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玩而已,你认真了
半年前,我用假身份骗许君辞上了床。
他说:莫奈一生只画一个人,我也只想娶你。
我笑着戴上戒指,可转头就注销了手机号,让他找不到我。
半年后,他在画廊搂着新欢,指着我的画说:挂书房吧。
而我躲在玻璃门外,数着手腕上新增的针孔。
我要死了,他这样也挺好。
1.
我以为我的人生的字典里再也没有许君辞三个字。
直到那天。
我站在画廊门口,手指刚触到玻璃门,突然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
隔着玻璃,我看到了许君辞。
修长的身形,穿着一丝不苟,熨烫整齐的衣物,站着的时候喜欢重心偏在左脚。
是他许君辞。
他细致地看着我临摹的那幅《临终的卡米尔》,手指上还在右边角落的画的小小的爱心上比画着。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烫着大波浪的年轻女性。
她亲昵地贴着他的身体,挽着他的手。
这画家连比例都错了。她撇撇嘴,要不是配色特别,白送我都不要。
许君辞顿了顿:嗯,所以只值这个价。
买下来挂书房吧!女人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虽然画得烂,但看着真的很热烈……
他轻柔地摸着她的头,眉目带笑:好。
我的掌心突然渗出冷汗,死死攥住门把手。
半年前这只手还被他握在掌心,沾着颜料在画布上涂抹。
他说我手抖时的笔触像梵高的星空,有种将碎未碎的美。
现在它抖得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我扬起下巴,不让泪水掉下来。
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这样结束好像也不错。
他能有新的伴侣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样难过呢。
我正想逃走江亦却突然高声招呼:池谨你来啦!许先生刚刚还问我能不能见见作者呢!
许君辞猛地回头,瞳孔微缩。
于轻轻
他的声音在发抖。
女人下打量我,突然笑了:这不是你说的骗子吗这是她画的
她故意抬高声音,让整个画廊的人都看过来:骗子画的东西,别挂在我们家里了。
我的身体隐隐颤抖,脸色白了又白。
江亦突然从身后搂住我的肩:这位客人,你要是这样不讲道理,我们就只好请你出去了。怎么女人趾高气扬地双手叉腰,半年前她骗了君辞就杳无音信,听说某些女人专门装文艺骗男人,她就是个小骗子!小年轻你不要被她骗了!
我抿着嘴,眼神微冷:稍等。
在许君辞错愕的目光中,我拿着前台的美工刀,一笔一笔地划开画布。
画布的碎屑掉落在地上的,露出用铅笔写满整张背面的许君辞。
他一脸震惊地盯着我。
我不敢看他眼睛,那里面藏着我偷来的光明。
我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它配不上您的书房了。
女人得意地扬起下巴:算你识相!
可下一秒,许君辞却猛地推开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这个名字不是你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那里写着我的签名:
池谨。
不是于轻轻。
而是他从未听过的,我的真名。
因为,我是她口中的骗子。
2.
从见到许君泽的第一天我就在骗他。
那个冬天,我光脚站在海里,海水淹没脚踝,冷得刺骨。
阳光苍白地挂在天上。
惨白地没有生机,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公司被辞,男朋友被我和小三住进我的房子里,爸妈向我要弟弟的彩礼……
我的人生就像这海浪,被来回冲刷着,也让我随波而去就好了……
他带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像一朵热烈明媚的彼岸花,从远处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喂!女孩!我给你画了幅画,你快看!
我侧身低头看着他画上的我,一身白色的大衣光着脚站在沙滩上,海风吹动着的衣服,像一朵即将掉落的梨花。
我抬头看他,他兴奋地喘着粗气,目光里满是惊艳。
怎么样
我的眼泪混着海风的冰冷顺着脸颊往下淌:你能教我画画吗
他慌慌张张地在上衣裤子的各个口袋里找纸巾,好不容易找到,却被手上的颜料弄脏了:你别哭啊,我教你,我教你。
我叫许君辞,你叫什么
我……我叫于轻轻。
那是我第一次骗他。
我说我叫于轻轻,轻于鸿毛,重于泰山。
我说我只是来看海。
许君辞的手指死死攥着那片画布碎片,指节泛白。
他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像是要把我的皮肉一寸寸剥开,看清里面藏了多少谎言。
池谨。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全是愤怒,所以这半年,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画布残片,像被撕碎的遗书。
对不起……
女人突然尖声笑起来:哈!装什么深情君辞,你看看她!连真名都不敢告诉你!
许君辞猛地推开她,手指着门口的方向:你先回家。
什么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他转头盯着池谨,眼神冷得像刀。
女人脸色铁青,高跟鞋狠狠跺在地上,池谨是吧!你再骗君辞,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她抓起包走出了画廊。
玻璃门被她摔得震天响,震得我耳膜生疼。
寂静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许君辞向前一步,我后退一步,为什么
为什么是《临终的卡米尔》
他声音很低,却每个字都像砸在我心上。
我呼吸一滞。
因为——
那是我和你之间为数不多的回忆啊。
冬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前几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却下着绵绵细雨。
窗外的大海阴沉汹涌地翻滚着。
室内的却是旖旎残留的温暖。
他搂着我,我侧身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如同鼓声咚咚跳动的心脏。
我认真地翻着手里的画册。
画册上《临终的卡米尔》蓝与紫的基调包裹着呻吟着的莫奈的妻子,凄冷、却有一丝温暖的光,层层叠叠地洒在她的身上,痛苦的她仿佛被天使的翅膀包裹着。
许君辞低头亲吻着我的额头,我挣开他的束缚,跪在床上,扳正他的头。
他有些不解,但认真地看着我,将我散乱的发丝从我的脸上拨开。
心里的阴霾仿佛都被驱散,指腹轻轻摩挲着他鼻梁上的痣,君辞,莫奈一生只画一个人。
我盯着他的氤氲着水雾的眼睛问道:你能不能也只画我
他清冷的眸子里浮动着柔和的光影,像海浪一般翻涌着无数的情丝,眼眶微红,他:好。
我知道这对一个职业画家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会失去很多收入的来源。
他却突然对我说: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我翻了个身,跨在了他的身上,从上到下俯视着他,手掌心朝上摊开:东西呢
他神情茫然。
好你个许君辞。我挑了挑眉,伸出手指戳了戳他满是绯红抓痕的胸膛。
怎么求婚没有戒指吗
玩弄美少女感情是吧
他唇角上扬,如同春风过境,山花燃尽原野,漂亮得惊心动魄。
我见他只笑,捏捏他的腰:嗯
一个天旋地转,他将我压在身下,声音喑哑:轻轻,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可许君辞,你永远等不到那个女孩了。
3.
愤怒的许君辞盯着我的脸,等着我的坦白。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无穷无尽的窒息感将我淹没,我若无其事地说:临摹不是很正常许君辞你也是画家你就没临摹过吗
许君辞脸上青筋暴起:你说什么
大家都是成年人,玩玩而已,许君辞你不会认真了吧
你再说一遍
我不耐烦地说:旅行结束,大家各自回到原本的生活,不都是这样的吗
想起下午那个亲昵靠着他的女人,后槽牙有些酸酸的。
于轻轻!我不信你不记得我们一起……
拜托,这都半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能记得,放过我吧,许君辞,你不是也有新的生活了吗
我拉着江亦的胳膊,许君辞的眼神仿佛是要把我吞了一样,有些渗人。
许君辞,再认识一下。我掰开江亦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露出我空空如也的左手手指:这是我的男朋友,江亦。
江亦瞥头看了我一眼:啊是的,我是池谨男朋友。
许君辞整个人仿佛碎了一样;你骗我的,对不对
于轻轻,你好狠!
他眼眶里盈满着泪水,举起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熟悉的对戒:所以这个算什么你发的誓也是假的吗
江亦似乎想讲话,我打断他要出口的话:许君辞先生,我叫池谨,不叫于轻轻。
他自嘲地笑了:原来全是假的,我懂了。
他突然发了狠一样的,摘下自己的戒指,摔在了地上,转身离开。
我蹲下捡起戒指,想要解开项链的暗扣。
心痛得呼吸不过来,全身颤抖着,愈发解不下扣子。
江亦轻叹一声,将我拥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你这是又何苦
我无声地在他的怀里颤抖着。
因为太过深刻。
我不想成为许君辞生命中的遗憾。
和他作的画一般热烈灿烂的他,不能有遗憾。
我不是故意骗他的。
许君辞因为工作原因回沪城没多久,我也回来了。
与他在一起的七天,是绝望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
因为有他,我决定要在我的字典上划掉胆小懦弱这些词汇。
抛弃过往,重新开始。
我兴致勃勃地下飞机要给他打电话,却在机场的宣传栏上看见了莫奈画展的消息。
我决定花点时间画一幅他的肖像,再向他坦白,这样再加上亲亲抱抱,他应该能原谅说了小小谎言的我了吧
我在沪城安定了下来,想找一家画室,完成画作。
没想到就遇到了开画廊的江亦。
我每天躲在他的画廊后面的小画室里,一笔一画描绘我心中的许君辞。
我画得很认真,每天十八个小时待在画室里,不满意就刮掉重画。
江亦说我疯了。
我告诉他,那个人他值得。
在画作完成的最后一晚,我签上了我的名字,名字尾巴带着个小爱心。
我有些紧张地给许君辞发短信告诉他我回来了,询问他三天后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吃晚饭。
他几乎是秒回,有。
这三天我几乎兴奋得睡不着觉。
可他终究是没等到我。
我穿着那件白色的大衣,穿着高跟鞋,画着精致的妆,拿着用布裹好的画,走在路上。
天空是那样的绚烂,我的视野里却开始斑驳,飘起了雪花。
我晕倒在路上。
醒来时,医生眼神里充满着怜悯,江亦满是担忧,旁边还放着我的画。
太好了,画没事。
我要和这位小姑娘谈谈,小伙子你先出去一下。
医生,我是怎么了吗
小姑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看着被包裹齐整的画,眼泪不停地流。
许君辞,我怎么办
命运好像和我开了个大玩笑。
我在手机上打下几个字,却感觉每个字都在将我的生命往外抽走。
我们分手吧。
我们之间注定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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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坐在医院的花园里,啃着江亦给我削好的苹果。
复查的结果意料之中的并不好。
我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
一位年轻的女性站在了我的前面,挡住了太阳,我感到她的身形有些眼熟,但又看不清她的脸,只好出声询问:你是
她的语气里似乎压抑着愤怒:骗人精。
哦,是那天在画廊里许君辞的女朋友啊……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强撑着扯出个笑容。
你把我弟害得好惨,他现在也不去工作室,就在家里喝酒,嘴里就念着于轻轻。
我握紧苹果的手突然僵住。原来是他姐姐。
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他这样。她吸了吸鼻子,算我求你,别再来打扰他了,行吗
医生说我最多只有三个月啦,姐姐。我听低头笑了起来:如果可以,我真不愿意放过他。
你这个骗人精……
我掀开自己的防晒衫,抬起手腕,露出住院手环给她看,上面写着:脉络膜转移癌
姐姐,我没有办法啦,我都看不清楚你长什么样啦,你多劝劝他吧。
空气中沉默了许久。
她轻叹一口气,吸了吸鼻子:照顾好自己……池谨。
会的,姐姐。
疼痛来得比预期更猛烈。
我开始服用更大剂量的止痛药,来缓解从四肢百骸散发的疼痛。
整宿整宿睡不着,只能半卧在床上,盯着窗外路灯在晨光微亮中一排排点亮。
乌黑浓密的头发掉成一根牛皮筋都要绑上好几圈。
我依旧每天坚持去画廊。
但我再也画不出清新明亮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跳脱的颜色,深沉的紫,热烈的红,阴森的黑,整个画面浓厚深沉。
江亦沉默地陪着我,眼眶泛红。
喂!江亦。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双手叉腰,骄傲地说:我和莫奈挺像的吧都是眼睛出了问题后画风突变。
他接过我手中的干净画笔,背过身子,带着点鼻音:是啊,我们谨谨是大画家。
我听见颜料刀刮擦调色板的声音格外用力,接着肩头一沉。
江亦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
池谨……他的声音闷在我肩上,你真是个自私的混蛋。
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是啊,所以江亦大好人愿不愿去见一个超棒的心理咨询师呢
在他去见心理医生的那个早晨,我拖着行李箱悄悄离开了。
我想在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之前再做一些事。
江亦就是其中之一。
我确实是个坏人,我明知道我给不了他什么,还要从他身上索取爱。
我真是个不折不扣吸血鬼。
我再次逃了。
池谨你果然还是那个胆小鬼。
5.
我拖着行李箱来到了熟悉的海边。
相比冬天的寂静孤独,夏天是另外一番风景。
各式各样的私家车将海滩的外围停满了,潮湿的海风将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吹得很远很远。
民宿的老板娘不像冬天坐在前台跷着二郎腿啃瓜子,而是化着精致的妆,穿着人字拖在门口努力地吆喝着。
呦,这不是轻轻吗老板娘远远地瞧见我,迎了上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怎么瘦了这么多
瘦了不好看吗!
哎哟,你们这些小年轻!要爱护身体呀!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迎着我进去,来到顶楼,老板娘插卡推开房间门,熟悉的落地窗,熟悉的沙发,仿佛还能闻到旖旎的味道。
许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我有些愣神,支支吾吾回答道:哦,他工作忙,最近没有假期。
我忻忻地笑,岔开话题,夏天这里可真热闹。
是呀,冬天来这儿的客人可真不多呢!
是啊,许君辞。
那天是个平凡的日子。
我面对着阳光,围着红色围巾,坐在凳子上翻着画册,身后是平静蔚蓝的大海和远处隐隐约约转着的风车。
他拿着画笔,沾一点白色,低头认真地在颜料盘上调色。
他嘴角勾起一抹低笑,怎么会有女孩冬天在海边上光着脚
他一笔一画地在画板上勾勒出我的模样。
结果你突然问我,能不能教你画画,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爱上这个奇怪的女孩了。
我翻页的手一顿,眼睛有些湿润。
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或许人生重启,一百次,一万次,只要站在那个沙滩上的人是我,就一定会爱上这个男人。
我想,不管是不是一夜情,十几天,几年,一辈子,我只要是他,我都可以。
许君辞,我们在一起吧。
我扔下手里的画册,走到他的身边。
像捧着珍宝一样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他有些错愕地盯着我。
他拉着我的手,跌坐在沙发上,他眼神灼热,强有力的大手扣住我的后脑勺,温柔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双眼迷离,只觉得冬日的太阳是如此的耀眼。
感觉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们,完完全全的。
可是我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这根火柴燃尽,幻想结束的时候,我的生命也燃尽了。
我躺在床上,吃完止痛药,昏昏沉沉地睡去。
许君辞像往常一般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穿着一身全白的衣服,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将我揽在怀里。
6.
咚咚一阵敲门声将我吵醒。
窗外已是黄昏日落,游客们在沙滩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
打开手机,是无数个江亦的未接电话,还有短信。
他说:原谅我也很自私,我希望你幸福。
我把画替你转交给许君辞了。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但他应该知道。
你的病我没有和他说。
门口的敲门声不断。
池谨冷静,冷静。
打开房间门。
许君辞如同初见一般,喘着粗气,手里拿着熟悉的画:你是笨蛋吗
他嗓音干涩,眼尾微红,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你为什么不说话,池谨。
我低着头,我无奈地盯着他,
许君辞,你就不能把我忘了吗
他举着我的画面向我,画上的他仿佛笑着回望着我,你叫我怎么忘嗯
难道你忘了吗
池谨。
这是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他气势汹汹地朝我靠近,我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后退。
你要是忘了我,为什么要画我嗯
你要是忘了我,来海边干什么
你回答我,
池谨。
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抬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模糊的视野里,他一双眸子里闪着渴望。
与他对视那一瞬间,我就知道。
我突然不爱你了,就是这样。
这句话好像用尽了我全身的勇气。
许君辞,我们不合适。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画放下,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信。
他大力地拉着我跌进他的怀里,他的吻重重地落了下来,像饿了很久的野兽撬开我的牙关,强烈的占有欲仿佛要将我碾碎。
别再躲我了,池谨。
他轻柔地尽数吻去所有的落下的泪痕。
没有你我真的要疯了。
我天南地北地找你,你却像空气蒸发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你,我感觉我要疯了,你救救我。
你救救我,好吗
他的话冲垮了我所有的防御。
生病半年,我在医院听过很多家属撕心裂肺地哭着:医生,救救他。
我也听过江亦崩溃地蹲在地上,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而许君辞平静而崩溃地在向一个癌症晚期的病患说着:救救我。
不是救救你救救她,是救救我。
他的心好像是大海地震,表面上平静安详,深处却是波涛汹涌,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我爱的人在我面前对我说救救我。
始作俑者却是我。
你在逼我,许君辞。
我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像于轻轻做的那样。
抛下所有,义无反顾、燃尽最后的生命,爱上他。
7.
夏天的海边生机勃勃,我总觉得我的病好像被治愈了一些。
我坐在沙滩上,笨拙地用湿沙堆砌着城堡的轮廓,指尖能感受到沙粒粗糙的触感。
许君辞不知何时已经脱了鞋,裤腿挽到膝盖,赤着脚在浅滩处蹦跳。
他弯腰掬起一捧海水,突然朝我泼来。
许君辞!我惊叫一声,冰凉的水珠已经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他站在不远处笑得肆意,阳光从他身后倾泻而下,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我眯起眼睛,恍惚间觉得他的轮廓在强光下有些模糊。
小朋友,我转头对旁边正在挖沙的小男孩露出温柔的笑,能把你的小水桶借给姐姐用一下吗
小男孩扑闪着天真的眼睛,呆头呆脑地对我说好的。阿姨。
许君辞立刻夸张地扭着腰学舌:好的,池谨阿姨。
许!君!辞!
我起身舀起一桶的水就往他身上泼,他大声叫着四处逃窜,脸上扬着笑容,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
我喘着气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一下,两下,鲜活而有力。
这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背我。我朝他伸出手。
他绅士地朝我鞠躬,好的大小姐。
趴在他背上时,我能闻到他发间海风的咸涩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他的肩膀比半年前更瘦了,脊背的骨骼硌得我胸口发疼。
池谨,你轻了好多。他的声音闷闷的。
你是在说我以前胖吗我故意咬他耳朵。
他不说话,只是背着我沿着海岸线慢慢走。海浪一次次漫上来,抹去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就像要抹去我们来过的痕迹。
池谨。
嗯
池谨
嗯,干吗
池谨。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说话!
他的笑声在我掌心震动:真好,你在。
颈间的项链掉了出来,上面串着的两枚戒指,在空中晃荡。
冬天的海与夏天截然不同。
海风凛冽,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许君辞走在我身边,脖子上围着第一天见面时的围巾,双手插在驼色大衣口袋里,时不时偷瞄我一眼。
你今天很奇怪。我
许君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撇开话题:冷吗
我摇头,他卸下自己的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我低头埋在围巾里深深吸了一口,他残留的温暖令我有些恍惚。
于轻轻。
嗯
许君辞突然单膝跪在沙滩上。这个动作太突然,我下意识去扶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本来准备了很多话。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但现在只想问你……
我以为他会说嫁给我之类的话,但他只是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绒布盒子,里面躺着两枚戒指,举起那枚刻着C&C戒指,仰头看我时,眼睛里盛着整个海洋的波光。
你愿意成为我的莫奈吗
我并没有说话,拿起一枚,仔细端详,莫斯乌比环的样式,内侧刻着C&C。
我内心一动,自己戴在无名指上,然后拿出另一枚,套在他的手指上。
他站起身,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我们的戒指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微光,海浪声掩盖了彼此的心跳。
8.
回到民宿,我支起画架坐在阳台上。
海风穿过纱窗,带着电风扇的嗡嗡声。调色盘上的颜料越来越浓烈——我看不清那些细微的色彩变化,只能凭记忆涂抹大片的紫与红。
许君辞端着半个西瓜,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抱着我的腰。
你这画……有莫奈晚期那个带点抽象的意思了。
我手一抖,画笔在画布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心里咯噔一声,那我可是大画家了。
他拿着勺挖了勺西瓜,示意我张嘴。
如果。西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甜得发苦: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有天不在了,你咋办
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你去天堂,我就变成天使去找你,你下地狱,我就变成炸油锅的等你这条小鱼干跳进锅里。
我噗嗤一声笑了,捏着他的脸:你还说我坏,你更坏,就不肯放过是吧。
我想要仔细地再看看他,再摸摸他的脸。
我用手细细地划过他脸颊的每一处。
许君辞。
嗯
我爱你。
他握住我沾满颜料的手,在无名指上轻轻一吻:我知道。
画布角落,一个小小的爱心正在慢慢干涸。
我的药悄悄地吃完了,我以为我的病在好转了。
但并不是这样的,每过一天,我的疼痛感都在加强,我躺在许君辞的怀抱里,全身颤抖,冒着冷汗。
我只能虚弱地对他笑笑,说是晚上吃坏肚子了。
他甚至气哄哄地想要去店铺找老板理论,我好不容易才安抚好这个炸毛的小猫咪。
不得不回去了。
没有药,我甚至睡不了觉,这样下去瞒不住他了。
他牵着我回到了沪城。
美其名曰,怕我再跑了。
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家,他的书房里挂满了我,有照片,有素描,有油画。
我随手捡起一张废纸,满页都扭扭曲曲写满了我的名字。
我握紧了拳头才让眼泪不落下。
怎么啦许君辞摸了摸我的脑袋,感动了
我盯着他的脸,摘下脖子上的项链,踮起脚挂在他的脖子上:许君辞。
指尖轻轻擦过他的锁骨,银色的链子在他颈间泛着微光。
戒指垂落在他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轻轻晃动。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后的皮肤,触到一丝温热。他微微低头,呼吸扫过我的耳畔,痒得让人心颤。
戒指。我轻声说,声音几乎融进空气里。
他垂眸看着那两枚戒指,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掌心滚烫,力道不重,却让我动弹不得。
许君辞顺从地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温热的呼吸交缠间,我看见他瞳孔里晃动的自己。戒指在我们之间悬停,像某种未完成的仪式。
你还记得当时我说了什么吗他嗓音低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没回答,只是抬眼看他。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眼底暗潮涌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腕骨,酥麻感顺着血液流窜,心跳声大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说话。他压低声音,带着诱哄的意味。
我抿了抿唇,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再低一些。
你觉得呢
潮起潮落,像一只小船在海里起伏。
许君辞在身边沉睡,呼吸均匀绵长。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生怕惊动他。
床垫微微下陷的声音让我屏住呼吸,直到确认他没有醒来的迹象,才敢继续动作。
手机屏幕亮起,是江亦的消息:我在楼下,慢慢来,不急。
我最后看了一眼许君辞,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我想伸手抚平那道褶皱,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该走了。
医院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我们来得太早,候诊区空无一人,只有清洁工推着拖把来回走动的身影。
我坐在塑料椅上,盯着墙上肿瘤内科的标识发呆。
池谨江亦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医生说我们可以先进去。
视力怎么样他翻开我的病历。
右眼几乎看不见了,我平静地说,左眼也开始模糊。
他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张新的检查单:先去做个核磁,看看情况。
检查室冷得像冰窖,我躺在机器里,听着它发出刺耳的嗡鸣声。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许君辞的脸。
他嘲笑我被浪花吓得尖叫,却又在下一个大浪打来时紧紧抓住我的手。
那天阳光很好,他的眼睛比海水还要清澈。
结束了。江亦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检查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糟。医生指着片子上的大块大块的阴影,语气沉重:小谨,
医生我还能活多久我打断他。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你做好心理准备吧。他递给我一张打印的药方,这是最新的止痛药,剂量我调整过了。
我攥着病历单站在医院走廊,纸页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医生怎么说江亦问。
可以回家了。我轻声说,把家这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
那个有许君辞的地方,很快就不再是我的家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池谨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缓缓转身,许君辞站在走廊尽头。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检查单上,然后移到江亦扶着我的手上。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原因
我沉默不语,指尖发颤,病历单被攥得发皱。
半年来精心构筑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设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却从未找到合适的台词。
许君辞大步走过来,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倒吸一口冷气。他的眼睛通红:这……又是在骗我吗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不是。
他突然一拳砸在我耳边的墙上,画框被震得哐当乱响,吓得路过的一个护士惊叫出声。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等你死了,让我从别人嘴里听说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苦笑:告诉你又能怎样让你看着我一点点烂掉
他声音抖得厉害:你他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一滴温热的东西砸在我手背上。
我惊讶地抬头,发现许君辞在哭。
这个从来不在人前示弱的男人,眼泪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右眼突然一阵剧痛,视线模糊了一瞬。
让你看着我插上呼吸机说不了话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怎么死的
江亦音带着哭腔:够了!她癌细胞已经转移到眼睛了,你非要她疼死在这里吗
许君辞的表情瞬间凝固。
江亦半年的情绪似乎在一瞬间爆发了,他拎着许君辞的领子:你别这副被全世界抛弃的模样,你配吗
她知道自己不能和你在一起,明明眼睛不好,却一直流泪流到哭不出来。
她没有别人照顾,自己在家疼到晕倒,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说这样死了也挺好的。
她痛倒在地上打滚,整宿整宿睡不着的时候你在哪里
难道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在生病吗
许君辞你真的一点都配不上谨谨。
许君辞眼眶通红,转身离开的背影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
走廊尽头,他停下脚步,肩膀剧烈起伏,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像那天海边的浪。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检查单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清晰地印着晚期转移和姑息治疗。
江亦跪在我身边,轻轻抱住我:哭出来吧,别忍着。
9.
许君辞离开后的第三天,我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黑暗来得很快,像有人突然拉上了世界的窗帘。我坐在病床上,伸手在眼前晃了晃——没有光,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只有止痛药带来的昏沉和胸腔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江亦推门进来时,我正摸索着床头的画笔。
你要这个他把笔塞进我手里,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点点头,手指抚过笔杆上凹凸不平的牙印——那是许君辞的坏习惯,画画时总喜欢咬笔头。
帮我支画架吧。
江亦没说话,但我听见画架腿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颜料管被挤压的扑哧声。他把我抱到椅子上,将调色盘放在我够得着的地方。
想画什么
他。
我的手指蘸进颜料里,冰凉的触感。我不知道自己沾的是蓝色还是红色,只能凭记忆涂抹画布角落,我摸索着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颜料从画布上滑下来,滴在我的病号服上。江亦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腕:别画了。
再等等,我挣开他,就快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画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是一团模糊的色块,也许根本不成人形。
但当我用手指摸到画布角落时,还是坚持画了一颗心——就像当年在《临终的卡米尔》的左下角那样。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他来过。江亦突然说。
我的笔尖停在半空。
昨晚他在门外站到天亮。
我喉咙发紧:为什么……不进来
他说……江亦的声音低下去,怕你看见他哭。
我低下头,湿漉漉的颜料从指缝间漏下去,像血,像泪,像那个冬天海边冰冷的水珠。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起来。
江亦。
嗯
如果我死了,把这幅画别给他。
为什么
我的画只会把他困在这里。
他剩下的人生,也应该有个漂亮的、爱他的他爱的老婆,幸福美满地生一个女孩,或者男孩,健健康康地长命百岁,不应该因为一个死人活在过去。
他很久没说话。久到我以为他走了,才听见一声很轻的好。
可我知道他在哭。
就像我知道,许君辞此刻一定就站在我身后。
他一定在哭得像个小孩,丑丑的不愿意让我看见。
10.
接下来的日子,许君辞没有来过。
或许……他偷偷地来过,只是我感觉不到了。
生命的气息逐渐远离我的身体。
偶尔强烈的太阳光能照亮我的视线,其他时候我已经生活在黑暗中。
我接受的镇痛剂量越来越大,从口服药变成了点滴注射。
最终我还是逃不过命运,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带上了呼吸机。
我陷入黑暗沉睡的日子越来越多,但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我能在梦里看见许君辞的脸。
我梦见许君辞对我说:谨谨,你等我,我马上就来。
我看见他说:谨谨,久等啦!我马上就娶你回家!你一定要等等我!
谨谨,我最喜欢你了,你看看我。
谨,我会陪你到最后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牵着我的手在海边漫步,我总能感觉到我的手心的温度带着微微潮湿的水汽。
可突然有天,我再也梦不见他了,我的手怎么抓都是空的。
我醒来了,眼前似乎有迷迷糊糊的身影,可惜不是他。
姐姐……
小谨。
他的姐姐坐在我的病床前哭得泣不成声。
警察在他的车里只找到这个。
他的车在来的路上与失控的大货车在高架上相撞,从十几米的高空坠下,当场身亡。
我想这是他要给你的。
我双手发抖,摸索着打开盒子,是一对戒指,内侧好像都刻着C&C。
钻石摸起来真大呀,戴起来一定会很闪吧。
我开口:能帮我带上吗两个都要。
她似乎用手捂着嘴巴不让她哭着太大声,只有闷闷的呜咽声。
好。
我笑着地摸着我手指上的戒指,抬起手:好看吗
好看。
姐姐,他的葬礼……
我去不了……
你要记得和他说,我马上就会见到你了……
我们一定会……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