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女的出现和那场荒诞的“见家长”戏码,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原卫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他变得更加警觉,但也努力实践着张教授的建议——不主动招惹,但设立底线,试图用冷静而非暴力去应对过去的阴影。几天过去了,刀女没有再出现,这让原卫在稍稍安心的同时,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更加专注于饭店的经营和心理治疗,试图用日常的秩序感来安抚内心的动荡。左手的功能在持续恢复,他已经能处理一些轻微的切配工作,但颠勺仍力有不逮。小军的成长速度惊人,几乎接管了后厨的大部分核心工作,这让原卫倍感欣慰。
这天下午,客流低谷期,原卫正在后院检查那棵橘树的生长情况,盘算着等果子再成熟些,可以研发几款新的甜品或调味酱。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突然,前厅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小军有些错愕的询问声。原卫皱了皱眉,以为是客人遇到了什么问题,擦擦手准备去看看。
他刚掀开通往餐厅的门帘,就愣在了原地。
餐厅里,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用旧毯子包裹的婴儿。女人看起来很憔悴,衣衫朴素甚至有些破旧,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惶然无措。她四下张望着,眼神怯生生的,与这间日渐有格调的饭店显得格格不入。
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原卫时,先是茫然,随即像是确认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又泛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羞愧、恐惧和最后一丝决绝的表情。
“仙…仙仙?”原卫难以置信地叫出了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这个女孩,他曾在地下拳场附近的一家小酒吧见过几次,是个负责给客人端酒水的服务员,很安静,总是低着头。他记得她似乎对当时还算风光、替老板看场的自己有过一点朦胧的好感,但他从未有过任何逾越的举动,后来他逃离那种生活,更是将与此相关的所有人事物都深埋心底。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仙仙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要转身逃跑,但最终,她死死咬住下唇,鼓起巨大的勇气,一步步走向原卫。她的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原…原大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我…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
店里的几个员工和小军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原卫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那种被过去死死缠住、无法呼吸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对仙仙说:“我们…去后面谈。”他不能让这一幕在餐厅里继续上演。
他引着仙仙穿过餐厅,走向后面那间狭小的办公室。仙仙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任何人。小军担忧地想跟过来,原卫用眼神示意他留在外面。
办公室的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仙仙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噗通一声,竟是要跪下去。
原卫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你干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他扶着她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自己靠在办公桌边,心情沉重地看着她和她怀里那个似乎正在熟睡的婴儿。
“原大哥…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你…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仙仙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孩子病了…需要钱救命…我找不到别人…他们都说…都说你是孩子的爸爸…”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在原卫耳边响起,震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无比,“谁的爸爸?这孩子…我的?这怎么可能?!仙仙,我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自认虽然过去荒唐,但绝不会做出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情,尤其是对仙仙这样明显怯懦单纯的女孩。
仙仙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泪水和绝望:“是…是的!就是那次…大概一年前,你在‘迷醉’酒吧喝多了,在后面的储藏室…你不记得了吗?后来我就发现…发现我怀孕了…我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跑了…”
原卫的大脑飞速回溯。一年前?那正是他下定决心要脱离过去、最混乱最颓废的一段时间,确实经常在“迷醉”买醉,断片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和仙仙有过任何亲密接触!储藏室?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可能…仙仙,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或者…”原卫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隐约觉得这件事背后透着诡异。
“我没有!就是你!”仙仙激动起来,声音拔高,怀里的婴儿被惊动,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她连忙轻轻拍哄,眼泪流得更凶,“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从来没想过要赖上你…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他得了肺炎,很严重,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治疗,要好多钱…我求求你了,原大哥,救救他吧…你看,他眼睛很像你的…”
仙仙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一角,露出婴儿小小的脸庞。孩子因为生病,脸色有些苍白,呼吸略显急促,闭着眼睛。原卫看着那个弱小的生命,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无论真相如何,孩子是无辜的,而且确实病得很重。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混乱感将他淹没。如果孩子真是他的…那他犯下的错,远比想象中更大更沉重。如果不是…那仙仙为何如此笃定?她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门?
就在原卫心神剧震,看着哭泣的仙仙和病弱的孩子,几乎要被内疚和同情压垮,准备先不管真相如何,拿钱给孩子治病的时候——
“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一脚踹开!
巨大的声响吓得仙仙尖叫一声,猛地抱紧孩子缩成一团。
原卫骇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昂贵皮草、妆容精致却满脸戾气的年轻女人。她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面色冷峻的黑衣保镖,瞬间就堵住了狭小的门口,强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凝固了。
这女人很美,却是一种带着剧毒和攻击性的美,她看着原卫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轻蔑、愤怒和羞辱,仿佛看着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原卫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止。
叶欢欢!
叶家的大小姐,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里,另一个致命的错误和噩梦!
他瞬间明白,仙仙的出现,绝非偶然!
叶欢欢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进这间逼仄的办公室,她嫌弃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像冰冷的手术刀一样落在原卫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
“原卫,你这个下三滥的臭虫!可真让本小姐好找啊!”她的声音尖刻而充满嘲讽,“躲在这种破地方,当个臭做饭的,就以为能把你那肮脏事一笔勾销了?做梦!”
原卫的脸色变得惨白,心脏狂跳,手下意识地握紧。他最恐惧的事情,正在以最糟糕的方式上演。
仙仙被这阵势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叶欢欢的目光扫过抱着孩子的仙仙,眼中的鄙夷更盛:“哟,这是谁啊?你在那种下贱地方留下的野种?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恶心!”
“叶小姐!”原卫试图保持冷静,声音却有些发颤,“过去的事是我不对,但我当时…”
“闭嘴!”叶欢欢厉声打断他,猛地从她昂贵的铂金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捆得结结实实的钞票,看厚度,正是三十万左右。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这沓钱砸向原卫的脸!
钞票的棱角划过原卫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然后哗啦一声散落一地,鲜红的百元大钞铺满了办公室肮脏的地面。
“啊!”仙仙又是一声低呼,看着满地的钱,眼神复杂。
原卫被这突如其来的羞辱砸懵了,脸上火辣辣的,不仅仅是钞票划过的疼,更是尊严被践踏的灼烧感。
叶欢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针,一字一句地扎进原卫的心脏:
“原卫,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这种底层渣滓,就算爬上一百次本小姐的床,也改变不了你是一滩烂泥的事实!”
“不过是一夜露水姻缘,你居然敢痴心妄想,到处打听叶家,打听本小姐的消息?怎么?以为睡了本小姐一次,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能进我叶家的门了?做你的春秋大梦!”
“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就是阴沟里的一条蛆!给我提鞋都不配!居然还敢做这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白日梦!真是让我恶心透了!”
原卫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都串起来了!
那一夜,他在“迷醉”酒吧喝了下过药的酒(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药是当时想巴结他的某个对手下的阴招),药效发作下神志不清,跌跌撞撞…他记得自己推开了一扇未关紧的、与其他包厢截然不同的、装修豪华的房门…后面的事情只有模糊滚烫的碎片…第二天他在一条后巷醒来,浑身酸痛,内心充满恐惧和罪恶感,只知道闯下了大祸,根本不敢回想细节,更不敢去确认什么,只想立刻逃离,远远地躲起来…
他后来隐约听说叶家大小姐那段时间似乎在新城区玩,但他从未敢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更从未主动打听过!他躲还来不及!
现在看来,是叶欢欢事后查到了是他,并误解了他逃离的行为是“欲擒故纵”或者“别有用心”!她认为他这只“癞蛤蟆”在觊觎她这只“天鹅”!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更是天大的羞辱!
“叶小姐,你误会了!”原卫急切地想要解释,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从来没有打听过你!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被人下了药,根本不知道那是你的房间!我醒来后就走了,我躲起来是因为害怕,因为我只想彻底离开过去的生活!我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发誓!”
“呵,”叶欢欢根本不信,脸上嘲讽更浓,“编!继续编!下药?这种拙劣的借口骗鬼呢?就算真的下了药,那也不是你玷污本小姐的理由!碰了我,就是你这条贱命最大的罪过!”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恶毒和残忍:“本来嘛,你这种垃圾,踩死你都嫌脏了我的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存在的消息,传到我未婚夫的耳朵里!让他怀疑我的清白!让我成了圈子里的笑话!”
“就因为你这只臭虫,让我蒙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叶欢欢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原卫,我告诉你,你完了!”
她抬起手,用戴着精致钻戒的手指,直指原卫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宣判:
“我叶欢欢在此对你下追杀令!从今天起,你在新城将无立锥之地!你的这个破饭店,会立刻倒闭!所有帮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会让你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舔我的鞋,求我饶了你!然后,我会亲手打断你的腿,把你扔进最脏的臭水沟里,让你烂在那里!”
她的目光又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仙仙和孩子,极尽轻蔑地补充道:“还有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和贱女人,也会跟着你一起倒霉!这就是你痴心妄想的代价!”
说完,她根本不给原卫任何再解释的机会,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污染她的空气。她冷哼一声,猛地转身,带着两个保镖扬长而去。
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满地刺眼的钞票,抱着孩子无声流泪、惊恐万状的仙仙,以及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原卫。
追杀令…叶家…无立足之地…
原卫靠着办公桌,缓缓滑坐到地上,坐在那堆冰冷的钞票中间。叶欢欢恶毒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尊严和希望上。
他以为自己在走向新生,却不知过去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稍有起色,便给予最致命的一击。这一次的敌人,远比刀女可怕千百倍。叶家的势力,碾碎他和他的橘子饭店,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微弱而可怜,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仙仙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也终于忍不住,压抑地抽泣起来。
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抽泣声,将原卫从冰冷的绝望中稍稍拉回现实。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因他(至少是间接因他)而陷入绝境的母子,看着散落一地的、带着极致羞辱的“买命钱”…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有对叶欢欢的愤怒,有对不公命运的无力,有对自身错误的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废墟中生出的、带着血丝的顽强。
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不能。
如果他倒了,仙仙和孩子怎么办?小军和饭店的员工怎么办?他们都会被卷进来,无辜受累。
叶欢欢的羞辱和追杀令,像一把野火,烧掉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软弱。
他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空洞的死灰,而是燃起了一簇幽暗却坚定的火焰。
他弯下腰,开始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钞票。动作很慢,却异常稳定。每捡起一张,都像是在捡起一片自己被践碎的尊严。
仙仙愣愣地看着他,忘记了哭泣。
原卫将捡起的钱整理好,走到仙仙面前,将那沓沉甸甸的、沾满了羞辱的钱,塞进她的手里。
“仙仙,”他的声音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这钱,你拿着。”
“原大哥…”
“孩子的病最重要,立刻带他去最好的医院治病。”原卫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至于其他的…包括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等孩子病好了,我们再谈。现在,什么都别想,救孩子要紧。”
仙仙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原卫那双深不见底、却似乎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眼睛,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除了恐惧,更多了一丝茫然和…依靠感。
“还有,”原卫深吸一口气,“今天发生的事情,对谁都不要说。尤其是那位叶小姐来的事,绝对保密。否则,你和孩子都会有危险。明白吗?”
仙仙用力地点点头,抱紧了孩子和钱。
原卫打开门,叫来小军,低声嘱咐了几句,让他立刻开车送仙仙和孩子去市中心最好的儿童医院,并帮忙办理住院手续,安顿好她们。小军虽然满心疑问和担忧,但看到原卫异常严肃的表情,立刻点头照办。
送走仙仙和孩子,原卫独自一人站在狼藉的办公室里。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追杀令已下,风暴将至。
他知道,叶欢欢绝不是说说而已。接下来的日子,将是真正的疾风骤雨。他的饭店,他的生活,他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一切,都将面临最残酷的考验。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看着他那家小小的、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橘子饭店。
恐惧依然存在,但他不再被恐惧支配。
他拿起手机,第一个打给了张教授,简短说明了情况(省略了仙仙孩子可能的身世,只说了叶欢欢因过去的极大误会而来寻仇),请求心理上的支持和应对极端压力的策略指导。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律师朋友,咨询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和身边人,记录可能发生的非法侵害,尽管他知道面对叶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法律有时也很苍白,但他必须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武器。
然后,他召集了所有员工,没有透露具体细节,只严肃告知大家,饭店可能在未来一段时间遇到一些“恶意”的麻烦,希望大家提高警惕,注意安全,如果谁担心想离开,他绝不阻拦并会给予补偿。
出乎他的意料,包括小军在内的所有员工都选择留下,与他共渡难关。这份支持,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黑暗的心房。
最后,他犹豫再三,还是给林橘发了一条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风暴来了,比想象中更大。但我会顶住。”
林橘的回复很快,同样简短:“守住你的圆心。需要时,我在。”
放下手机,原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心。
叶欢欢用三十万和恶毒的话语,试图将他彻底打回原形,踩进泥里。
但她或许不知道,一个从最肮脏泥潭里爬出来的人,一旦决定了不再回去,所能爆发出的韧性,将远超她的想象。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他从未想过。
他现在想的,只是守住自己的池塘,保护自己的同伴,挺直腰杆,活下去。
他系上围裙,走进厨房。锅灶冰冷,但他心中的火已经重新点燃。
夜还很长,风暴即将来临。
但橘子饭店的灯,今晚依然亮着。
原卫拿起刀,开始专注地切配食材,动作沉稳,一丝不苟。仿佛外面的世界一切如常,仿佛所有的羞辱和威胁,都化为了他手下每一片均匀的食材,将被投入生活的熔炉,锤炼成未知的明天。
他的故事,进入了最艰难的章节,但他笔下的角色,决定奋起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