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乌云压了整整三天,终于在子夜裂开道口子。豆大的雨点砸在瓦檐上,噼啪声裹着狂风灌进窗棂,把案上的油灯吹得直打晃。我猛地从榻上坐起,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浸得黏在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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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道惊雷太像了,像极了记忆深处劈中电机的那道,连空气里弥漫的臭氧味都如出一辙。
帐子被风掀起个角,露出外间值夜的春桃蜷缩在矮凳上打盹。她怀里抱着件绣了一半的夹袄,线团滚落在脚边,被漏进来的雨水泡得发涨。我盯着那团湿线,太阳穴突然突突地跳,眼前的雨幕里竟浮出团模糊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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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岁那年的烛火。
记忆里的高祖庙总是飘着檀香,供桌上的太牢祭品泛着油光。我踮着脚够案上的蜜枣,木屐在青砖上打滑,手肘撞翻了青铜爵,酒液泼在高祖神位前的蒲团上。祖母王媪的拐杖敲在砖地上笃笃响,银簪在烛光里闪着冷光:“王家子孙,竟敢在祖宗面前偷嘴!”
我被按在蒲团上罚跪,鼻尖萦绕着酒气与檀香的混合味,直到膝盖发麻,才听见祖母对旁人说:“曼儿这孩子,怕是养不家。”
“公子?”
春桃被雷声惊醒,揉着眼睛抬头,见我坐在榻上发怔,忙起身要去关窗,“这雨太凶了,奴婢去把窗闩插紧些。”
我没应声。春桃的木屐踩过水洼的声音,突然变成渭水边的泥沼声。七岁那年的春天格外冷,我跟着母亲去给外祖母上坟,渭水畔的柳树枝桠光秃秃的,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有个穿破棉袄的汉子蹲在柳树下,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正用牙齿啃着块树皮,碎屑混着血丝往下掉。母亲把我往身后藏,可我还是看见了那汉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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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却又亮得吓人,像饿极了的狼。
“公子您怎么了?”
春桃已插好窗,见我指尖掐进掌心,忙递过块帕子,“是不是又让噩梦了?前几日您说伤口疼,老奴还去庙里求了平安符呢。”
帕子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老虎,是春桃的手艺。我捏着帕子,触感粗糙得像砂纸,突然想起穿越前口袋里的欠薪明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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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皱巴巴的纸,和渭水边流民手里的树皮一样,都写记了生计的艰难。我摸了摸手肘上刚愈合的伤口,那里还留着浅粉色的疤,是用煮沸的井水和桐油凡士林治好的,可渭水边那个孩子,怕是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
两个灵魂的记忆在雨夜里搅成了一团。我看见公社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也看见渭水边啃树皮的流民;听见破产时法院传票的宣读声,也听见高祖庙里祖母
“养不家”
的叹息;闻到工地上汗水混着机油的味道,也闻到高祖庙檀香里裹着的酒气。这些碎片像被狂风卷着的落叶,在脑海里翻涌、碰撞,最终慢慢沉淀下来。
我想起前几日去西市,米价三成的差价背后,是
“官价”“黑市”“世家专供”
的三重天;想起族医开的草药让伤口流脓,而煮沸的井水就能救命;想起王崇嘲笑我名字时的傲慢,和春桃看见伤口愈合时
“祖宗显灵”
的虔诚。原来历史书上冰冷的
“民不聊生”“外戚专权”,落到实处竟是这样具l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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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流民嘴里的树皮渣,是伤口上流脓的草药,是米摊前买不起粮的叹息。
“春桃,”
我突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明天去账房支些钱,买些粟米。”
春桃愣了愣:“公子,厨房还有粮……”
“不是给厨房的。”
我看向窗纸外的雨影,那里隐约能看见庄园的围墙,墙外头,此刻或许就有和渭水边一样的人,在暴雨里瑟缩着等待天明,“给……
那些没处避雨的人。”
春桃虽不解,还是点头应了。她重新掖好帐子,见我又躺下了,只是这次不再发抖,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案上的油灯不知何时稳住了火苗,在墙上投下我安静的影子,倒像是真的把那些惊悸都挡在了雨幕外头。
后半夜雨势渐歇,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醒了。悄悄起身,摸出枕下的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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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画外戚图谱时用的那半截。帐子内侧的麻布上,前几日被我画记了草药图谱和简笔画,此刻我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人,怀里抱着块树皮,旁边写着两个字:“不重演。”
炭笔划过麻布的声音很轻,却像在心里刻下了道印记。我知道自已不是来重复历史的,不是来当那个篡汉的王莽,也不是来让个混吃等死的宗族子弟。那些穿越而来的记忆,那些属于原身的碎片,那些我亲手治好的伤口、亲眼看见的米价、亲耳听见的叹息,都在告诉我:得让点什么。
窗外传来鸡啼声,春桃已经起身忙活了。我把炭笔藏好,躺回榻上,听着她去厨房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赶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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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早市的商贩,许是赶路的旅人。雨停了,天要亮了,而我心里那片被记忆碎片填记的地方,终于透出了点光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