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雨夜,老桃树的枝桠在风中划拉着窗棂,像垂死者的指甲。我跪在潮湿的泥地上,看着铁锹翻起的土块渐渐吞没那张苍白的脸。暗红色的床单裹着尸体沉入黑暗时,最后一片桃花落在了他的眼皮上。
十年后的今天奶奶却通知我说老家要拆迁,她已经签字了。
我赶回去的时候,拆迁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尘土在阳光下翻滚,像一片浑浊的雾。挖掘机的钢铁巨臂高高扬起,阴影笼罩着那棵老桃树——它已经在这里站了十年,根须深深扎进土壤,仿佛在守护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轰——
树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根系撕裂的瞬间,泥土如黑色的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在翻卷的根须之间,一抹暗红色刺进我的视线——像一道陈年的疤,突兀地挂在褐色的脉络上。
是那条床单。
我浑身发冷,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顺着脊椎爬上后颈。十年了,它竟然还在,颜色褪得发褐,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暗红——就像那晚渗进布料里的血。
尸体要暴露了。
我死死咬住舌尖,疼痛让思绪勉强清醒。该怎么做尖叫昏倒还是像真正的无辜者那样,颤抖着后退,眼泪失控地涌出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大脑疯狂计算着每一种反应的合理性——但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
期待那具骸骨重见天日。
期待真相终于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的思绪还未落定,挖掘机已经轰鸣着调转方向,钢铁巨臂朝着老屋残破的墙壁狠狠撞去。
桃树倒了,但翻出的泥土大半塌回了坑里,像一只合上的眼睛,重新掩埋了那个秘密。还好。我暗自松了口气。当年埋得够深,只要没人继续往下挖……等夜深人静,或者拆迁结束,我总能找机会把骸骨转移走。一切还能回到正轨——
哎!那坑里好像有东西!
一声粗粝的叫喊炸响在耳边。我猛地转头,看见几个村民已经瞪大眼睛,朝着树坑方向蠢蠢欲动。
糟了。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这套老宅是太爷爷留下的,村里一直流传着地下埋着金块的传说。此刻,那些贪婪的目光齐刷刷盯在树坑上,根本没人注意到我煞白的脸色。
让开!我看看!
最前面的汉子已经扑了过去,脏兮兮的手疯狂扒开松软的泥土。我想冲上去阻止,双腿却像灌了铅——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天空。那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向后爬去,在泥土上拖出凌乱的痕迹。他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喉咙里挤出变了调的嚎叫:
死人......有死人啊!!!
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村庄的宁静。不到半小时,闪烁的警灯就将现场团团围住。警察们利落地拉起黄色警戒线,铁锹铲土的声响每一下都像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现代法医技术太可怕了——只要检测牙齿记录,死者的身份就会无所遁形。到那时,我精心编织十年的谎言就会像阳光下的露水般蒸发殆尽。杀人犯的罪名、那些拼命隐藏的往事,都会像腐烂的尸体一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事业、我的人生,都将万劫不复。
我机械地吞咽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咽不下满嘴的铁锈味。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泛出青白色。
让一让!警察推着担架从我面前经过。白布下凸起的轮廓让我浑身一僵——不对,这身形太瘦小了。当一阵阴风吹起白布一角时,我瞳孔骤然紧缩:那具骸骨身上赫然套着一件褪色的工装,脚上还穿着一双沾满泥渍的军绿色解放鞋。
鞋帮上那道熟悉的裂口像闪电般劈进我的记忆。这...这不是...
床单确实是当年那条,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为了不留痕迹,我把那具尸体剥得精光。现在不仅多了衣服,连鞋子都...
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这个人是谁我亲手埋下的尸体去了哪里是谁调换了尸体是巧合还是...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我
无数疑问像千斤巨石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苏程程女士。
一个冷冽的声音像刀锋般划开我的思绪。我抬头,对上了孙警官审视的目光。这位案件负责人正用一种解剖般的眼神打量着我,她递来的纸巾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
还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我接过纸巾,指尖相触的瞬间感受到她指腹的薄茧。纸巾按在额头上,立刻被冷汗浸透。不好意思,我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被吓到了。
能理解。孙警官收起纸巾,动作干净利落,但我们需要你配合录口供,方便吗
警车内的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孙警官突然开口:苏女士,听说你很多年没回来了她的视线落在车窗外的废墟上,邻居反映,连你奶奶重病住院时,你都只是打钱。
我的指甲无声地陷入掌心。十年了,这个村庄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那个雨夜的记忆。那些数以万计的白色药片,那些在心理医生面前重复的谎言,才勉强拼凑出一个正常人的假象。
听说拆迁款有上百万,我的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正好最近想买房。
孙警官的嘴角微微抽动,后视镜里,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警车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询问室的灯光惨白。孙警官的问题像手术刀般精准:家里可有仇人坑洞是否有被挖掘过的痕迹老太太平时是否常在家
我逐一应对,声音轻柔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奶奶与人为善...我不常回来...她最多就在巷口乘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冷得发颤。
当孙警官追问具体细节时,我恰到好处地垂下眼帘:这些...您还是问她本人更清楚。
孙警官的钢笔在纸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笔尖突然悬停在某个问号上方。审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年轻警员的声音像一柄利刃刺了进来:
孙队,尸检有重大发现!
尽管厚重的门很快关上,那句与十年前失踪案有关的余音仍在空气中震颤。我的指尖突然痉挛——文征。那个被我亲手埋葬的名字,此刻正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
当年结案时,老刑警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又盯住了我。但不可能...我明明刮花了他的脸,剥光了他的衣服,连牙齿都用钳子...怎么会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攫住我的喉咙:那晚的暴雨中,除了我和文征,还有第三个人目睹了一切。也许此刻,那双眼睛仍在某个角落注视着我。
冷汗顺着脊椎蜿蜒而下,审讯室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目。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却压不住记忆中铁锹铲土的闷响。那具苍白的身体,那件染血的校服...
苏女士
孙警官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站在逆光处,轮廓像一道审判的剪影。
我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摇摇欲坠的微笑:没事...可能是低血糖。喉间的血腥味让我不得不停顿,如果没其他问题...
孙警官轻哼一声,将笔录推到我面前,纸张在金属桌面上划出冰冷的声响。没问题的话,签个字。他的指尖在嫌疑人确认几个字上轻轻一叩,这几天别离开本地。
我接过钢笔,笔杆上还残留着前一个嫌疑人握过的温度。就在笔尖触及纸面的瞬间——
对了,孙警官突然倾身,阴影笼罩了半张桌面,这些年村里还有人失踪吗
钢笔在纸上戳出一个漆黑的墨点,像极了那晚桃树下渗出的血迹。我盯着那个不断扩散的黑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应该...没有吧。我很久没回来了。
空气突然凝固。孙警官慢慢转动手中的打火机,金属外壳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游走。是吗他忽然笑了,十年前那个案子可是轰动一时啊...叫什么来着
打火机咔嗒合上。
文征。他准确无误地吐出这个名字,目光钉在我的右手上——那里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听说你们是同班同学
我的喉咙突然被无形的力量扼住。钢笔从指间滑落,在笔录上拖出一道扭曲的墨痕,宛如十年前雨夜里,文征在泥地上最后的抓痕。
我强压下喉头的颤抖,笔尖在纸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推回笔录时,纸张在金属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其实...也不算失踪吧。我的声音像裹了一层糖衣,甜得发腻,文征是跟着他父亲走的。你可能不知道,他们欠了高额债务...说到这里,我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临走那天,他还特意来跟我道别呢。这个没良心的,十年了连个消息都没有。
每个字都像排练过千百遍的台词,从舌尖滚落得无比自然。这些年来,我在浴室镜子前、在深夜的卧室里,对着空气反复打磨这套说辞,直到它能像本能反应一样脱口而出。
孙警官的瞳孔微微收缩,像猫科动物盯住猎物时的模样。他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令人窒息。我假装不安地望向窗外,压低声音:难道说...我家挖出的那具...不,不可能吧
不是他。
这三个字像特赦令,让我绷紧的脊背终于得以舒展。虽然不知道是谁偷梁换柱,但至少此刻,文征的冤魂还被深埋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下意识挺直腰板,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腐烂的秘密也一并撑开。
一个尖锐的疑问突然刺进我的脑海:既然尸体不是文征,为何要特意提起他那个土坑里确实曾埋葬过文征,难道...他的某块骨头还残留在那里
这个荒谬的想法让我差点笑出声——DNA鉴定哪有这么快出结果
身体好些了孙警官突然话锋一转。
我怔了怔,机械地点头:嗯...刚才的糖很有效。我急切地补充,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路上小心。她合上档案夹,语气轻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们就不送了。
回到面目全非的老宅,我的房间奇迹般幸存下来。墙上的霉斑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月光下静静注视着我。那具无名尸骨的谜团仍在我脑中盘旋,像只不眠不休的秃鹫。
发现尸体的那一刻,奶奶当场就昏死过去。我去医院看她时,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被角,嘴里念叨着浑身骨头疼。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在找借口不回家——谁愿意回到刚挖出死人的凶宅呢
隔壁吴婶听见动静,隔着断墙喊我去她家借宿。这破房子有什么好守的她撇着嘴,浑浊的眼珠里闪着探究的光,你奶奶老糊涂了,你也跟着犯傻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吴婶临走时的嘟囔飘进耳朵:...守着堆破砖烂瓦,还真当下面埋着金子...
我当然不是为了什么金子。奶奶家位于村中心,熟悉她生活规律的,只有本村人。今天这场闹剧之后,那个调换尸体的人很可能会回来查看。
我要等。
等一个答案。
等一个关于文征下落的答案。
奇怪的是,原以为会辗转难眠的夜晚,我却睡得异常安稳。仿佛这十年的噩梦,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出口
雨水混合着桃花的腥甜气息灌进鼻腔。在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被闪电照亮的雨夜——木门在狂风中痛苦呻吟,粉色的花瓣像血滴般拍打在窗棂上。文征瘫坐在墙角,鲜血从他捂着腹部的手指间汩汩涌出。他的手掌像铁钳般扣着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正随着血液一起流失。
求求你...我的膝盖陷在泥水里,哀求声被雷声碾碎。他的嘴唇蠕动着,吐出的字句像被雨水冲散的蚂蚁。当我俯身想听清时,他的瞳孔突然扩散成两个黑洞,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栽倒。
苏程程!
呼唤声穿透梦境,像一根银针扎进太阳穴。我惊坐而起,发现冷汗已经浸透睡衣。窗外的阳光将孙警官的身影投在窗帘上,形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抱歉打扰。孙警官的目光扫过我皱巴巴的睡衣,从公文包取出一个证物袋,尸体身上发现了这个。
那个墨绿色的小本子躺在透明袋子里,封皮皲裂如干涸的河床。石怀高级中学六个烫金字却依然刺目。当我的指尖碰到内页时,十年前那个雨夜的气味突然复活——
泛黄的照片上,少年文征正对着镜头微笑。而此刻,照片右下角那抹褐色的污渍,正与我记忆中他嘴角溢出的鲜血渐渐重合。
泛黄的学生证上,少年文征的笑容依然鲜活。照片里的他微微扬起下巴,眉眼间尽是年少轻狂的神采。可此刻,这张笑脸正与我梦中那张血迹斑斑的面容渐渐重合,最后定格在他瞳孔涣散的瞬间。
这...这是在尸体身上找到的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可能...那天晚上我明明看着他...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证件边缘,那里有一道陈旧的折痕。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补救:昨天你们不是说尸体不是他吗
后退时撞到了身后的椅子,金属腿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你们该不会...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怀疑我杀了他
孙警官的目光落在学生证上,摇了摇头:死者确实不是文征。他抬起眼,眼神锐利如刀,但我们想重新了解那个雨夜发生的事。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敲在头顶。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不是在怀疑我杀了文征,而是怀疑我知道更多。也许在警方看来,那个雨夜里,我和文征一起杀了人,或者我见证了文征杀了人而包庇他...
警方的怀疑确实合乎逻辑——文征的学生证出现在尸体旁,这本就是最致命的关联证据。但令我毛骨悚然的是,他们为何如此笃定死者不是文征
孙警官仿佛看穿了我的疑虑,指节轻叩着尸检报告:死者骨龄在50岁以上。这个数字像一柄重锤,将某个可怕的猜测砸进我的脑海。还没等我理清思绪,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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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文征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是你。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这种眼神我太熟悉了。十年前,那位两鬓斑白的老刑警也是这样审视着我。如今物证重现,尸体又诡异地出现在我家院子里,其中的关联不言而喻。
我感受着两道视线如探照灯般扫过我的每一寸表情变化,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苏女士,孙警官翻开笔录本,钢笔尖在纸上投射出细长的阴影,把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我颤抖着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金属打火机咔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不介意吧香烟点燃时,一缕青烟在我们之间蜿蜒升起。
得到默许后,我深深吸了一口,让尼古丁暂时麻痹紧绷的神经。那晚他来,不是告别...烟灰簌簌落下,是来讨债的。你们应该已经查到,我差点成了他的继母
话未说完,两位警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烟灰缸里,烟蒂堆积如小山,就像那些年被埋葬的真相。
烟雾中,记忆回到了十年前。那时文家是村里首富,气派的二层小楼鹤立鸡群。作为最早南下的打工者,文父文母常年在外,把年幼的文征寄养在我奶奶家。
从五岁到十七岁,四千多个日夜。我们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炕,同走一条上学的泥路。记得他十岁生日那年,我们分食一个蛋糕,奶油沾了他满脸。
而他的父母,从最初双双归来的其乐融融,到后来各自带着陌生香水味错开返乡。村里人总在井台边窃窃私语——文老板在东莞养了三个二奶。直到那个暴雨夜,文母喝下整瓶农药,死在自家堂屋里。
从此文征就像变了个人。曾经贴在墙上的奖状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刀具。他开始和镇上的混混称兄道弟,身上总是带着烟酒和血腥味。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会为我捉萤火虫的少年,一步步走向深渊。
我永远记得那个阴沉的下午,班主任第三次把文征的试卷摔在讲台上。年迈的奶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只能由我冒充家长去学校。站在办公室里,我红着脸向老师保证:我是他姐姐,一定会管好他。
从此我开始了与文征的拉锯战。翻遍镇上的网吧,在巷口堵截他的狐朋狗友,甚至报过警去制止他们的群架。每个月的生活费,我都精打细算地克扣,生怕多给一分钱就会变成他买烟酒的资本。
可我的良苦用心只换来他越来越深的厌恶。曾经形影不离的我们,渐渐变成了两条平行线——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相交。
高三开学那天,看着文征又翘课的身影,我终于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电话那头文父的声音带着醉意,但我还是固执地请求他回来管管儿子。
没想到这通电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文父第二天就回来了,父子俩的争吵声震得窗户都在颤抖。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文征举着菜刀,赤红着眼睛在雨中追逐自己的父亲。最后文父狼狈地逃回车上,扬言要断绝关系。
临行前夜,我爸和文父关在里屋喝到天亮。酒瓶碰撞声中,隐约听见彩礼嫁妆之类的字眼。第二天清晨,我爸带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跟着文父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文征知道后,默默把父亲留给他的生活费全数交给了奶奶。转身时,他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买点好的辅导书。那一刻,我明白他是在用最后的方式守护我。
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我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光荣榜首位,而文征的课桌早已落满灰尘。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望着他的空床位发呆,盘算着等考上大学,一定要带他离开这个伤心地。去我的城市,哪怕在餐馆端盘子也好,至少我能看着他,不让他继续堕落下去。
命运总爱在最猝不及防时露出獠牙。
十八岁生日前夜,离家一年的父亲突然归来。厨房里飘出久违的饭菜香,桌上摆着件我从没见过的藕荷色连衣裙,真丝面料在煤油灯下泛着粼粼波光。
程程,许个愿。父亲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烛光摇曳中,我正要吹灭蜡烛,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他直挺挺跪在了我面前。
这可能是爸爸...最后一个生日了...他佝偻着背,声音发颤。我瞬间如坠冰窟,脑海里闪过无数筹钱治病的念头。
我在南方...失手打伤了人...他忽然开始狂扇自己耳光,要么赔钱...要么偿命...
看着他红肿的脸颊,我鬼使神差地问:怎么帮你
话音未落,他枯瘦的手就死死钳住我的手腕。文老板答应了!他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只要你嫁给他,债务一笔勾销!
嫁给...文征爸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得很远。父亲却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小别墅!大商场!你每天只管...
他描述的奢华画面在我眼前扭曲变形。那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文征口中包养三个二奶的父亲,现在要成为我的...丈夫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嗡鸣,像是有人在我耳边重重敲响了一口铜钟。血液冲上太阳穴,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几道红痕。
要我嫁人我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我还要上大学!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桌上的碗碟被我的动作震得叮当作响,那个老男人比我大三十岁!
父亲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他的巴掌来得又快又狠,我的左脸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嘴里泛起血腥味。
给脸不要脸!他揪住我的衣领,酒气混着口臭喷在我脸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文老板能看上你是祖坟冒青烟!
我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相框哗啦啦掉了一地。玻璃碎片里,倒映着父亲扭曲的面容:城里那些女学生,哪个不是十几岁就嫁了有钱人就你清高
他掐着我下巴的手在发抖:要不是老子跪着求来的机会,就你这样的,给文老板提鞋都不配!
我弹了弹烟灰,灰白的烟烬簌簌落下,在桌面上散成一地残雪。抬起眼时,正好对上孙警官探究的目光。
您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回来看奶奶吗我扯了扯嘴角,烟头的火光在指间明灭,因为她帮着父亲,把我锁在屋里,就为了逼我嫁给那个老男人。
审讯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年轻警官困惑地皱起眉:这跟文征那晚...
闭嘴。孙警官厉声喝止,转向我时眼神却缓和下来,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像一座小小的坟冢。我深吸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
那晚他们用麻绳把我捆在床头。我盯着自己手腕上早已淡去的勒痕,我跪着求他,说我能保送名校,说毕业后赚的钱都给他...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见父亲油光满面的脸。他听不懂什么保送、名校,那双被酒精泡浑的眼睛里,只看得见眼前唾手可得的卖女钱。
僵持到第三天,奶奶也来劝我了。她枯树皮般的手覆在我手背上,带着陈年艾草的气味。丫头,别犟了,她布满老年斑的眼睑耷拉着,你爹再混账,总不会害亲闺女。
窗外的桃树沙沙作响,她的话像钝刀子割肉:就算考上清华北大又怎样女人终究要嫁人的。指甲缝里沾着菜叶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文家有钱,去了就享福...
第二天破晓,我盯着房梁上结网的蜘蛛松了口。父亲听到毕业后结婚的条件时,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但文父出人意料地爽快答应,当晚就拎着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上门。纸袋边缘渗出的油渍,在月光下像蜿蜒的泪痕。
多讽刺啊,我的未来被明码标价,还不如一袋发霉的钞票值钱。我盘算着逃去报警,却忘了赌徒最擅察言观色。那天晚饭的鸡汤,成为了我永远忘不了的苦味。
当我在文家雕花床上醒来时,绣着鸳鸯的锦被正吸吮着腿间的鲜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所谓打死人要偿命,不过是父亲欠下的又一笔赌债。他用女儿的贞洁,换了一夜翻本的机会。
当文征踹开房门时,月光正照在我锁骨上的淤青上。他目光扫过凌乱的床单,突然抓起桌上的啤酒瓶朝他父亲头上砸去。玻璃碎裂的声音里,我听见他嘶吼:她才十八!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啤酒混着鲜血从文父额头淌下,像一条蜿蜒的小蛇。文征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可我知道,那个会为我捉萤火虫的少年,在这一刻彻底死了。
后来呢年轻警官猛地拍桌而起,这明明是强——
砰!我将烟头狠狠按灭在木桌上,灼烧的焦味在屋里弥漫。报警我轻笑一声,声音却抖得厉害,要我站在派出所里说:'我爹把我卖了,我被老男人睡了'
年轻警官张了张嘴,我抬手截住他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错的是他们'。我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但十年前的山村里,唾沫星子比农药更毒。他们会说——我突然模仿起村里长舌妇尖细的腔调:'破鞋还读什么书'
年轻警官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坐回椅子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对不起。
我重新点燃一支烟。
报应来得比想象中还快。烟雾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个风雨飘摇的夏天。文父的工厂接连爆出重大安全事故,调查组像嗅到血腥的鲨鱼般蜂拥而至。偷税漏税的账本、劣质的安全设备、拖欠的工人工资...这些肮脏的秘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更讽刺的是,就在文父焦头烂额应付调查时,文征斗殴,将人打成重。警方的通缉令和受害者家属的悬赏告示,一夜之间贴满了大街小巷。
记忆中的雷声突然在屋里炸响。我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发抖,仿佛又感受到那晚潮湿的雨水气息。
他提着刀闯进来的时候,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雨水正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
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像一个个小小的墓碑,那把刀很凉,贴在脖子上像块冰。
孙警官的钢笔突然停在笔录本上,墨水晕开一个小圆点。
年轻的警官问道:那你把钱给他了吗
钱我突然笑出声,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早被我爸输在赌桌上了!
压抑多年的委屈突然决堤,我抓起纸巾盒狠狠砸向墙壁,凭什么!我爸卖女求荣,文征要杀我偿债!我们十八年的感情——
纸巾盒撞在墙上,散落的白纸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我颓然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当时我对他说,干脆杀了我吧。
屋的白炽灯在眼皮上投下血红的光影。恍惚间,我又看见那晚的文征——他扔下刀的样子像个突然清醒的梦游者。我们并排坐在门槛上,看着暴雨在地上砸出无数水坑。
我要走了。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到头来,只有我爸...这句话没说完,但他转头看我的那一眼,比脖子上的刀痕更让我疼。屋檐滴水在我们之间织成一道水帘,就像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文征的身影刚消失在雨幕中,肆虐整晚的暴雨竟戛然而止。屋檐滴水声清脆得刺耳,满地残红碎绿在月光下像打翻的调色盘,无声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之后的日子诡异地平静。父亲再次失踪,这次连灶台上的盐罐都没放过。说到这儿,我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进脑海。
文征还说过什么孙警官敏锐地前倾身体。
泪水突然夺眶而出,砸在残缺的木桌上。他...回来过。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临走前抱了我一下,说...
记忆中的怀抱带着雨水和铁锈的味道,他的嘴唇擦过我耳畔说以后没人会打扰我了。顿了顿,又轻声道,包括我爸。
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尘封十年的谜团。当年我只当是临别赠言,如今回想,每个字都浸着血腥味。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等等——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你说尸体骨龄五十岁以上...左腿胫骨是不是有陈旧性骨折左边第一磨牙是不是缺失
孙警官的钢笔啪嗒掉在桌上。他缓慢抬起头的动作,像极了老式放映机的定格画面。
你父亲苏大志。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棺材,1972年煤矿事故留下的腿伤,98年喝酒磕掉的牙。
灯光突然惨白得刺眼。我望着自己映在镜子上的扭曲倒影,无数疑问在脑中炸开:为什么是文征为什么是我爸为什么偏偏要埋在我家桃树下
需要你的DNA样本。孙警官推来鉴定同意书时,我注意到他手套上沾着一点暗红碎屑,另外...他翻开现场照片,尸体附着两种不同土质。
照片上,父亲腐烂的裤管沾着某种灰白色黏土——我们村后山特有的陶土。而桃树下的黑土,不过是事后掩埋的伪装。
真相如同一记重锤,将我的心脏砸得粉碎。泪水决堤般涌出,在桌面上汇成一片咸涩的湖泊。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上一次这样痛哭,还是十八岁那个雨夜。
我以为世间多不公,没人真的爱我,却没想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用自己的方式在全力保护我。
孙警官离开时,恰好在院门口遇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奶奶。
老人灰白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依旧透着惯常的疏离与冷漠。孙警官找过她几次了,前几次都被她以身子骨不适为由婉拒。
奶奶的目光扫过瘫坐在台阶上、哭得不能自已的我,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枯瘦的手指攥紧了拐杖,她突然开口道:孙警官,有什么要问的,就在这儿说吧。
或许是法医那边已经基本确认了死者就是父亲,孙警官的语气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她微微躬身,声音放得很轻,还是之前那些问题。
奶奶用枯瘦的手抹了抹眼角,声音沙哑而缓慢:
十年前我儿子离家那晚,我这双眼睛都快哭瞎了。自打那以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别说桃树底下有什么动静,就是家里进了贼,我这老眼昏花的也瞧不见啊。
她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继续说道:最后一次见大志,就是十年前那个下雨天。小征他爹送来一袋钱...我那没出息的儿子,见了钱比见亲娘还亲。都怪我这个当娘的没本事,给不了他好日子...
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低,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滑落。我这耳朵早就不中用了。那晚雨下得那么大,我什么都没听见。
说到这里,她突然激动起来,枯枝般的手重重拍在膝盖上:早知道那晚他带着刀来,我非狠狠扇他几个耳刮子不可!问问他,我教他的那些做人的道理,都让狗吃了吗!
奶奶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她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沉默许久,她突然抬头直视着孙警官,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
孙警官,你跟老婆子说实话...我家桃树底下埋的,到底是谁啊
两位警官闻言一怔,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半晌,孙警官才哑着嗓子回答:老人家...鉴定结果还没出来。等有了确切消息,我们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奶奶缓缓点头,浑浊的目光望向院中那棵老桃树,久久没有移开。秋风卷着落叶在她脚边打转,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要是问完了,就让这赔钱货赶紧滚回去。当年她娘要是争气生个带把的,我也不至于落得个老无所依的下场。
赔钱货说的是我。
孙警官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在这偏远山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是几句劝解就能改变的。
奶奶送走孙警官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挎着个褪了色的竹篮出来,篮子里装着香烛纸钱。
既然回来了,去给你爷爷上个坟吧。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生生剜开了我心上结痂的伤口。我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死死抱住奶奶枯瘦如柴的小腿,哭得撕心裂肺: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小老太太比我坚强得多。我仰头望去,只见她眼里噙着泪花,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轻轻挣开我的手,声音沙哑却坚定:这些话别跟我说,留着去和他说吧。
去祖坟的路其实不远,穿过一片竹林,再走上一段田埂就到了。可这短短的路程,我却走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十年了,这片坟地几乎没什么变化。爷爷的坟头上长着几丛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无声地责备我这个不孝子孙。
我脑海中不自觉地浮出了一段景象。
小老太太佝偻着背坐在坟前,像从前哄我们睡觉时那样,絮絮叨叨地对着土堆说话。时而念叨些家长里短,时而数落几句没良心的丫头。
她颤巍巍地从竹篮里取出碗筷,一一摆开。尖椒豆腐泛着油光,红烧肉酱色浓郁,猪耳朵切得薄如蝉翼,黄花鱼煎得金黄酥脆——都是文征最爱吃的菜色。
小征啊,她斟满一杯饮料,浑浊的泪滴落在黄土上,程程回来看你了。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终于...终于回来看你了...
泪水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而下。说着说着,她突然又急着为我开脱:不过你别怪她...是我不让她回来的...这丫头前前后后提了好多次想回来...都被我拦下了...她攥着衣角的手不停发抖,她不能回来啊...回来就全完了...
奶奶突然转身,枯瘦的拳头轻轻捶打在我肩上:死丫头!谁让你回来的!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当初怎么说的既然走了就永远别回来!要不是我当年...要不是我检查的仔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你这傻丫头差点就要去坐牢了知不知道!
我跪在坟前,任由黄土沾湿了膝盖。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原来如此...原来一直都是奶奶...
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真的是她,真的是奶奶。
小征啊...奶奶颤抖的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奶奶对不住你...可这杀人的罪名...只能让你担着了...她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我欠程程的...欠你的...等我到了下面...再好好给你们赔罪...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瘦小的身影在泪光中不断扭曲、变形。从老屋到祖坟这段路,对年轻人来说不算远,可对她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仿佛看见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奶奶,独自在桃树下挥动着铁锹。月光照在她佝偻的背上,每一铲土都让她气喘吁吁。她得先把人挖出来,再深一脚浅一脚地拖到祖坟,最后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老屋...
就连当年身强力壮的我,做完这些也都累得去了半条命。而她,我的奶奶,是怎么咬着牙完成这一切的
奶奶~
她一下将我抱进怀中,熟悉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
傻孩子,我虽然力气不大,但我可以慢慢来啊。我是老了,但我还是能保护你的。你千不该万不该,当初想瞒着我跟那个畜生同归于尽。
杀死苏大志的人不是文征,而是我。
文父出事,首先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苏大志。
他逼苏大志还一部分钱。
可钱早就被苏大志还债了,为此他整日东躲西藏,逃避文父。
对比他的慌乱,我就开心多了。但没想到,苏大志根本没想放过我。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夜。
接连数日不见踪影的苏大志,趁着夜色偷偷潜回家中。他先在奶奶的茶水里掺了安眠药,待老人昏睡后,便提着明晃晃的菜刀闯进我的房间。
跟老子去南方!他狞笑着,刀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要把我如法炮制在卖一遍。
我死死抓住门框不肯就范,换来的却是他雨点般的拳脚。屋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盖过了我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他打累了,弯着腰直喘粗气,却仍不忘威胁:再敢说不,老子就烧了这破房子,让那老不死的给你陪葬!
那是你亲娘啊!我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他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亲娘怎么了你不还是我亲闺女吗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我。望着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后来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在厮打中,冰凉的刀柄不知怎么就握在了我手里。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就算同归于尽,也绝不能让这个恶魔再去祸害别人!
许是上天眷顾。苏大志被凳子绊倒摔在了地上
我毫不犹豫地就将刀捅进了他的胸膛,一刀又一刀。
直到文征赶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就在我浑身发抖、不知所措时,文征突然冲了进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我杀人了。
文征听完事情经过后,出乎意料地格外镇定。他先是快步走进卧室,扯下床单盖住了苏大志的尸首。接着强硬地拽着我来到水池边,一根根掰开我沾血的手指,用肥皂反复搓洗。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我手上的血迹,却冲不散我内心的恐惧。
把衣服换了。他递来一套干净衣物,声音低沉而坚决。我像个木偶般任由他摆布,直到看见他拿起那把刀,用衣袖仔细擦拭掉所有指纹,再将自己的手印重重按上去。
这个动作让我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行!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文征却只是轻轻掰开我的手指,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与决绝。
我发疯似的推搡着他:你快走!奶奶以后就拜托你了...我要跟这个畜生一起下地狱!
文征突然抬手,啪的一声脆响,火辣辣的耳光让我愣在原地。他双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声音嘶哑却坚定:苏程程,你给我清醒一点!
你的人生才刚要开始,你忘了吗他的眼眶通红,你可是被保送的优等生,你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文征的声音却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让我来顶罪,我去自首。你好好读书,将来...将来等我出狱了,你养我好不好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们之间...总要有人保住未来不是吗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你忘了我们说好的...你永远是我的小公主,我要守护你一辈子的...
对不起...对不起...文征突然崩溃地抱住我,我爸欺负你的时候我不在...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就让我...就让我兑现这个承诺吧...
我完全理解文征此刻的崩溃。任谁在得知母亲自杀的噩耗后,都不可能保持理智。这些年来他的逃避与疏远,我都明白。
说到最后,他竟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音支离破碎:苏程程,让我替你顶罪吧...就当是...还我欠你的...
就在这时,文父突然闯了进来。他看到满地鲜血的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是,他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恐惧,而是瞪着眼睛厉声质问:钱呢人死了,那笔钱呢
见我们沉默不语,他彻底疯了,竟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想要找出那笔早已不存在的钱。文征立刻冲上去阻拦,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
我想上前帮忙,却被文父狠狠推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椅子上,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这时我才注意到文征已经倒下,正痛苦地捂着腹部——不知何时,他已经受了伤。
情急之下,我抄起椅子狠狠砸向文父的后脑勺。文征趁机拔出插在地上的刀,在混乱中刺向了自己的父亲...
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文征的全身。他呆滞地望着手中沾血的刀,又看向倒在血泊中的父亲,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我浑身发抖地掏出手机,手指不听使唤地按着按键:别怕...救护车马上就来...你坚持住...
突然,那双熟悉的手按住了我的手腕。文征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我拼命用手去擦,可鲜血却越擦越多。
程程...别报警...他每说一个字,血沫就涌得更凶,一旦警察来了...就都完了...你还有...大好前程...
去他妈的前程!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宁愿去坐牢!宁愿被枪毙!文征...你不能死...你答应过要保护我一辈子的...你说过要娶我的啊...
文征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他的指尖冰凉,沾满了血,却还是那么温柔。
乖...别哭...他气若游丝地说,如果...警察问起...就说...我和我爸跑路了...原来文父早就准备好了假身份证,他欠了那么多钱...跑路...很正常...
你就说...我这段时间...总是找你麻烦...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喷溅在我的衣襟上,说我跟你要钱...你没给...我们就跑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皮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我死死抓着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文征...求求你...别睡...你看看我...
他的双手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铁钳般死死扣住我的手臂。我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我声嘶力竭地哭喊:不要...求求你...别这样...
他的嘴唇颤抖着翕动,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我慌乱地把耳朵凑近,想听清他最后的话语。可下一秒,他的身体突然僵直,重重倒在了我怀里。
霎时间,屋外的风雨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了。我抱着文征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这个用生命为我筑起最后一道屏障的少年,就这样永远闭上了眼睛。
颤抖的手指再次拨通报警电话,可偏偏在这时信号断了。望着文征未能瞑目的双眼,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
我擦干眼泪,艰难地将父亲的尸体拖到小推车上。祖坟——这个疯狂的主意源自文征曾经的玩笑:要是杀了人,就埋在祖坟里,保准谁都想不到。
夜风呜咽着穿过竹林,我推着载有尸体的推车,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本该安息先人的地方。文征的尸体还躺在血泊中,我得抓紧时间。这个为我付出一切的少年,我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他最后的嘱托。
大雨过后的泥路湿滑难行,可那晚的一切却出奇地顺利。我的双手机械地挥动着铁锹,挖坑、填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坑挖得很浅——我笃定没人会来这片荒僻的祖坟查看。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不得不暂停。文父的尸体被我草草藏进了废弃的猪圈,那座摇摇欲坠的砖房里堆满杂物,足够掩人耳目。
回到凶案现场,我提着水桶一遍遍冲刷着水泥地面。屋内地势略高,混着血污的水流顺着台阶往外淌,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暗红色的溪流。血水渗进水泥缝隙,渐渐消失无踪。
最艰难的是处理文征。我颤抖着脱下他血迹斑斑的衣衫,将我们的衣物统统付之一炬。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我才终于将他安葬。
天光大亮,奶奶推门而入。即便地面已被反复冲洗,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依旧挥之不去。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见她默不作声地拿起抹布,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拭着每个角落。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搓洗着地缝,仿佛要将所有罪恶都抹去。
那阵子正巧五婶去城里闺女家小住,托奶奶照看她养的几头猪。往常天不亮奶奶就会拌好猪食送过去,可那天她却反常地什么都没做。
我战战兢兢地等了一整天,盘算着等她出门好处理剩下的尸体。可到了傍晚,奶奶却做了一件让我瞠目结舌的事——她直接把五婶家的猪赶进了自家院子。
第二天,文父的尸体就神秘消失了。紧接着奶奶就收拾好我的行李,当着全村人的面把我赶出家门。她站在院门口破口大骂:扫把星!把我儿子都克走了!滚得越远越好!
可当四下无人时,她冰冷的手指死死掐着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从今往后不许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所以...那时候您就决定要帮我处理尸体了我哽咽着问。
奶奶枯瘦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发梢:纸终究包不住火...那会儿警察天天来查小征的下落,我只能把你爹的尸体弄回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要是真被发现了,就说小征畏罪潜逃...
泪水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我知道这样对不起小征那孩子...可活人总比死人要紧啊...
奶奶说起这些事时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平常。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年迈的老人要独自完成这一切,该有多艰难。
现在想来,难怪当初我被赶出家门后,五婶会偷偷跑到学校找我,说奶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锁着院门不让任何人靠近。原来在那段日子里,她是在用自己方式替我赎罪。
我望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即便有文征的学生证作为幌子,警方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结案。这些年,奶奶一定承受了太多太多。
该做个了断了。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但在这之前,我要好好陪陪奶奶,弥补这十年来的亏欠。
拆迁工作因为我家的事暂时搁置了。其实村里也没剩几户人家,年轻人都搬去了城里,只剩下些老人还守着老屋。
这五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每天赖在奶奶膝头,吃她亲手做的家常菜,听她絮絮叨叨讲些陈年旧事。偶尔也会去祖坟看看文征,给他带些他爱吃的点心。
奶奶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她做的饭菜还是那么香。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决定自首的那天清晨,我特意让奶奶去镇上买点心。可还没等我出门,孙警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院门口。
他眉头紧锁,手里攥着一份文件: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声音沉得像是压着千斤重担,死者确实是你父亲。
五婶说那天她一直喊文征,可那孩子怎么都不应声...孙警官补充道。
我的喉咙发紧: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他来跟你告别那天。
一切突然明朗——那天苏大志借口支开奶奶,自己却整天不见人影。孙警官最后拍了拍我的肩: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缉拿凶手。
奶奶提着点心回来时,正好与孙警官擦肩而过。她强装镇定,可手中颤抖的纸袋簌簌作响。警察来干什么你...你坦白了傻孩子...
我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点心:凶手确定了,是文征。
尘埃落定,拆迁队的机器声再次在村头响起。这个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老屋,终于要在推土机的轰鸣中,与往事一同尘封。
奶奶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演了一出戏。她拄着拐杖,在街坊四邻面前抹着眼泪说:这破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得跟着孙女去享福了。
临走前,我特意去探望了五婶。如今她大多时间住在城里女儿家,见到我来,又惊又喜。
谢谢您的口供。我握住她粗糙的双手。
五婶眼眶一红,拍了拍我的手背:傻丫头,那孩子不能白死,你得替他好好活着。
是啊,我得好好活着。
站在五婶家门前,阳光正好。远处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奶奶在巷口等我,阳光给她银白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边。我快步走向她,就像走向崭新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