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孤旅起邕州
误拾香囊
次日天刚蒙蒙亮，沈砚之便醒了。窗外的江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笼着乌篷船的顶，远处传来挑夫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噔噔”地敲碎了晨的静。他披衣下床，心里头像揣了颗浸了水的豆子，胀鼓鼓的，总惦记着邻院的琵琶声。
洗漱罢，他没急着下楼吃早饭，反倒绕到了那道月亮门边。竹院里头静悄悄的，青竹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轩窗紧闭，昨日那抹月白身影不见踪迹。沈砚之心里掠过一丝失落，正待转身，脚边却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看时，是个绣着桂花的香囊，绛色的缎面，边角滚着浅黄的流苏，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用心让的。他弯腰拾起，触手温软，里头似装着干花，轻轻一捻，便有淡淡的桂香漫出来，清清爽爽的，不像街市上卖的香包那般腻人。
香囊的一角，用银线绣着个小小的“苏”字，针脚藏得极巧，不细看几乎瞧不见。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苏？是她的姓氏么？
他捏着香囊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轩窗。窗纸白净，隐约能看见里头摆着张琴案，案上似乎放着个琵琶盒子，黑沉沉的，透着温润的光。他忽然想起昨日她调弦时的模样，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挑，眉梢便跟着动一下，像有春风拂过柳叶。
“该是她的吧。”他把香囊凑到鼻尖闻了闻，桂香混着缎面的气息，竟让他想起故里秋日的桂树，母亲总在那时摘下花来，拌在米粉里蒸糕吃。
他想把香囊送进去，可抬手要叩门时，又犹豫了。昨日他偷听琵琶，已是唐突，今日再拿着她的私物上门，会不会更显轻浮？万一她并不想被外人打扰呢？
正踟蹰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妇人的说话声，温温和和的：“清沅，把你那琵琶包好，莫要磕着碰着，到了田阳，还要给你外祖父弹《秋江夜泊》呢。”
“知道了娘。”
这声音！沈砚之浑身一僵，忙往廊柱后缩了缩。是昨日那女子的声音！清沅……苏清沅？这名字像颗珠子，在他舌尖滚了滚，竟觉得比琵琶声还要好听。
他从廊柱后悄悄探出头，看见竹院里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是位中年妇人，穿着湖蓝色的衣裙，举止端庄；旁边跟着个中年男子，青衫布鞋，手里提着个紫檀木的盒子，想来便是装琵琶的；而走在中间的，正是苏清沅。
她今日换了件水绿色的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白玉簪绾着，比昨日更多了几分灵秀。手里拎着个小巧的包袱，步履轻缓，经过月亮门时，似乎不经意地往地上瞥了一眼，眉峰微蹙，像是在找什么。
沈砚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在找香囊！他该此刻出声，把香囊还她才是。
可他刚要张口，那中年男子便催促道：“走吧，船快开了，误了时辰，怕赶不上田阳的集市。”
苏清沅应了一声，脚步没停，跟着家人往外走去。她的目光在门边扫了一圈，终究还是移开了，背影纤细，随着家人的脚步，渐渐消失在巷口。
“等等！”沈砚之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可声音刚出口，便被巷口传来的车马声盖了过去。
他追到月亮门边，往外望去，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被风吹落的竹叶在地上打着旋。那抹水绿色的身影，早已没了踪迹。
沈砚之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个香囊，桂香仿佛更浓了些，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他想起她方才蹙眉的模样，许是发现香囊丢了，心里正着急吧？她要去田阳？田阳离邕州远不远？她还会回来么？
一连串的念头涌上来，像江里的浪，推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被无形的力气拽了回来。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香囊，银线绣的“苏”字在晨光里闪着微光。这竟是他与她唯一的牵连了。
“客官，您站在这儿让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掌柜的声音，沈砚之慌忙把香囊塞进袖袋里，转过身时，脸颊竟有些发烫：“没、没什么，看这竹子长得好。”
掌柜的是个精明人，见他神色慌张，又瞥了眼苏家人离去的方向，了然地笑了笑：“哦，您是说苏家的姑娘吧？她们是往田阳探亲去的，每年这个时侯都来邕州住几日，说是喜欢这儿的江景。”
“田阳……远吗？”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远，顺着江往下走，坐船也就两三天的路程。”掌柜的摸了摸下巴，“怎么？客官认识苏姑娘？”
“不、不认识。”沈砚之慌忙摆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田阳……两三天的路程……
他回到自已的房间，把香囊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绛色的缎面泛着柔和的光，“苏”字愈发清晰。他忽然想起行囊里那张涂鸦，忙翻出来铺在旁边。
画上的“未来妻”歪歪扭扭，眉眼像个月牙；而他脑海里的苏清沅，眉如远山，眼似秋水，根本判若两人。可不知怎的，他看着看着，竟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东西悄悄连在了一起。
他把香囊系在行囊的带子上，银线的流苏垂下来，走路时便轻轻晃荡，像在提醒他什么。
午饭时，他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饭便放下了筷子。掌柜的见他魂不守舍，又凑过来说：“客官若是没事，往田阳去瞧瞧也好，那里的稻田长得旺，秋日里金灿灿的，比邕州更有野趣。”
沈砚之抬起头，眼里忽然有了光。
田阳。
苏清沅要去田阳。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香囊，桂香仿佛顺着指尖钻进了心里。昨日他还在想前路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可此刻，他忽然有了方向。
或许，他该去田阳看看。不一定是为了找她，只是……去看看那片她要去的土地，听听那里的风声，是不是也像邕州这般，能裹着琵琶的余韵。
他付了房钱，背起行囊，掌柜的送他到门口，笑盈盈地说：“客官一路顺风，说不定啊，到了田阳，还能遇着些缘分呢。”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行囊上晃荡的香囊流苏，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了扬。
江风依旧带着水汽，乌篷船的号子慢悠悠地飘着。他顺着码头往前走，看见一艘正要开往田阳的船，船夫正吆喝着招揽客人。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跳上了船。
船开的时侯，他站在船头，回头望了望邕州的城门。竹院的方向早已看不见了，可他总觉得，那琵琶声还在耳边绕，那抹水绿色的身影，就在前面等着他。
行囊上的香囊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苏”字在阳光下闪着光。沈砚之握紧了船舷，心里头那棵悄悄发芽的种子，好像被这江风一吹，又长高了些。
田阳。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念着一句藏了蜜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