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九州苍梧山上的最后一只凤凰。
作为她生前拼死诞下的一颗蛋。
我自诩不凡,平日里惯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直到那日山里来了个老和尚。
他一语道破天机。
原来我只是只乌鸦。
(一)
最近苍梧山上的小妖们掀起了一波攀比的热潮,大到修为和境界,小到家里干饭用的汤匙谁更鲜艳。
池烨来报信的时候,我正忙着和一颗滚圆的葡萄做斗争。
听到这些八卦后笑得前仰后合,在嘴里爆浆的葡萄汁呛得我眼泪直流。
上一次哭已经很远,好像是我不争气的卡在阿娘肚子里不肯出来,导致她难产咽气的时候。
自做蛋起我便不争气,这一辈子不愿努力,后面破壳化形成鸟后更是不思进取。
为非作歹,嚣张跋扈。
民间小妖多有怨言。
我全当是他们的夸奖与敬佩,满意地尽数听下后在西殿的暖床上安逸地翻了个身。
气得老爹爹吹胡子瞪眼,愤怒的停掉了我每日饭后必吃的点心小葡萄。
头可断,血可流。
香香的饭不能停。
我哭天抢地的从眼角挤出几颗虚假的眼泪,反复向池烨确认自身模样已足够楚楚可怜,扑闪着翅膀准备启航。
这一次势必要打动老爹如铁般坚硬的心。
奈何上一顿吃的太饱,肚皮圆滚如秤砣般沉重,我在空中停留不过数秒便以雷霆嘎巴之姿急速坠落。
独创出鸟吃翔子的倒霉模样。
殿门大开。
传来一老道爽朗狡诈的笑声。
此女非凤,乃鸦也。
尘封已久的往事由着遮羞布盖的太久,便自以为是的以为理所应当,本该如此。
我已经顾不上遮掩因在众人面前丢脸羞耻而
发红的脸和摔成烂泥的屁股,只是略有心悸的朝那老道身后望了望。
正对上阿爹满脸的失望。
(二)
是的。
我其实是只再普通不过的灰毛小乌鸦。
上古真凰一脉自遭小人暗算投毒后便鸟丁衰落,一代不如一代,阿娘作为最后一只血统纯正的凤凰。
在身受重伤后仍拼死诞下了我。
一颗并不纯正的蛋。
是什么时候发现蹊跷的呢。
我砸吧砸吧嘴,才发现喉咙紧的厉害,嘎嘎两声后自觉噤了声。
等着听下文的池烨反应过来,低头朝兜里塞了颗干瘪的小葡萄。
事出从急,我只顺手扯了些这个,你先凑活凑活吃。
从前的我为非作歹,出行游玩欺压小妖时多用轿撵,连随从都只挑那些个身强力壮的美男子。
不是今日抢夺兔妖的胡萝卜,便是明日里偷吃猪精的饲料。
虚张声势。
如今一朝东窗事发。
关于我真实身份的猜忌声已然汇成江海浩荡之势不可遮拦,在传入妖王殿后又自觉的分成两派。
前者无非是奸人诡计,用真假千金蛋的阴谋蒙蔽了众人的双眼。
而我,就是当年那颗被换的假蛋。
一颗鸦蛋。
后者的猜忌则更加恶毒,传言已经变成离世多年的妖后,也就是我阿娘,与外人有染后怀孕。
却仍恬不知耻的寻上阿爹的庇佑。
这太过荒谬。
简直是无稽之谈。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已决意在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之前担下所有罪责。
无非是被拔光鸟毛丢入蛮荒之境。
永世不可轮回。
忍痛含泪赴死那日。
民间传闻四起。
当年被有心之人换掉的那颗真凤凰蛋,就藏在昆仑巅。
悲剧之前。
我要去寻她。
(三)
追寻真相的路似乎并不好走,至少失去明面上那层尊贵身份后。
受到的苦难是真切的。
出城之时,那些平日里没少被我欺压的小妖自发掏了腰包备上烂番薯臭鸟蛋。
埋伏在四处偷袭。
就是她,就是她。
被砸的头上尽是包的池烨依旧开朗,确保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后,傻乎乎的将那些表面上看着还干净的烂菜叶装进包裹里。
时不时的又掏出来跟献宝似的向我展示。
他说那是我们的干粮。
眼前一黑。
因身份从天堂到地狱般落差冲击以及对于平日里自己恶毒行为所遭至报应的忏悔让我几度昏厥。
池烨熟练地替我掐了鸟中。
无他,惟手熟尔。
我只恨他动作太快,咬牙切齿的想要控诉这卑鄙下属拆穿我装晕逃避现实的拙劣表演,却不想在颠簸的路途中沉沉睡去。
池烨于我而言。
是天底下最好的礼物。
阿娘难产离世整整二百年后,我才得以破壳而出。
太过长久的黑暗禁锢让我一度失明。
那一日。
不苟言笑的阿爹也曾低声啜泣。
庆贺典礼上,四海八荒来朝。
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暂时收场,真心或假意我已无从知晓,只是坐在那一堆珍馐珠宝上黯自神伤。
小小的火焰在眼中倒映跳跃着,模糊成虚影。
面前不再是漆黑一片。
我扑闪着翅膀想去追寻,混乱之中,被当成小贼混入宴席偷吃葡萄的池烨叫人当场拿下,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我没偷吃,我只是……
阿爹,他没偷吃。
满身狼藉的朱雀族少年闻言后仿佛泄了气,眼神有些懵懂的看向我。
也因此被我钻了空子,央求着父亲大人将他留在了身边。
如今,已经是第十个年头。
(四)
进昆仑山的那一日,我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恍惚间都能看见阿爹严肃的面庞。
渺渺,阿爹并不怪你。
我于睡梦中惊醒后嚎啕大哭,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了曾经嗤之以鼻的公鸭嗓。
旋即立刻闭嘴。
池烨这妖也是笨的出奇,在雪地里躺了一夜,将自己冻得像个冰棍,只为了抱着给我降温。
而我退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忘本。
在他兜里翻找出一颗干瘪小葡萄后勉强果腹,重新恢复精力的我挣扎着逃离出池烨五根指头都冻得像胡萝卜的手掌心。
昆仑巅。
愈向上走,风雪愈大了些。
我已经开始怀疑民间传闻的真实性,当年被有心之人换掉的凤凰蛋就算遗落至此。
今时今日也只怕是被冻成了傻蛋。
传言不攻自破的那一日很快降临,在我又一次被冷风吹得稳不住翅膀,以脸先着地的方式跌进雪地里的时候。
一双温热细腻的手将我轻轻托起。
我舒服的闭上眼。
只在心里暗自惊叹池烨这小子真会享受,消肿之余莫非还偷偷回了趟妖界美容馆保养了自己的爪子。
渺渺。
耳边声音很轻,我却听的十分真切。
阿爹,你说母亲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午后,我伏在窗前专心致志的猛啃宫人们新栽出的云裳茉莉,光影自身后斜射进来。
落在寝殿内那幅被装饰的极好的画上。
那是我阿娘的画像。
我不止一次偷溜进去瞧过。
那时老爹爹语气中满是掩盖不住的骄傲与自豪。
她呀,是天底下最好最明媚的姑娘。
皎若明月,灿若星辰。
我寻声睁开眼。
现在那轮月亮,就站在我面前。
(五)
我说。
离世两百余年的阿娘。
现在就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
欣喜盖过诧异,容量不大的脑子却准备了一箩筐之多的喜悦词想要分享,我环顾四周,才发现无人可说。
唯一追随我出城寻宝藏的池烨。
已于七日前被我赶走。
他来见我时风雪迢迢,开口便是胡诌,什么这阿娘实际是这昆仑山上的雪妖化形,专骗我这种灵智未开的小鸟精。
无稽之谈。
天寒地冻,昆仑山上的雪足足下了七天七夜才停。
我在恼羞成怒之余。
仍旧会心怀庆幸自己将池烨早早地赶下山去。
昨夜雪崩,将阿娘建在山脚的小屋压坏了半边,我从温暖小窝里钻出来时,一切都已恢复如初。
同我来之前一模一样。
怎么会一模一样呢。
我不知这些年的风霜雨雪竟然赋予了昔日凤凰族神女这般幻形的能力,在又一次劝诫自己压下心中那抹疑虑之时。
我突然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是夜。
渺渺,你愿意永远待在阿娘身边吗
皎洁如水的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投射进来,淅淅沥沥地洒在我小憩的软垫上。
我没敢做声,只是略有些贪婪的朝她脚边靠了靠,似乎依旧迷恋那抹迟到的亲情。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阿娘似乎发了狠,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将手上已经缝了一半的衣裳干脆利落的撕成两半,脚上也是毫不留情的用力一踢。
我抱着那堆破布,在天上划过一道不完美弧线后落进深深厚厚的雪里。
你,你不是我阿娘。
我不会留在你身边的,我,不愿意。
我将最后一口气留给可笑的真相。
这一生作恶多端。
我在鸟生第二百一十年的冬天。
终于迎来了我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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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开天辟地,则万物生。
雪妖依山傍水,在昆仑山上自成一派。
自然馈赠她们出众美貌,曼妙身姿。
却唯独落下了永恒。
每年昆仑巅上春暖花开之际,她们便会化作一滩冰水与泥土相融,陷入长久的沉睡。
人心不足蛇吞象。
为了长生。
雪妖们疯狂地寻找寄生体,成功后通过引诱将他们如猎物般拖入幻境所设下的圈套,只要心中短暂残存永远在一起的信念。
答应她们。
便会失去自我。
永远的被困在梦境里。
幻术发展到一定境界的时候,突破修炼本心的行为便逐渐演变成吸人精气的荒谬姿态,不过是稍微动点手段。
以人心中的执念为引。
而我的执念。
是阿娘的死。
雪妖化作阿娘的样子,在她弥留的最后一个夜晚,要我永远留下。
我不愿意。
她在惊慌失措中化作一滩冰水。
雪停了。
池烨找到我的时候。
我已经身体微僵,唇色发紫。
那一击似乎用尽了雪妖计谋失败后难逃融化命运的怨恨与愤怒,将我五脏六腑踢的几乎移位,鲜红的血从身下流出。
灿烂十分。
池烨蹲在雪地里刨了一夜,两只手结痂后又被冻裂,血肉模糊,发现我残破的身子时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我睁开眼。
对他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我就说,我自己能应付吧。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
我就知道她不是我的娘亲。
只是仍旧有些自欺欺人的做无所谓的幻想,渴望别人早就习以为常的温情与陪伴,偏偏还骄傲自大的认可这只是自己算计的一部分。
我说我要以身入局。
亲手破掉雪妖幻境,去山巅上寻找真正的凤凰后裔。
我无所谓的将池烨赶下山去。
所有的事情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唯有受伤失算一笔。
我说。
我可能命不久矣。
(七)
我快死了。
征兆是苦等两百多年的化形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突然实现,我在山洞里安静地躺着养伤,下一秒忽觉自己身上一热。
我长出手脚。
化作人形。
这一刻似乎等了很久,久到当初阿爹替我四下搜罗的修炼补品都在体内游荡一遍,最后却如同泄气般流逝。
我握不住。
让人好不甘心。
天光大亮。
我蹲在洞门口的小水潭前发呆,看水中倒映的少女皮肤白皙如玉,眉眼弯弯,不过十几岁青涩模样。
从外面拾柴火归来的池烨看见我时有一瞬间的呆愣,眼中的欣喜之色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你怎么……
我不想再继续往上走了。
昆仑巅太高太险。
我到不了了。
好。
池烨嗓音沙哑地应下。
阿烨,带我回家吧。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有些艰难的咽下喉间那抹腥甜。
好。
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眼睛红红的盯了我半晌。
万物顺遂规律,唯有记载秘史的经书中有言物极必反,我被困在非人形态许久,如今受了致命伤,灵力尽失。
反而突破了那层限制。
这也许便是世人口中常说的回光返照。
我想阿爹了。
死前见一眼,此生无憾。
(八)
阿爹死了。
先我一步离世。
回程的路自然比来时要平坦的多,化形后的我略显大只,已经无法再躲进池烨的小口袋里呼呼大睡。
自以为的能将外界不好的言论统统屏蔽掉。
只能懒散的伏在他背上。
时不时的开口问候几句,何时才能归家。
池烨也不嫌唠叨。
一字一句的答。
我在颠簸中沉沉睡去,少年有些瘦削的脊背咯的人不太舒服,以至于我几次从噩梦中惊醒。
前尘往事。
我已愈发记不清楚。
双鬓处新长出的白发被我藏了又藏。
唯恐被池烨发现了端倪。
重回妖界领域的那一日下起小雨,同我离开那时光景很像,只是冥冥之中,总觉得心中不安。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离我而去。
民众依旧勤勉于生活,昔日的闹市之中却人影稀疏,唯有一处格外热闹,我本想让池烨绕道而行,早回王宫见父王。
却不想人群拥挤。
一步步将我们挤入中心圈。
城墙之上。
被无数铁链捆绑束缚的男人四肢尽折,无力地垂下头,双目紧闭着,凌乱的发丝被风一吹就沾上血腥。
浑身上下是数不清的伤口。
筋骨尽断,七窍流血。
偏偏手上还死死攥着一颗葡萄。
我抬起头。
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爹。
昔日威风凛凛的阿爹不再回应我。
心中死死捍卫住的那堵高墙倏然崩塌,紧绷的弦在废墟中割断所有生的期望。
我呛出一口血。
池烨被吓了一跳。
慌忙地将我搂进怀里,作势去挡我的眼睛。
这是假的,渺渺。
阿爹,我不闹了,你别吓我了。
我学着像平日里那样撒泼打滚,企图以这样的丑陋姿态获得阿爹的关注,像他这样一个在乎面子的人。
是不会愿意忍受女儿的放肆的。
快,快起来处罚我。
我以后都不吃葡萄了。
我哽咽着,坐在地上无助的大哭。
我以后都听话,听你的话。
我会乖乖修炼。
阿爹,你睁眼看看我,我已经化形了。
周围看戏的人群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纷纷四散着离去,生怕沾染上晦气,只有几个眼尖的小妖叫出声来。
是她,她就是杀人凶手。
眼前一片模糊。
无数的谩骂与责备劈头盖脸的袭来。
我已经分不清从眼角流出来的。
是泪还是血。
(九)
这几夜。
天空安静地出奇。
透过那扇唯一的窗户向外看。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月亮了。
算算日子。
和池烨锒铛入狱已三日有余,他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腐肉血腥的气息,我有些艰难的挪动半麻木的身子,借着走廊投射进来的薄弱灯光。
从连接两间牢房的小洞望过去。
那个曾经明朗的少年倚在墙边。
伤痕累累。
池烨,好像有点死了。
他们怎么能对你动刑。
泪在眼中打转,我低哑着嗓子出声。
不,不碍事。
他们想屈打成招,我死都……
好了。
我不想你死。
这几日看守的护卫似乎有意无意的向我透露出阿爹的死因,无非是弄丢当年凤凰后裔,却仍旧不知悔改的包藏祸心。
始终不愿将作为主谋的我供出去。
三界施压。
先是夺了阿爹明面上的身份,再是暗中派人打探埋伏许久,又陆陆续续牵扯出他使用秘术企图豢养不死士的阴谋。
心怀不轨,扰乱三界六海安稳的。
是天下人的公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这盘棋的破局之处,全在于我。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存在。
我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得知真相后我瘫坐在地,在脑中一遍又一遍梳理这场闹剧的前因后果。
悲痛思绪在回忆起那日前来戳穿我身份的老道和尚时戛然而止。
是他。
一定是他。
我拖着羸弱的身子爬到牢门边拼命呼喊,守卫却都不见了踪影,只是一阵很轻的铃铛响后,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好久不见啊,昔日的公主。
来者言语不善。
可我已看不太清,多日的粒米未进以及肉体耗损正在慢慢流逝生命,我有些艰难的抬起头。
模糊的残影逐渐与记忆里的相吻合。
是那个初次见面便不留一丝情面的老道。
你为什么,要害我阿爹。
我认出他来,声音近乎颤抖的发问。
昔日的妖王也太过糊涂了些,竟为了你这样一个没有半分修炼资质的肉体凡胎公然与三界作对。
那是他死有余辜。
他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一挥手,便轻易甩掉了被我死死抓住的衣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气急攻心。
我一时剧烈咳嗽起来。
现在他的尸首未寒,就悬挂在闹市区的城墙上。
若是想要他与你那死了几百年的娘亲合葬,入土为安。
就替我去取样东西。
我抬头,正对上他眸底的贪婪。
池烨听见动静,有些着急的伏在墙边,目眦欲裂。
别答应他。
和尚笑了起来。
(十)
我被挟持着扔出城时,身边只有一匹病马。
池烨站在墙头。
双眼因受刑而红肿地眯成一条线,疼痛之余仍不忘朝我挤出一个苍白的笑。
出狱后我强撑着精神喝下参汤,现下身子倒是爽利不少,强压下心底的那抹恶心后。
我挥挥手。
等我回来。
说完后转身,愈走愈远。
他眼底的那番动容我承受不住,像是时时刻刻都在说最后的离别。
你若不去。
他不出明日便会死在这阴暗牢狱。
我这一生所亏欠叨扰的人和事实在太多,无论是生我难产而死的阿娘,还是背负天下骂名执意留下我一条命的老爹。
又或者是永远维护我的池烨。
我都对不起。
靠近我。
都不会有善终。
病重的老马迎风跑的很快,路途虽不遥远却颠簸不已,我一个没抓稳,从马背上摔下去几次。
吐血次数已经越来越多。
临近死亡。
我总是会想起从前。
不禁怀念起从前躺在池烨口袋里犯懒的日子。
至少那时还有干瘪的葡萄。
我要你去昆仑巅,将真正的凤凰后裔带回来。
无论是死是活。
昆仑巅。
使用法术瞬移无非是眨眼间便可到达的地方,如今却变了法子,我实在不知这所谓的三界使臣竟有如此多折磨人的方式。
偏要让我这样一个命不久矣之人去寻。
徒增晦气。
进山时才发现风雪竟比上次来时还要大上几分,也许是对我知难而退留有私心的惩罚,在临门一脚时戛然而止。
可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卖。
我在老马病死雪乡的第三天弹尽粮绝。
七天后。
风雪不减。
途经一片坡地时突发雪崩,我已没有多余的力气与精力闪躲,只能任由最后一片雪花倾泻而下。
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被掩埋在下面。
眼前一片漆黑。
没力气了。
无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泪从眼眶里滑落凝结成冰,灵力散尽,四肢百骸都被冻得生疼。
阿爹,阿娘。
我想来见你们了。
人生在世,总要临死了才会幡然醒悟,那些曾经嚣张叛逆的过往将我团团围住,如听戏般走马观花的轮番上演。
我出生那年,天降异象。
阿娘在苍梧山上闭关修炼之时遭了歹人毒手,受重伤后跌落凤凰台,以凡人之姿在人间与阿爹相识相守。
后又飞升至妖界。
成了一方领域的王。
子民爱戴,本可携手生生世世的缘分里,我成了最大败笔。
一颗没有任何缘由便肆意出现,侵占掉爱情结晶位置的蛋。
鸠占鹊巢。
我本就该冻死在那年冬天。
身怀凤凰血脉却毫无半点修炼资质。
你莫不是假的。
第一次听见外界的质疑声时。
我只觉得遍体生寒。
(十一)
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后。
我幻想出无数种可能,那些陈年陷害的诡计在脑子里打转,是什么样的仇恨让歹人下此狠手。
致使骨肉分离。
我已不愿再遮掩真相。
欺压那些嘴碎的小妖以展示出我的狂妄自大与心虚,我自私自利地将那些珍宝收藏,好吃懒做,自以为是的表现出愚笨姿态。
我冷漠,我贪婪。
我将这世上所有丑恶的品质加到自己的身上,指望有朝一日阿爹发现我已坏到无药可救,便会悟出当年的真相。
然后发现我只是一个小偷。
将我赶走也罢,当场处死也好。
都不过是我罪有应得。
可他爱的太过包容。
只当我是自小没了阿娘,时不时耍点小孩子脾气。
渺渺,阿爹永远在你身后。
阿娘也会在的。
我从梦中惊醒。
记忆如抽丝剥茧般抽离,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抹去,我于冰天雪地中坐起。
竟发现自己处于昆仑山巅。
晨曦初升。
雪已经停了很久了。
山峰太险。
山巅中央却如呈圆盘状平整,被安置在正中心台子上的冰棺被人掀开一半。
那是真正的凤凰神女。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棺边。
心中已满是释怀。
低头看时却只见一面镜子。
那里倒映着我的模样。
不过黄粱一梦。
方才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十二)
一夜之间。
我成了真正的凤凰神女。
不对。
应该是我本就是凤凰神女。
那曾是我幼时发现真相后每夜梦魇时分的最后期盼,却在成年后濒死之时突然实现。
代价是我所亲所爱之人的逝去。
我被重新迎回妖界。
那些曾在闹市之中污蔑我轻视我的民众哑口无言,他们眼中的疑惑与不解太过刺眼,我坐在昔日的妖王殿内。
拘谨十分。
三界动荡,为了提前引出你体内的凤凰血脉,不得已设下此局。
再见那和尚老道时。
他已苍老的不成样子。
听见此话后我有些木讷的偏过头,眼底蹦出的最后希冀正对上他浑浊的双眼
,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虔诚。
那我阿爹和阿娘,是不是也能复生。
池烨所受的伤,是不是也是假的。
在我灼热的视线中。
他摇摇头。
好半晌突然又响起一句。
过往之事不必再追忆,只要你愿意承昔日神女光辉,继承妖界主位。
安安稳稳地听我们的话。
我会让你再见池烨一眼。
除了答应。
我似乎已别无选择。
风起的时候,妖王殿又重新修缮了一遍,民间突然传扬起昔日凤凰神女的光辉过往,我端坐高位。
像一只被豢养的鸟。
红妆披肩,我从前并不喜欢浓重妆发,只是如今为了应付世人,像小丑般虚与委蛇的戴上面具。
登上城墙的那段路并不长,我幼时赌气时常常扑闪着翅膀飞上来,任由阿爹捧了葡萄追上一路。
负责看守的护卫死死压住上扬嘴角。
我在这里,自以为偷走别人的人生。
惶恐又幸福的过完我的半生。
可现在他们告诉我。
一切都是假的。
亲人的惨死只是为了让我背上愧疚的种子,修炼资质的封锁成为困住我的梦魇,所有不幸所有苦难都被歌颂。
我却在这样一个圈套中无限沉沦。
恭迎神女归来。
高楼之上。
负责宣读指令的使者扯着嗓子,声音似乎要传遍三界六海。
匍匐跪地的民众惶恐不安。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爱我敬重我是因为怕我,憎恶我。
一切都是如此可笑。
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从袖口中掏出断刃,干脆又利落的插入胸口的位置,筹谋多日。
只待今日的自戕。
事发突然。
我用余光瞥见目眦欲裂的和尚老道。
你怎么敢这么做,你难道不想……
他已经死了。
我冷漠的地开口打断。
鲜血淋漓。
久违的疼痛让我重新记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我要我们的渺渺,一辈子都自由自在。
阿爹会永远在渺渺身后。
跑快点,别回头。
爱我者离恨,憎我者永生。
我本就自私贪婪,何为苍生死,何为苍生活。
我想,我该走了。
我像做鸟时轻快的跳上楼,一跃而下。
轰轰烈烈奔向我的涅槃。
只是这一朝,不再浴火重生。
番外:
池烨死在我离开的那一天。
那日他面色苍白的赶来见我最后一面,
离开。
别回头。
他用唇语催促。
我摇摇头。
只是依旧固执的开口。
等我回来。
他等不到了。
我拖着病马赶去昆仑巅的那天夜里,他自觉我已有了新的奔赴。
只要他死,我就不会再有牵挂。
所以在狱中用断刃自刎。
我回城后多番打探,在乱葬岗找到他早就腐败的尸首后拥入怀中。
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