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底的沉渣在油灯下泛着青黑,赵媪用银簪一点点挑开,絮絮叨叨的话像檐角漏下的雨,打在我耳鬓。“公子这风寒来得蹊跷,”
她把滤好的药汁倒进白瓷碗,粗粝的指腹擦过碗沿的冰裂纹,“前日去给卫尉大人请安,听见管家说,长安城里又在传大将军要加封地了。”
我靠在引枕上,额前的麻布浸着薄荷水,凉意却压不住后颈的酸胀。自蒙学那日被王崇推搡着撞在廊柱上,这风寒就缠上了身,躺在病榻上已有三日。赵媪是打小乳养我的,原主的记忆里,这老太太的嘴比浆糊还黏,却总能从她的絮叨里扒出些有用的碎料。
“大将军?”
我故意咳了两声,让声音听着更虚弱些,“是……
那位掌管虎符的大父?”
“可不是嘛。”
赵媪往药汁里兑了勺蜜,瓷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你大父王凤如今在朝堂上跺跺脚,连陛下都要掂量三分。前几日定陶王来朝,还特意去大将军府送礼,听说送了三车的明珠呢。”
王凤。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指尖在锦褥上轻轻划着。原主的记忆里,这位大父的脸总是模糊的,只记得每次宗族宴饮,他坐在上首,银冠上的珠串晃得人不敢直视。我想起工地上的总包头,也是这样,一句话就能定几百号人的生计。
“那我叔父呢?”
我顺着话头问下去,目光落在帐顶的缠枝莲纹上
——
那些交错的枝蔓,倒像张看不见的网。
“你叔父王商?”
赵媪的声音压低了些,往门外瞥了眼,“卫尉寺的差事握着宫里的钥匙呢。上月长乐宫走水,亏得你叔父调兵及时,不然太夫人的寝殿都要烧着了。”
她往我嘴里喂了口药,“说起来,太夫人最疼的就是你叔父,其次……”
她没说下去,可我懂了。其次大概轮不到我这早逝父亲的儿子。原主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去年冬祭,王商的儿子王崇穿着狐裘,而我身上的棉衣还打着补丁;分年礼时,王崇得了柄玉剑,我只拿到两匹粗布。
“前儿去账房领月钱,”
赵媪换了个话题,手里的帕子在我额头按了按,“听见管事说,长安来的绣娘给王崇公子让了件蹙金绣的袍子,光金线就用了半斤。”
她叹了口气,“你父亲要是还在……”
父亲王曼。这个名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在记忆深处。原主记得他总咳嗽,咳得厉害时会用拳头捶胸口,竹榻上铺着的苇席总沾着咳出的血。他死的那年,原主才五岁,只记得母亲抱着他的棺木哭,指甲抠得棺沿都掉了漆。
“我爹……
以前也在朝里当差吗?”
我轻声问,药汁的苦味从舌根漫上来。
“当过羽林郎呢。”
赵媪的眼圈红了,用袖口抹了抹,“你爹年轻时可俊了,太夫人常说,曼儿要是身子骨好些,定能封侯。可惜……”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发亮。
炭火噼啪作响,我闭上眼睛。王凤掌军权,王商管宫禁,还有三叔王根在将作少府监修宫殿
——
这些信息碎片在脑子里碰撞,渐渐拼出个轮廓。这王氏宗族,就像工地上的各个班组,看似分散,实则都攥在几个人手里。而这一切的中心,似乎都绕着一个人。
“太夫人……
常念叨我吗?”
我猛地想起那个住在长安的老太太,王政君,原主的祖母,如今的皇太后。
赵媪愣了愣,随即点头:“太夫人最是念旧。上月还让人捎信来,问公子的功课。说起来,你爹小时侯,太夫人总把他抱在膝头,给他剥栗子吃呢。”
她笑了笑,“等公子病好了,去长安给太夫人请安,说不定能得些好东西。”
王政君。我在心里画了个圈,把这个名字圈在中间。就像工地上的甲方代表,看似不直接管事,却能决定工程的走向。
夜深时,赵媪的鼾声从外间传来。我悄悄挪到床沿,从枕下摸出半截炭笔
——
这是前日阿福帮我收拾蒙学竹简时,我偷偷藏起来的。床板是上好的楠木,打磨得光溜溜的,正适合写字。
借着月光,我在床板背面慢慢画起来。先写
“王政君”,在周围画了个大圈;然后是
“王凤”,画条线连过去,旁边注上
“大将军”;接着是
“王商”,连线旁写
“卫尉”;“王根”
则写着
“将作少府”。最后,在最角落写下
“王曼”,后面打了个叉,再往下,是
“王莽”。
炭笔在木头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看着这张简陋的图谱,突然觉得这不是血缘关系,是张权力地图。王凤、王商是占据要地的据点,王政君是总指挥部,而我,像个被遗忘在边角的哨卡。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我用炭笔在王政君和自已的名字之间,画了条细细的线。这条线很轻,像根随时会断的蛛丝,可在这张网里,或许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画完最后一笔,我把炭笔藏回枕下。掌心全是汗,贴在床板上的皮肤却觉得凉。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躺在这张病榻上的不再只是那个怯生生的孩童,还有个从两千年后钻进来的灵魂。
帐外的更夫敲了两下梆子,夜色深得像潭水。我躺回榻上,听着自已的心跳声,和工地上的打桩声渐渐重合。不管是王铁根还是王莽,要在这张网里活下去,总得先看清这网的模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