渐充实。
那天早晨,一封盖着监狱印章的信出现在我们的信箱里。
沈明真收。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风吹歪的芦苇。
我拆开信,胃猛地下沉。监狱方面通知我,父亲孙国栋因病情恶化抢救无效,已于上周去世。随信附上一封他留下的遗书。
雨水淅沥打在窗户上,像是某种无法逃避的提醒。
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哼着一首马来民谣。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厨房。
妈,有一封信。
她回头,看见信封上的印章,手中的锅铲停在半空。
他怎么了她平静地问。
走了。
母亲放下锅铲,擦了擦手,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封信。
他给您留了一封信。我递过那张对折的纸。
她犹豫片刻,终于接过去。纸上的字迹扭曲变形,像是被痛苦折磨的灵魂。
素琴,灶台砖缝里……藏着你当年嫁妆。二两黄金,是你妈留给你的。我一直没动。对不起。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
二两黄金我惊讶地问。
嫁妆是假的。母亲苦笑,当年家里穷,哪来的黄金只有一只铜手镯,涂了金色,远看像那么回事。
她走到阳台,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
雨更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母亲将信纸放在一个小铁盆里,划燃一根火柴。
临死还撒谎。她说着,点燃了信纸。
火焰迅速吞噬着纸张,将那些歪扭的字迹化为灰烬。忽然,她从颈间摘下一条细细的红绳,上面串着一枚小小的金镯。那是我送她的银镯重新镀了金。
这才是我的嫁妆。她将金镯也扔进火中,我自己给自己的。
金镯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慢慢蜷缩成一条灰色的细蛇。
你不难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摇摇头。
我早就放下了。那天在法庭上,当他倒下的那一刻,我心里的结就解开了。
她望着窗外的雨。
你知道吗,明真,我恨了他三十年,可当真正自由之后,我发现恨也是一种枷锁。
雨水打湿了阳台的栏杆,水滴顺着铁栏杆滑落,晶莹剔透。
我们刚搬来槟城那会儿,我每晚都梦见过去的事。梦里他还在打我,骂我。母亲的目光远远望向雨中的海。可慢慢地,那些梦少了。后来,我梦见自己在海里游泳,自由自在的。
她将火盆里的灰烬倒入窗外。灰烬被雨水冲刷,很快消失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像过去的三十年。
明真,我终于知道,真正的自由不是远离伤害,而是不再被伤害定义。
那晚,我们坐在阳台上,听雨声渐歇,天边露出一线月光。母亲讲起她小时候的故事,那些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从未提起过的快乐童年。
外婆教我认识的第一个字是'自',她说一个人首先要认识自己。母亲轻声说,我现在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
丹绒亚路海滩的黄昏,金色的阳光铺满细腻的沙滩。海浪一波波冲刷着岸边,带走脚印,又留下新的痕迹。
母亲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泳衣,站在海边,白发在海风中飘扬。六十二岁的她,身体比两年前结实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依然深刻,却不再是痛苦的印记,而是岁月的见证。
明真,快来!她向我招手。
我穿着短裤T恤,跑到她身边。她指着远处的水平线。
看,日落要开始了。
金色的太阳缓缓沉入海平面,天空被染成绚烂的橙红色。周围的游客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欢笑声此起彼伏。
我们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脚趾陷入温热的沙子。母亲突然停住脚步,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明真!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妈学会游泳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记得小时候村里的水塘,她连靠近都不敢。
什么时候学的
前两个月,偷偷跟陈太太学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想给你个惊喜。
母亲指着不远处平静的海湾。
那里水很浅,我练了好多次。今天想试试深一点的地方。
我有些担心。
妈,要不我陪您
不用。她摇摇头,我想自己试试。
我们走到浅水区,海水漫过脚踝,温暖而柔和。母亲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入海中。水位逐渐升高,淹没她的膝盖,然后是腰部。
她回头冲我笑了笑,然后突然张开双臂,整个人向前扑进水中。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紧张地盯着她的身影。
母亲的手臂划开水面,身体前进了几米,然后停下来,站直身体,兴奋地挥手。
明真!我做到了!
她的声音混合着浪花的拍打声,在黄昏的海滩上回荡。
我走入水中,来到她身边。她抹去脸上的水珠,眼睛里闪烁着孩子般的喜悦。
你看见了吗我游了好几米!
看见了,妈。您游得真好。
一个大浪突然涌来,我们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浪花扑打在我们身上,凉爽而有力。水花四溅中,我听见母亲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像是少女般的欢快。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我听见了遥远的雨声,三十年前那个雨夜,我蜷缩在柴房角落,母亲护在我身前,承受着父亲的拳打脚踢。雨水从破旧的房顶滴落,打在泥地上,如同无声的眼泪。
而现在,那雨声终于停了。
黄昏渐渐deepened,星星悄悄爬上天空。我们并排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的渔船点亮航行灯。
明真,你知道吗母亲的声音平静而满足,风永远是自由的。它吹过大海,吹过山川,不会被任何人束缚。
她伸出手,任由海风穿过指缝。
小时候,我常常望着风吹过稻田的样子,幻想有一天能像风一样自由。现在,我终于明白,自由不是地方,而是心境。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再粗糙,但仍然留有岁月的痕迹。那些无法消除的伤痕,如今已成为她生命故事的一部分,不再是耻辱,而是见证。
夜色完全笼罩海滩时,我们踏着星光回家。母亲的步伐轻快,像是卸下了所有重担。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向大海的方向。
孙国栋,我原谅你了。她的声音被海风吹散,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那一刻,我知道,母亲真正获得了自由——不仅仅是从那个囚禁她三十年的家中逃离,更是从内心深处的枷锁中解脱。
风轻轻拂过我们的脸庞,带着咸咸的海水气息。母亲伸开双臂,闭上眼睛,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
我们一起向前走去,留下两行脚印,很快就被海浪抹平。但我们知道,我们已经在这片海滩上,在这个世界上,刻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明真,我们回家吧。母亲说。
家,不再是逃离的牢笼,而是归属的港湾。我们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前方是无尽的可能,如同那吹向远方的风,永远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