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浮香坡,瞧见赵简正指点旭初、云昭修习光明道法。周聘默默看了一会儿,转头对黄晞道:“你陪我去玉阙宫吧。”
黄晞一怔,道:“师父这个时辰正在炼神,不见人的。”
“我知道!”周聘道,“咱们去藏书阁。”
黄晞笑道:“怎么?你这里的书不够看,还要去玉阙宫看吗?”
周聘轻哼一声:“快走吧,啰嗦!”不由分说,拉了黄晞的手,便直奔玉阙宫而去。
二人对玉阙宫早已熟门熟路,跟守门鹤童打过招呼,便径直穿廊过院,直奔藏经阁。
藏经阁单独在一个庭院内,庭院东邻元辰大殿,院内琼花玉树掩映,奇花异草吐芳,一条青玉石径蜿蜒通向庭院中央的藏书阁,藏书阁楼高七层,楼顶悬挂一枚宫灯状的玉佩金铛,散发出柔和清辉,结成一道似光似纱、又似流水的透明结界,将整座藏经阁罩住,远远望去,倒像是挂了一道淡淡的流瀑倾泻而下,甚是好看。
藏经阁一楼进去便是主厅,散落着几张茶几蒲团,一圈偏廊隔出了几个独立书房。黄晞指了指右侧一间挂了“南轩”匾额的书房道:“我与敬之平时就在那个房间翻阅经书看,虽然都是些小法术,也是很厉害的。”瞧了瞧周聘脸色又道:“这里藏书虽多,师父他老人家并不太让弟子来看,怕学杂了反倒忘却修道之根本。所以,这里平时除了打扫的鹤童并不怎么见到旁人。”
周聘推开“南轩”门扉,伸头进去扫了一眼,见房内书卷虽有些乱,倒还整洁。又推开一间“玉山”,翻拣一番,依然退出。
黄晞看出她的心思,道:“文骋,真要有可以跟玄都上品一较上下的功法,师父断不会藏私的。他们就由敬之来教,还一样是你的徒弟,你倒也不用如此要强。”
周聘也不言语,往上指了指,问道:“你和大哥楼上去过没有?”黄晞道:“还没有。”话音未落,便被周聘一把扯住,噌蹭蹭直奔楼顶。
才到六楼楼梯口便被两个鹤童拦住:“两位师叔,请留步。世尊有令,六楼以上没有世尊手谕不得入内。”周聘心念一动,便笑笑地望着黄晞。
黄晞老老实实说道:“是这样的,我和敬之问过师尊,这两层放的是些禁书。有峨眉前辈因醉心于技法,便参悟了些凶封的法术,这些法术因杀伐太过被历代祖师们封印于此。还封存了些数千年无人领悟的古典。”一看周聘脸色,便知她要做什么,道:“文骋,你......”话没说完,就见周聘抿嘴一笑,一弹指,那两个鹤童便打着呵欠就地躺下睡着了。
周聘笑道:“谁让你吊我胃口了!”便拉她进了六楼。
黄晞在身后叹气道:“聘儿,这样不好!你先禀报了师父,师父也未必就不准你进的。”
周聘毫不在意:“师父有先天神算,既然告诉了你,便知我必进的。”
六楼布局同一楼也没有多大不同,一间书房匾额上书了“玄武”二字,书房内列了几排书架,架上放了些许书册。
二人进去随手翻看,周聘漫步到角落,在一个书架的最底层发现几枚龟壳,龟壳本不稀奇,只是这几枚龟壳却是两两相扣,打眼一瞧倒像是个蚌壳。周聘俯身捡起,发现龟壳表面似有文字,勾勾连连,细看又不认得,便叫来黄晞看。黄晞放掌心端详良久方道:“这不是文字,倒像是经脉图,只是行气怪异,恐怕是要把人炼废的。”周聘道:“兴许有特别的法门也未可知,改日问问师父吧。”黄晞刚要回她,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出太虚镜,拉了周聘跳了进去。太虚镜贴在墙面,浑然为一体。
只听楼下传来脚步声,片刻后,两道人影步入阁内,黄晞定睛一看,竟是师父紫霞真人与四师叔洞阳真人。
紫霄扫视四周,道:“玉珮金铛示警,分明是有人进了禁地...会是谁呢”洞阳笑道:“你有先天神算,却来问谁看那鹤童,分明是万象功的路数,恐怕是你乖徒弟的手笔。”
紫霄摇头轻叹:“若真是她...倒也罢了。这孩子虽调皮任性,心底却纯良,即便学了些禁术,也不打紧。”洞阳打趣道:“到底是自己的弟子!可曾少了什么没有?”
紫霄眉头紧蹙:“丢了几枚龟壳。”
“不过几枚龟壳罢了,想是拿去玩了......”洞阳话未说完,脸色骤变,一把抓住紫霄手腕:“什么龟壳?你说的是玄武技吗?”
“是!”紫霄沉声道。
“师尊当年不是说毁了吗”洞阳喃喃道。
“这是黑武灵神遗蜕上脱落的神物,师尊也毁不掉它!”紫霄缓缓摇头,“师尊只能以光明道法将其封印,隐去真形罢了。”
洞阳顿足,急道:“你既然知道玄武技未毁,早拿出来教授弟子,峨眉也不至于消沉如此!既然龟壳在,那蛇鳞想必也在,师父都放在什么地方了?”
“快打消这念头!”紫霄语气郑重道,“世尊封印它,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有弟子机缘得之...那也是命数使然。”
洞阳听了苦笑一声,无奈道:“罢了罢了,反正是你的弟子得了,就由她去吧!”言罢,二人转身,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黄晞放下太虚,劝周聘道:“就听师父的吧!别碰这东西了。”
周聘笑着摇头:“你没听师父说嘛,拿了也无妨的。大哥在就好了,正好可以参详参详这经脉图。”说着又东张西望:“蛇鳞呢师叔说要有蛇鳞才算完整!”
黄晞无奈摇头:“我不知道...”
“走!”周聘扯了她衣袖跑向楼梯:“去七楼!”
七楼格局极其简单,只有一条茶几、两张木凳、一个蒲团。茶几的后面是一间没有匾额的书房,里面书架不多,但也摆满了书册。最里面靠墙摆了一张条几,正中孤零零摆了一卷竹简。竹简形制古朴,竹片却青绿依旧,几缕金丝穿了,用黄绸系上打了个结。
“这竹简书恐怕得有些年头了吧?”周聘说着将那卷竹简拿起,见上面深深镌刻了几行文字:
“不依科而传,罪延七祖,吞火食铁,长充鬼役;身殁形残,被风刀之考,负山运石,填极夜之河;传者谨之,习者慎之,以免身没幽源,万不得仙。”
二人读罢,倒吸一口气,咋舌道:“这是什么道法?竟被下了如此毒咒!”
黄晞谨慎道:“咱就不要看了吧?”
“看一眼罢了,能有何妨?”周聘已经拆开了黄绸结,在条几上徐徐展开。但见竹简上书:
“《上清经》,明乎混沌之表,焕乎大罗之天。灵妙虚结,神奇空生,高浮澄净,以上清之名,乃众真之所处,大圣之所经也。道之彰彰,如日照天,法之炫炫,如川行海。而人以道法之技,欲夺天工,可乎?故峨眉先师,断绝经典,分一为二。上卷修习真功,下卷修炼技法。得一可横行天下,得二可为万世之尊。”
周聘再次咋舌道:“这是《上清经》?师父不是说《上清经》早已失传了么?怎会供在此处?”继续展开竹简,后面却是一个字没有了。
黄晞道:“嗯,看来正文确实失传了。”又遗憾道:“可惜,上面说学了两卷可以做神仙呢!”
二人细心翻找依然一无所获。周聘调侃道:“得,你做不成神仙了!”黄晞也笑道:“蛇鳞也不在。”
周聘心有不甘,盯着那竹简道:“若能寻得《上清经》,这玄武技想必也不算什么了。”她端详片刻,捏咒念道:“万象,显形。”
她本是要查看竹简是否被施法隐去了文字,岂料法咒一出,那竹简竟金线脱落,片片青简腾空飞起,在空中迅速排成一个光芒四射的八卦图,将整个书房映得亮如白昼,目不能视!
周聘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黄晞胳膊。门外传来紫霄真人惊呼:“不好,是传送阵法!快闪开!”
紫霄、洞阳二人刚抢入房间,黄晞只觉手臂一紧,周聘已经被那“八卦”图案吸进去大半个身子,忙伸手反抓住周聘手臂往外扯。
周聘急呼:“快撒手,你也会被拖走的。”
黄晞拉之不动,自己反被扯得离地,一起撞进了那“八卦”图案。
两人一进去,那八卦图立时便无影无踪了。只这电光石火之间,紫霄两人扑了个空。
洞阳吓了个目瞪口呆,慌忙问紫霄:“这传送阵法是去往什么地方?快算算!”
紫霄神色凝重:“不用算,那是西海崦嵫山。”
洞阳大惊:“那个叛教罪人的埋骨之地?”
紫霄点头道:“正是!”。
洞阳思索片刻道:“掌教坐镇虚陵,我带人去寻回他们吧!”想了想又道,“敬之我也带上去历练历练,留他在山上也必会偷偷下山。”
紫霄点点头,望着空无一物的条几叹息道:“也是大意了,竟留下这个祸患在这里!
”洞阳道:“师兄也不必忧心,已经过去几千年了,那边便就算有什么机关法阵只怕也早就损坏了。我去请大师兄,有大师兄坐镇,此行可保无虞。倘若能借此寻回上清经更不虚此行了!”
紫霄叹道:“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却说周聘、黄曦二人被那传送法阵摄入,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身体如同裹在疾风之中,无所凭依又难以呼吸,待身子又一松跌落在地,发现身处在一处废墟之中。
黄晞起身观望,只见一间连屋顶都没有的神庙废墟,残垣断壁,四周只剩下数根巨大的石柱,柱子上雕刻着无数古怪画像。
黄晞正要上前查看,听见身后周聘道:“杏儿,你识得这些什么字么?”黄晞转身一看,周聘正捧了那竹简辨认。原来那竹简上竟出现了几行歪歪斜斜、蝌蚪般扭曲的文字。黄晞上前瞧了也是一样的不认识,摇头道:“罢了,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吧。”拉着周聘走出神庙,不由得齐齐呆住了。
这旧庙竟屹立于海边,直面大海,背倚连绵不绝的巍峨群山。一条青石板铺成之小径,自庙门曲折延伸至山梁深处。
黄晞道:“走罢,顺着这条路去找找,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她唤出太虚镜,两人一起御镜顺路飞行。
飞行半晌,只见一处被群山环绕的静谧山坳里,灼灼盛开的桃花林连绵成片,粉云浮动,花海掩映之下,隐隐约约显出几角茅檐竹舍,竟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悄然藏匿其中。
姐妹二人驱镜悬浮于村落上空,俯瞰下方,只见土地平整,房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往来耕作男女,衣着打扮,皆与外人无异,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周聘说道:“此处倒是个不错的地方,不若下去问问路吧。”黄晞收起法宝,两人一同落在一户竹篱房舍前。只见一老者正埋头在小院里收拾竹篾,精心编制着竹具,全然没有察觉到竹门前站着两个陌生人。
周聘正欲上前询问,忽然听到“吱呀”一声,房门缓缓开启,一位手捧茶水的绿衣少女轻盈地走了出来。她一眼望见竹墙外的黄、周二人,不禁一惊,随即便高声喊道:“爷爷,外面有客人来啦!”老者闻声抬起头,瞧见二人,连忙笑道:“哟,贵客临门,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快请进!快请进!”绿衣少女放下茶水,快步走过来打开了竹门。
黄晞正想答话,周聘却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后一拉,自己则上前一步,施礼说道:“老丈安好!”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计,缓缓站起身来,回应道:“好好!二位请坐,不知二位是从哪里来?”周聘开口问道:“老丈,这里是什么地方?峨眉山距此地还有多远?”老者微微一笑,答道:“这里是崦嵫山。峨眉山?小老儿从未听过,那是哪里?”说着,便让绿衣少女再斟两杯茶来。黄晞听闻此言,低声对周聘道:“既然他不知晓,那便罢了,咱们也无需在此打扰了。”周聘却在袖底悄悄握住黄晞的手,用力一捏,然后拉着她一同在院中摆放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黄晞眉头紧蹙,沉默不语,周聘却神色自若,缓缓开口问道:“老人家在此居住多久了?”老者微微一笑,答道:“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余,祖祖辈辈皆在此地。”周聘点了点头,说道:“想必已有许多年头了。”老者笑道:“山中无日月,先祖当年为避战乱,举家迁徙至此,自此与外界断绝音讯,实在不知已历经多少寒暑了!”正说着,忽闻有人喊道:“老魏头,你家来客人啦?”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竹墙外聚集了一群村民,男女老少隔着篱笆墙,好奇地打量着周聘和黄晞。被称作老魏头的老者高声应道:“是啊,都进来吧。”一些人推推搡搡地进了小院,还有一些人则在墙外指指点点。一位老人向老者问道:“老魏头,这些贵客是从是从哪里来的?”
老者缓缓摇头,轻声说道:“似乎是一个名为峨眉的地方。”紧接着,他又开口道:“婆罗先生呢?今日有贵客到访,理应邀请他前来。”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我去请他!”话音未落,那孩子便兴高采烈地蹦跳着离开了。黄晞凑近周聘的耳畔,低声问道:“为什么留下来?我们直接飞回去不就好了?免得师父他们担忧。”周聘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回答道:“此有些古怪,暂且留下来观察一番。”黄晞一脸诧异,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周聘神秘地笑了笑,说道:“稍后你自会知晓。”
说着转头对那老者道:“这个婆罗先生,是个什么人?”那老者立时笑道:“婆罗先生是个大夫,好多年前从外面来的。”周聘冷笑一声,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来了多久了?”那老者立时陷入了沉默,细想半晌,才迟疑道:“那可有些年头了,我父辈、祖辈的时候,先生就在了。听说老人说,先生来的时候,村子里正闹天花,死了不少人,全靠先生的针灸药石才帮我们渡过了灾厄!”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究竟是何方的贵客?非要我来看看?”周聘立时抬头,朝门外望去,却是方才那个小孩子正拉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男子身着一袭白衫,神色甚是慈祥的。
黄晞正要张口,周聘已经在她肩头一拍,道:“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倒是阁下...”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中年男子眼带笑意,盯着两人细看,待瞧到周聘手中的那一卷竹简,眼睛一亮,嘴角上扬,缓缓道:“我么?不过是个行走江湖的山野郎中罢了,尊驾莫非是峨眉道庭来的么?”
黄晞眉毛一扬,奇道:“你如何知晓的?”婆罗先生微微一叹,道:“说来话长,二位到寒舍一叙如何?”
周聘略一沉吟,拱手道:“那有劳先生,请!”便告辞老魏头,跟随婆罗先生而去。
穿行于村落之中,但见茅檐竹舍错落,花木扶疏,路径曲折通幽。沿途村民无论老幼,见到婆罗先生皆行礼招呼,甚是熟稔尊敬。路过村中间一座神像,底座似有流光逸出,神像前香火袅绕,只是瞧不出祭拜的哪位尊神。
不多时,来到一处小院,依旧是寻常的篱笆院墙,茅屋数椽,院内几丛修竹青翠挺拔,掩映一片素雅白花。那花儿碗口大小,形似玉兰,花瓣薄如蝉翼,散发着清冷幽香,在竹影下静静绽放。
婆罗先生在花前驻足道:“这花唤作优昙婆罗!”
周聘与黄晞对视一眼,也未置一词。
茅舍陈设十分简陋,可以说是寒酸。当屋放置了一方案几,围了几条长凳。墙角堆着些晾晒好的各色草药,整齐地码在一起,还有捣药的石臼、切药的铡刀等器具,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气。
黄晞环顾四周,道:“先生这药铺可当真简陋!”
婆罗先生招呼二人落座,斟上热茶解释道:“孤山僻野,自然简陋些,也够用了。”
三人坐定,婆罗先生目光缓缓扫过黄、周二人,慢悠悠道:“二位既出自仙家府邸,自然是修行中人。”缓了一缓,又道:“今日一见,便知道瞒不过二位法眼!不错,我不是人!”
“我是一株优昙婆罗花!”
“岁月悠长,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寒暑了!只记得灵根初萌时,我被种植在一扇窗下,相伴的是一杆青竹,我们彼此根须交织,情深谊厚。那房子的主人也是个峨眉道人,他每日除了修炼玄功,洒扫庭院,便是遥望云天,怔怔出神。那时,还常有一个女子来寻他,后来不知何故,二人大吵一架,女子负气而去,再无音讯。又过了些时日,他竟将我身旁的青竹斫下,制成了青简。”说完望着周聘手中的青简,呆呆地不再说话。
周聘低头凝视手中青简,问道:“便是此简么?”
“是她!虽过了这许多年,我还是能认得出她来!”
周聘听他言语惆怅,也知他故旧相逢已是生死相隔,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便喃喃道:“那...先生可知这青简上写了什么文字?”
“是上清经的序文。”
黄晞奇道:“只写了序文?那经文哪里去了?”
婆罗先生摇头道:“这我着实不知,那道人对经文始终参悟不透,性情甚是不好,只怕毁去了也未可知!”
周聘与黄晞对视一眼,眼神尽是失望!
黄晞问道:“先生知道我那同门去向?”
婆罗先生神色一凛,道:“他有一日外出,就此杳无踪迹,再也没有回来!至于去了哪里,我也实在不知!”顿了一下,又道:“待我修行渐深,灵根能够自行挪动,也曾在这山里寻过他的踪影,终究是一无所获。后来,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当时村中正爆发天花恶疾,我以自身修得的草木精元之力,勉强施为,侥幸化解了村民这场灾厄。村民感恩,一再恳切挽留。我也是飘泊日久,早生倦怠,便应邀留在此地做了一个山野郎中。我自问虽是草木精怪,却并无害人之迹!”
周聘拉了黄晞起身道:“那还烦请先生告知,我那峨眉同门的住所在什么方位?”
婆罗先生蹙眉道:“二位有所不知,这村子有个古怪处,四周地势时常变换,有时在山坳之内,有时在海滨之畔,村民不小心出了村,寻不回来时路,都是常有的事情。在下虽然认识些文字,略通些医理,见识实在不多,并不是有意隐瞒。不过,二位若是能在山中寻到一所大庙,那便不远了!”
周聘听了心中暗自纳罕,当即扯了黄晞衣袖,起身告辞:“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她略一停顿,又道:“如有缘分,这青简,待我事了之后送归先生!”
婆罗先生听了周聘言语,不由愣神片刻,也不言语,只起身深深一揖。
二人依旧御镜行空,离开桃花村。飞离不远,黄晞忍不住问道:“聘儿,你如何发觉古怪的?”
“自然是我修习万象功的缘故。”周聘回道,“那些村民虽非草精木怪,却周身草木之气甚重,我料想此地必有草木成精。只是看那婆罗先生以善行修法,气息纯正,便不再深究。咦?灵微,你看!”
黄晞闻言回首望去,只见方才那山坳之中,只剩下一片荒草石砾,那桃花盛开的桃花村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先生所言竟是真的!”黄晞目瞪口呆,喃喃道:“好好的一座村落,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她环顾四周,单手结印,口中喃喃念咒,少顷,猛然喝道:“幽冥,鬼狼之道!”
地上“砰”地一声闷响,腾起一股黑气。黑气翻滚聚集,渐渐聚成一群通体漆黑,周身黑气缭绕,眼燃炽火的恶狼。黄晞扬手接过周聘手中青简,给鬼狼嗅上一嗅,喝道:“搜!”
周聘赞道:“杏儿,你这术法可当真厉害!咱俩若是斗法,我未必能胜你!”
黄晞摇头道:“论法术,《道德经》确实在《玄都上品》之上,若论修真的灵性根骨,你却在我之上。真要斗法,胜负难料!”
周聘听了,轻轻一握她手,笑道:“那定是姐姐让我!”
鬼狼嗅罢青简,低吼一声,猛地后撤两步,狼头一耸,一声凄厉长嗥,随即化作数道黑影,激射入草丛。狼影所至,草丛纷纷倒伏,让出路来。鬼狼在草丛中横冲直撞,如风疾驰。
不多时刻,群狼汇聚,齐齐朝山谷尽头冲去。黄晞御镜携周聘紧随其后。不多时,但见山谷尽头,下方黑黢黢一片,深不可测。那群狼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但见那狼群在陡峭如削的悬崖峭壁之上如履平地,奔跃如飞。这深渊深逾千丈,一路下来,浓雾弥漫,天光渐绝。空气污浊不堪,恶毒刺鼻。周聘急道:“当心瘴毒!”黄晞立时催动真诀,太虚镜蓝光大盛,护住两人,将污秽之气隔绝开来。
待下到深渊尽头,眼前竟是一条更深的地底沟壑,蜿蜒没入无尽黑暗,没有一点光亮。
黄晞谨慎,念动法诀,喝道:“道诫,幻影!”周聘立时只觉身子一轻,已被摄入太虚镜之内。镜身则幻出十数来个道人虚影,紧紧跟随鬼狼。
只见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凿,道路愈发崎岖,幽绿磷火四处飘荡,地面尸骨堆积如山。
群狼骤然止步,低吼不前,只见沟壑尽头,透出幽幽红光!竟然是一潭翻滚的赤红液体,水面上有幽蓝色的火焰。潭水翻滚的幻影中似乎有无数男女挣扎哀嚎!周聘惊疑道:“水里...有东西?”
黄晞颔蹙眉道:“这铜水里有生人魂魄被镇在里面!”
周聘心中不忍,道:“能不能放他们出来?”
黄晞摇头道:“已经不成了!他们被融在铜水之中炼法太久,早就已经是厉鬼了,而且,若是强行抽出,必然魂飞魄散。”
周聘默默不语,半晌才道:“什么人如此狠毒!?”
黄晞摇头,道:“看这规模手法,必定是个高手!”正说着,一个嘶哑破败的声音自铜铜水边响起:“什么人?!胆敢擅闯广成宫?!”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铜人自赤红的铜水之中轰然站起,如一座小山般,手中紧握一炳青铜巨杵,上面黑气袅袅,无数冤魂厉鬼缠绕其上,放声哀鸣!
青铜巨人一出,群狼顿生惧意,呜咽后退。黄晞催动真法,一个道人幻影飘然上前,道:“你是什么人?”
这铜人却置若罔闻,巨目四下扫视,厉声咆哮:“真身在哪里?给我出来!”吼声未落,青铜巨杵脱手掷出!
“轰--!”
巨响震彻地底,鬼狼连同幻影如泡影般应声而碎!
黄晞一怔,道:“这妖孽好生凶戾的法力!”
周聘见状,双手合十,口中轻叱:“离魂,魅魔!”
刹那间,天地间卷起一阵异风,裹向那铜人周身,那风轻柔似情人絮语,拂面若杨柳依依,花气袭人,令人迷醉。
铜人动作一滞,那异风中又浮现出数名身披轻纱、姿容绝世的半裸魅魔,围了铜人或歌或舞,莺莺燕燕,惑人心魄!
“装神弄鬼!人在哪里?!”那铜人厉声咆哮,手中巨杵挥舞,带起腥风阵阵,黑气翻腾,却始终没有砸向几个魅魔。
周聘对黄晞低声道:“这铜人是个铜像化来的,法力虽高,根基却浅,要灭它倒也容易。”
黄晞点头,道:“嗯,它在镇守铜水中的冤魂,灭了它,这些厉鬼必然四下逃逸,恐怕会祸乱人间。”
黄晞便不再理会那铜人,御镜越过那翻腾的铜池。飞行数百丈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平川。平川之上,了无生机,只有数不尽的魑魅魍魉游荡其上。
平川中央,赫然矗立一座磅礴恢弘的神庙,层楼叠嶂,高台耸立,飞阁宝塔参差错落。只是整座神庙却笼罩在浓重的阴森鬼气中,令人望而生畏。那庙门两侧,坐镇两尊凶神铜像:
左首是饕餮神像,牛身人面,口生虎齿,足长人手,一双怪眼生在肋下!背生一对骨翅,凛然生光;
右首梼杌神像,虎身人面,全身长满黑色长毛,口生野猪獠牙,头顶一对牛角。
就在此刻,周聘手中的青简骤然泛起淡淡的红光,似乎与那神庙之物什遥相呼应。周聘大喜,道:“莫非《上清》经文就在里面?”
黄晞望着神庙,摇头道:“不好说!”
正说着,身后陡然传来阵阵凄厉怪啸!二人回头,只见数道仓皇流光正从沟壑中激射而出,后面紧随着山崩地裂般的撞击声响--却是那铜水池中的青铜巨人,追着这几点光芒闯了进来。
待那几道光芒近身,竟是数名少年男女,衣着华美,个个御宝飞行,显然是修真之人。
那青铜巨人虽然身形笨拙,却仗着身躯庞大,紧追不已,手中巨杵狂舞不休,几个落在后面的,险些被巨杵裹挟的劲风扫到地面。
黄晞奇道:“这是什么人?”周聘皱眉道:“来路不明,且瞧瞧再说。”
说话间,那些人已经飞掠而至。飞在最前头的是名华服男子,一眼瞥见地面的周聘二人,竟失声叫道:“糟了,前面有两个妖怪拦路!”
周聘听见,勃然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谁是妖怪?”
那人却蛮横至极,也不搭话,后背飞出一杆黑幡,幡面烈烈作响,喷桶出浓稠黑烟!
“滚开!”那男子狞喝一声。
黑烟翻腾,瞬息化作一条张牙舞爪的烟龙,朝黄晞周聘猛扑而来,瞬间将二人吞没!
那华服男子见状,哼了一声,道:“不知死活!被烟龙追袭,居然不……”
话音未完,却见那气势汹汹的烟龙如冰雪遇烈阳,悠然消散!周聘与黄晞依旧原地而立,只是素净的衣衫上沾染了大片乌黑烟墨。
周聘还未发作,黄晞眸中寒光一闪,清叱道:“给我下来!”
太虚镜应声而出,湛蓝镜光一照,那男子脚下的飞行法宝瞬间黯淡无光。
“啊--!”华服男子只觉脚下一空,惊呼声中,整个人如同断翅之鸟,“扑通”一声从半空重重摔落,狼狈不堪地跌个四脚朝天!
后面紧随的同伴齐齐骇然惊呼!
那青铜巨人已经追上,口中咆哮震耳欲聋,手中巨杵朝落地男子迎头砸落!
那人竟然吓得魂飞魄散,浑然不知闪避!
眼见男子要被砸成齑粉,太虚镜镜光一闪,那人“嗖”地一声原地消失!
周聘暗捏法诀,身影腾空。就听那铜人猛地一声凄厉哀嚎:“不要!不要拉我!”
一道青灰色的半透明虚影,正被无形之力从铜人的身躯强行扯出。那虚影上半身被周聘的离魂大法勾出体外,剧烈挣扎,下半身死死嵌在口鼻七窍之中,不肯就范。
周聘一声冷哼:“给我出来!”纯钧剑应声飞出,化作一道炫目流光!
“铛--!”
一声金铁交鸣,纯钧剑斩在铜人鼻翼之上,将它青铜鼻翼齐面切断。
鼻翼一断,那青灰色虚影立时被拖拽而出,聚在周聘身前扭曲不定。青铜巨人失去灵体,晃了两晃,“轰隆”一声巨响,如崩塌的山岳般栽倒在地,激起漫天烟尘!
那青灰色虚影立时哀号:“上仙饶命,不要收我,小的情愿归附!”
黄晞忙道:“不要散了它,那个铜水池还要靠它镇守。”
周聘摇头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给你盖个章!”说着单手扬起,只听“砰”地一声,那青铜巨人的额头赫然凹下去一块,浮显出一枚梅花烙印,青灰虚影也“嗖”地没入铜人躯体。
被铜人追赶得狼狈不堪的几人,此刻面面相觑。一名少女越众而出,敛衽一礼,声音清越:“请问两位真人,在哪座仙山修炼?”
黄晞还礼道:“我们是峨眉的,敢问姑娘仙山何处?”
这少女展颜一笑,若春花初绽:“那么说来大家还是邻居,我们都是都峤山的。方才不知两位身份,我师兄莽撞出手,多有得罪,还请两位不计前嫌,将他放还。”她言语恳切,态度恭谨。
见她如此客气,黄晞怒气消了大半,道:“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如此客气。”说着太虚镜镜光微漾,那华服男子从镜中跌撞而出。
这人跑回同门身边,一脸不忿,低声嘟囔:“臭小子倒有几分手段!”
周聘耳尖,闻言一双星眸狠狠瞪了过去。那人立时矮了半截,慌忙缩到少女背后,再不吱声。
那少女年纪虽轻,却显见是这众人之首。她瞥了这人一眼,旋即转向黄晞,落落大方道:“既然是同道,还没请教两位道号。”黄晞与她说了,她再施一礼,含笑道:“鄙姓伍,小名灵真。”礼毕,又道:“家师身体抱恙,我等到这里原是采金桂和祝余入药,不想遇到那个铜人,幸得遇见两位解困!我们还要给师父送药回山,不敢久留。两位若是他日得闲,还请驾临都峤山一会!”她顿了顿,又道:“此地鬼气盘桓,凶险莫测,二位道法通玄,也请务必小心!”
黄晞颔首致意。灵璩不再多言,率同门众人,驾起炫光作辞而去。
周聘瞧她们走远,才回身盯住铜人道:“说吧,你是什么来历?”
那铜人瓮声回道:“我是奉命看守广成宫的。”
“广成宫?”周聘皱眉道:“在哪里?做什么用的?”铜人往平川之上的那座无比恢弘的神庙一指:“就是那里,我只是奉命看守,其他的也不知。”
周聘挥挥手,对铜人道:“你回去吧。”那铜人如蒙大赦,摇晃着身体,往深沟去了。
黄晞望着那阴森恢弘的神庙,轻声道:“你想进去瞧瞧吗?”
周聘微微一笑,道:“都到门口了,岂有入宝山空手而回的道理?何况,婆罗先生提及的那位峨眉同门的旧居,或许就在附近。”她目光扫过门口那两尊狰狞可怖的巨大铜像。
黄晞顺着她目光望去,道:“好,那小心为上!”说着,将太虚镜悬起,护住二人周身。
两人拾级而上,刚踏上神庙大门前的石阶,周聘手中那卷青简骤然爆发出夺目清辉,光华璀璨,亮如中天皓月!几乎同时,神庙门口的两尊铜像仿佛被这光芒惊醒,猛地昂首向天,发出震耳欲聋的的咆哮!
周聘猝不及防,被骇地心头一跳!那饕餮、梼杌竟摇动身体,轰隆隆迈下了基座,缓缓匍匐在神庙大门两侧,巨大头颅低垂,鼻孔中喷出灼热如熔岩的白气,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如同闷雷炸响。
黄晞凝视着铜像,低语道:“它们这是在向你行礼?”
周聘惊魂未定,没好气道:“你这是问我还是问它们?问我,我不知道,问它们,你这声音太小,恐怕它们听不见!”
黄晞笑道:“少贫,走吧!”说着暗掐法诀,唤出数道鬼影环绕身侧。
两人走到大门门前,那两尊匍匐的巨大铜像再次仰天发出长嗥,声音惊天动地,态度甚是恭顺。
黄晞侧首低语:“确是在向我们行礼!”
周聘哼一声,促狭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该嚎上两声,还它们个礼数才算周全!”
黄晞抿唇轻笑,也不理会她的胡言,目光落在大门上高悬的门匾,疑惑道:“咦?怎么名字不是广成宫?”周聘亦抬眼看去,只见斑驳古旧的巨大门匾上,刻着两个笔力遒劲的古篆大字--
七宝!
踏进宫门,一股浓重的破败荒凉之气扑面而来。宫内景象萧索至极,厚厚的灰尘覆盖每一寸地面、器物,几乎寻不出一块干净地方。只是这废墟内,竟不见一根杂草,也无半棵树木,死寂得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墓穴。
尚算完整的神庙正殿内,空空荡荡,原本供奉神像的位置,只余下碎成一地的碎石,显然昔日神祇早在久远的岁月中被彻底摧毁。
两人穿过正殿,又探查了分列左右的数间偏殿。
半晌,黄晞突然止步,若有所思道:“算上主殿,这里一共有七座大殿。”
周聘点头,略带失望:“嗯,不错,七座咱们都看遍了,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黄晞疑惑道:“七宝宫,什么是七宝?”
周聘怔了一怔,道:“什么是七宝?”
黄晞哭笑不得:“我不是在问你吗?”
周聘忍不住笑道:“哈,罢了罢了,瞎猜无益。不管它有什么七宝,如今也只剩下七座空殿了。想来那《上清》真经若真在此处,也早被先祖给寻回去了,既然遍寻不见,或许缘分未至,强求无益!”
黄晞点点头道:“原来你还是明白这道理的。我们也不用在此耽搁了,为免师父他老人家忧心,还是速速回山才是上策……”.”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周聘手中的青简突然脱手飞出,竟似认得路一般,朝神庙的后庭方向飞去!
周聘先是一惊,随即大喜,一把拉住黄晞手腕:“快,跟上它!”
那青简飞遁速度甚快,不一刻便飞出神庙,穿行到一间清幽雅致的小别院,穿过院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一亮!
院落之中,青砖铺地,白灰涂墙。几间房舍显然久未打理,窗前空地上栽种的青竹、白花肆意蔓延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一面巨大的玉壁矗立在院子中央,通体皎白无瑕,光滑如镜。玉璧之上流淌着奇异的白色神光,光芒如水波般微微荡漾流转,在玉璧中心凝聚、旋转,形成一个白光交织成的旋涡。
那卷青简飞至玉璧之前尺许,“啪嗒”一声,轻轻掉落在地。
黄晞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周聘,后退数步,沉声道:“这是摄空术的法界!”
周聘上前捡起青简,笑道:“你就是小心过头!走,去瞧瞧嘛!”黄晞摇头道:“咱们还是先回峨眉,把这事告诉师父,看师父怎么说。”话未说完,周聘纵身一跃跳进那旋涡之中,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黄晞一愣,顿足叫道:“聘儿!”不及细想,也跟着一跃而入。只觉身体一轻,旋即落地,一下冲出老远。听见周聘在背后笑道:“你慌什么!慢慢走!”她转过身来,看见周聘正笑吟吟的站在自己背后。
背后竟是一座颇为广阔的山谷,山谷中遍植木棉,花丛之中,静静伫立一间小小的茅草房。
两人都是一怔,周聘犹自不信,道:“这是什么地方?”
黄晞摇头,道:“或许......是哪位仙人的洞天,咱们误闯进来了?”
周聘打量那茅草屋,噗嗤一笑:“这位仙子可真节俭!”
黄晞一怔,道:“这话怎么说?”
周聘指着茅草屋道:“诺,住的还是茅草房子呢。”说着挽着黄晞胳膊,朝那草房走去。
黄晞道:“孤山僻野,还是当心些!”周聘微微一笑,道:“晓得!”
黄晞扬声问道:“有人在吗?”屋内寂然无声。
周聘轻声道:“或许我们该问,有没有妖?”
话音未落,一个冰冷的女子声音骤然从屋内传出:“有!”
周聘吓得一激灵,黄晞稳住心神,沉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那女子在屋内道:“你跑到我家门前,倒问起我是什么人?”房门突然被“吱呀”一声拉开,一个容色淑丽的女子已经站在两人面前。这女子肌肤莹白胜雪,与美玉无异。
周聘怔了一怔,道:“你......不是人?”
女子面无表情,声音也毫无波澜:“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她微微蹙眉,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不过的事实:“我是雕像,玉石雕像。”
周聘不提防这妖怪这般坦率,莫名有些尴尬。
黄晞沉声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玉雕女子认真回道:“我生来就在这里,自然就在这里。”
周聘奇道:“难道你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过?”
玉雕女子低头想了想:“没有,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顿了顿又道:“你们也真奇怪,跑到我家来盘问我。你们是什么人?”见黄晞神色踌躇,她摇了摇头,道:“罢了,不说也无妨。”
周聘头一歪,问道:“那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玉雕女子偏头想了想,眼神似乎飘向远处盛放的木棉花:“他叫我阿棉,他以前常来,还给我种了这好多的木棉花......”说着声音渐低,神色间难得流露出一种无可名说的失落,“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了。”她轻轻抚摸着粗糙的门框,目光投向花海深处。
周聘闻言,秀眉微蹙:“他是谁?”
阿棉幽幽叹息:“他......是个男子,身体是热的,总望着我笑,又望着我哭。”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虚无处,“他笑起来很好看,哭起来也好看,他会流眼泪,一颗一颗,亮晶晶的......起先是热的,后来就凉了。”说着,她视线忽然转向黄晞,目光专注:“你也有眼泪吗?”
黄晞微微颔首,道:“只要是人,自然都有。”
这阿棉幽幽叹了一口气,悠悠道:“人......真奇怪。”
周聘试探着追问:“那他叫什么名字?”
阿棉又叹一口气,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不知道。”
周聘难以置信,摇头道:“他对你这样好,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难道你从来没问过?”
阿棉茫然抬头,望向周聘,道:“难道他待我好,我就一定要问他的名字吗?”她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声音低了下来,透着无限惆怅,依旧轻轻柔柔地地说:“是啊,我没有问过他的名字,我以为,问不问,都没有关系的。”
这迟来的醒悟,让周聘心中也莫名其妙漫起一片伤感,她柔声道:“他从哪里来的?你为什么不去寻他?”
阿棉缓缓抬手,指向山谷中一处道:“那边,他是从那边来的。”随即又垂下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是......我去不了。”
“为什么?你不会法术吗?”周聘惊讶道。
阿棉摇头:“我不会。”
黄晞终于忍不住道:“你不是玉雕,你是人。”
阿棉转过头来,望着黄晞,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不,我不是人。他说我是玉石雕刻的,他不会骗我的。”
周聘心中不忍,一把拉住阿棉冰凉的手:“走!你带路,我带你去找他!”
阿棉往前迈了一步,却又迟疑地后退两步,眼中略有怯意:“我......没有找过他。”
“你别怕!”周聘握紧她的手,“有我呢!”
黄晞一旁沉声道:“他有多久没来了?”
阿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黄晞环顾一下四周,道:“这满山的木棉都是他种的?”
阿棉想了想,道:“门前都是他种的,山上那些,都是自己长出来的。”
周聘一愣,望了望黄晞,黄晞苦笑道:“那个人,起码是一千多年前的人了。”
周聘慢慢放开阿棉的手,道:“那还是等吧,总有一天,他会再来看你的。”
阿棉点点头,道:“是啊,我去找他,或许他会不高兴的。”说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道:“你们若是遇见了他,让他来看我,好吗?你们一定要告诉他,阿棉在等他。”
周聘环顾这片被时光遗忘、只有木棉盛放的山谷,心头泛起酸楚,轻声问道:“他没来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阿棉似乎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怪:“等他啊,就在屋子里坐着等他。”
周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把拉住黄晞的胳膊,对阿棉道:“我们替你去找他!”说着,拉了黄晞朝阿棉指的方向疾飞而去。
黄晞轻叹道:“她魂魄被强锁在这玉像之中,被抽离了记忆,于她而言,遗忘或许不是坏事。”说话间,两人已经飞至阿棉所指之处---竟是峭壁上离地十余丈高的一个山洞,山壁光滑如削。
两人停在洞口,黄晞道:“这里妖氛弥漫,务必小心。”说着放出十来个幻影在前面带路。
地道空无一物,道路崎岖,却是蜿蜒向上。
周聘手中紧握的青简,时不时的闪出微微的青光。周聘忍不住道:“咦,这青简又有感应了!”话音未落,那青简的光芒大盛,极为耀眼。
两人放眼望去,只见山洞已经到了尽头,尽头处一间石室,室内很是空旷,仅有一榻一桌一椅而已。
桌上静静躺着一卷青简,形制与周聘手中那卷如出一辙,显是同一根竹子做成。旁边一盏青铜油灯,灯油早已经耗尽,灯盏内只余下一层凝固的乌黑烟垢。
石榻之上,一具枯骨盘腿而坐,衣衫早已经化为尘埃。
周聘一见那青简,惊喜脱口而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就是《上清经》吧?”说着便伸手将那青简拿起。不料这卷青简却是以麻绳穿串而成,多少时光流逝,麻绳早已朽败不堪,一拿之下,全都化成齑粉,数十片青简立时散落一地。
周聘一呆,只得拉了黄晞将青简一根根捡起,重新排列复原。
随着青简排列复原,才发现这并不是《上清》经文。周聘失望之余,又忍不住兴奋--这榻上枯骨,正是那婆罗先生说的峨眉同门,广成子。那青简是广成子的绝笔:
余少年学道于峨眉,十载小成,冠盖同侪;百年后得玄武之遗匮,功法初窥门径,纵横宇内,一时无两。然登临绝顶,倍感寥落,唯同门师姐阿棉,天资颖悟,修玄都秘法,其术法精绝,睥睨群伦,堪为知己。
惜乎阿棉心性高傲,不肯示弱于人。与余论剑三百载,难分轩轾。彼为求更进一步,竟破师门重戒,盗求《上清》真经。然《上清》之法震烁古今,非大智慧者不足以参透玄机,非绝世异宝不足以护持肉身。阿棉得经日浅,妄动真功,与余斗法之际,遭法力反噬,不幸走火入魔。
彼时,阿棉心智虽失,然一身惊世术法却在。余虽不忍,但念及天下苍生安危,不得已以非光明手段灭其肉身。只是其元神已入魔道,不入轮回。余虽决绝,终不忍灭其真魂。遂雕青田玉之像锁其三魂,筑七宝之宫镇其七魄,断其仙剑,以剑柄铸铜人,守七宝之玄门,以剑身铸饕餮、梼杌铜像镇守七宝之宫门。
呜乎,余殚精竭虑,所为者,天下苍生,师门清誉,然此事隐秘,不足外人道,其间种种曲折实难尽述。余一片苦心,反为天下所指,为峨眉所憎。师门诸真齐聚,群剑备至,誓诛余而后快!余百口莫辩,亦不忍同门相残,唯求一死,以证清白。
嗟夫,阿棉术法精绝,终以残魂自困,余小有所成,亦以自戮而终。术之一道,诚为祸罹之源也!
广成子绝笔
周聘将这青简反复细读数遍,眉头紧锁:“怪不得他远离峨眉,躲在这鬼蜮之地。只是他竟一字不提《上清经》!”
黄晞摇头道:“你如今修习万象功法,进境一日千里,倒也不必执着那经书。你看他遗训‘术之一道,诚为祸罹之源也!’。那阿棉前辈修习玄都秘法,不也足以睥睨天下么?”
周聘嘴角微扬:“我自然知晓,不过好奇罢了,想知道那上清之术究竟如何强法。”
黄晞笑道:“你就是太好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