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566年。“穹顶-7区”如同一个巨大的、生锈的金属肺叶,在永不停息的工业喘息中艰难运作。其上的城区是光洁闪亮的肺泡,汲取着星球的养分;而其下的锈带区,则是沉积废料和艰难求生的微生物的聚集地,沉闷、压抑,却又顽强地搏动着生命。
黎明的到来,在这里从不是由阳光宣告,而是由穿透厚重污染云层、被巨型框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工业探照灯余光,以及那准时降临、带着刺鼻硫磺和金属锈蚀气味的酸雨来标记。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波纹钢板和废弃管道拼凑成的屋顶,如同为锈带区日复一日的生存奏响单调而冰冷的序曲。雨水在泥泞地面上积起浑浊的水洼,倒映着上方交错混乱的线缆和远处那遥不可及、灯火通明的上城区塔楼尖端,像一个个破碎而扭曲的幻梦。
洛星云在这片熟悉的晨曲中睁开眼。视野上方不足一米处,潮湿的天花板上,一滴顽固的水珠正汇聚成型,摇摇欲坠。他无声地向内侧挪动身子,精准地避开了那注定落下的冰凉触感。身下由旧海绵和隔热毯铺就的“床铺”发出细微的呻吟。
身旁传来均匀而轻浅的呼吸声。妹妹洛水蜷缩在单薄的毯子里,似乎梦到了什么温暖的事物,嘴角微微弯起,冲淡了眉宇间常有的那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忧色。另一侧的地铺上,弟弟洛星河则睡得四仰八叉,一条腿毫不客气地搭在了洛星云的小腿上,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听不清的梦话,大约是又梦到了摆弄他那些废旧零件。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洛星云的心头,短暂地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与潮湿。他小心翼翼地、以绝不会惊醒弟妹的力道,将洛星河沉甸甸的腿挪开,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站起身,瘦削却已初显少年韧劲的身体在这低矮压抑的棚屋里显得有些局促。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用同类灰布细致打着补丁的工作服,布料接触皮肤时带来一种贫民窟特有的、仿佛永远无法彻底晾干的微潮触感。
门帘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以及养父母压低的交谈声。是林薇和洛明远起来了。
他推开吱嘎作响的、用废弃飞船隔热门板改造成的内门,走进兼作厨房、客厅和工作室的狭窄空间。养父洛明远正弓着腰,全神贯注地调试着那个老旧的、时常罢工的电解水器,试图从昨夜积存的雨水里榨取一家五口人今日所需的、微不足道的纯净水。养母林薇则在一个小小的、线圈有些外露的电磁炉前忙碌着,锅里熬煮着大半锅灰褐色的粘稠糊状物——那是用政府配给的低级合成蛋白块和从附近净化厂围墙边采集来的、经过反复检测确认无毒的变异苔藓混合而成,能提供基础热量,但味道和口感,早已在经年累月的重复中变得麻木。
“小云,醒了?”林薇回过头,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但看向他时,眼神却一如既往地温柔,那眼角的细纹仿佛盛满了岁月的艰辛与无声的爱,“快去叫小水和小河起来,准备吃早饭了。今天这糊……我加了一点点上次换来的盐藻粉,兴许能有点不一样的味道。”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快些,试图在这片灰暗中发现一丝微光。
洛明远抬起头,额头上蹭着一道新鲜的油污,他咧开嘴,露出一排被廉价自卷烟叶熏得微黄的牙齿:“这两个小懒虫,肯定又睡过头了。星云,一会儿吃完跟我去东三区的废料场碰碰运气,昨天监听老旧频道,听说‘大倾倒’好像有点来自上城区实验室的废弃料,去晚了,咱们连汤都喝不上热乎的。”
“嗯,好。”洛星云点点头,声音平静。他走到角落那个用废弃飞行器洗手池零件拼凑成的洗漱台前,用手捧起一点点解出的仅能算是微温的清水,扑在脸上。冰凉稍刺的触感让他更清醒了几分。就在水流滑过皮肤时,他左臂内侧,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分辨根本无法察觉的奇异螺旋纹路,似乎极其微弱地温热了一下。
那感觉飘忽得像一缕烟,瞬间便消散无踪,仿佛只是神经末梢的一次偶然错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偶尔出现的、莫名的细微悸动,从未深究,也无人可诉说。
洛水和洛星河被叫醒,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洛水乖巧地帮忙摆放碗勺——几个边缘有着细小缺口的合成材料碗,被她擦得干干净净。洛星河则依旧呵欠连天,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险些一头栽进那锅灰扑扑的营养糊里。
“星河,精神点!魂还丢在梦里呢?”洛明远用他那布满老茧和细微伤口的大手,胡噜了一把小儿子的乱发,“今天你跟妈妈去‘老瘸子’的回收站分拣零件,眼睛给我放亮些,手指头灵活点,别再把有用的集成芯片当塑料片给扔进粉碎机了!”
“知道啦,爸……”洛星河拖长了声音嘟囔着,努力撑开眼皮,开始用勺子机械地搅动着面前那碗粘稠的糊状物,仿佛这样就能让它变得可口一些。
一家人围坐在低矮的小桌旁,默默地开始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酸雨敲打屋顶的哒哒声是永恒的背景音。空间狭小,生活清贫,食物粗糙,但这方寸之地却弥漫着一种由相互依偎产生的、足以抵御外部寒意的温暖。这就是洛星云认知中的全部世界,从他十五年前有记忆起便是如此。据养父母说,他是在一次跨星系难民潮的极端混乱中,与亲人失散,险些夭折,被好心的洛明远夫妇发现并收养。他们给了他一个家,一个名字,还有两个没有血缘却比骨肉更亲的弟妹。
吃完简单的早餐,洛明远和洛星云披上能防酸雨浸蚀的旧油布外套,准备出门。林薇仔细地帮洛星云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替他紧了紧束口的袖套,轻声叮嘱:“一定小心,东三区那边最近乱得很,‘铁牙帮’和‘毒蝎团’为了抢地盘正闹得凶,听说动了能量匕首,见了血。绕着点他们走。”
“放心吧,妈,我们就在外围转转,捡点漏就回来。”洛星云轻声应道,心里却因为她的话绷紧了一根弦。
洛星河突然跳起来,跑到自己那堆“宝贝”零件旁,摸索出一个用废旧传感器、裸露线缆和一块几乎不显示的屏幕拼凑成的、怪模怪样的仪器,塞给洛星云:“哥!拿着这个!我改装的弱能量场探测器!要是碰到好的能量电池或者没完全烧毁的电源核心,它说不定能叫两声!比眼睛好使!”
洛水则默默递过来两个用干净软布包好的标准营养块,小声说:“哥,爸,中午吃。”
推开那扇沉重、需要用力才能顶开积水的棚屋外门,更大的喧嚣和更复杂浓重的气味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屋内的那点温馨隔绝开来。锈带区彻底苏醒了。
狭窄得仅容两人错身而过的巷道里,人流已经开始拥挤。各种经过粗暴改装、冒着劣质燃料黑烟的履带车或悬浮板(高度仅离地几厘米)轰鸣着,试图挤开人群。两侧低矮棚屋伸出的晾衣绳上,挂满了未能被酸雨彻底冲刷干净的破旧衣物,无力地耷拉着。高处一些相对坚固的建筑外墙上,闪烁着廉价的全息广告,大多是效果可疑的兴奋剂、高风险高回报的义体改造招募,或是条件极其苛刻的外星矿坑劳工合同,画面时常因信号干扰或设备老化而剧烈扭曲、跳动,发出刺耳的杂音。
空中,偶尔有隶属于上城区治安署的“秃鹫”级悬浮巡逻艇,如同优雅而冰冷的掠食者,无声地滑过棚屋区的上空。它们流线型的光洁艇身与下方的污浊形成残酷对比,艇腹下安装的小型能量武器闪烁着代表绝对武力的幽蓝光泽,提醒着下方每一个“锈渣”彼此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呸!又是这帮吸血的铁苍蝇!”旁边一个浑身散发着劣质酒精和汗臭味的男人,朝着巡逻艇远去的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洛星云抬头,目光追随着那艘巡逻艇,直到它消失在密集的建筑和永不停歇的工业排放烟柱之后。他知道,那上面的人甚至不会将传感器多向下调整一微米。锈带区对他们而言,只是城市这个巨大机体上一个需要定期清理、以免堵塞甚至病变的排污口。而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就是附着在排污口壁上的“锈渣”。
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拇指摩擦了一下左臂内侧。有时,在极度疲惫后的半梦半醒之间,或者像刚才那样受到某种刺激时,他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极高频的嗡鸣,又像是星辰在遥远深空中爆炸的寂寥回响;眼前也会闪过一些无法理解的画面——极其复杂的几何结构在虚空中展开,或是炽烈到无法形容的光流……甚至偶尔,他会觉得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流动,一种微弱却陌生、让他隐隐感到不安的力量感。
但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最亲的养父母和弟妹。这太荒诞,太像是癔症了。一个在锈带区垃圾堆里长大的孤儿,怎么可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幻觉?大概只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神经衰弱,或者是对上城区那种光鲜生活的病态渴望所滋生出的妄想。他将这些归咎于饥饿、疲劳,或是吸入多了含有微量致幻成分的工业废气。
“快走,星云!别发呆了!”洛明远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将他从飘远的思绪中拽回,“今天抢食的‘秃鹫’可真不少!”
前方,东三区废料场那由无数金属垃圾、废弃零件和工业残渣堆积而成的、如同锈蚀山峦般的巨大轮廓,已然在望。那里散发着浓烈的臭氧、腐锈和未知化学溶剂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倾卸管道如同巨兽的喉咙,高悬于垃圾山之上,时不时地会从上方的工业区或生活区,呕吐出新的、混合着危险与机遇的“养分”。此时,山脚下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等待投喂的鬣狗,每一双眼睛里都闪烁着对生存资源的赤裸渴望,以及为争夺它们而即将爆发的戾气。
新的一天,为了活下去的搜寻与争夺,开始了。洛星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铁锈、油污和雨腥味的冰冷空气,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恍惚感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加快脚步,紧紧跟上养父那略显佝偻却依旧坚定的背影,融入了那片巨大的、能吞噬希望也能偶然诞生微光的垃圾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