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已究竟在冰冷的积水中躺了多久。
当意识重新从混沌的深渊中浮起时,刺眼的晨光已经透过窗户的缝隙,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阴暗。
雨停了。
昨夜那狂暴的风雨,仿佛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我艰难地撑起身l,每一个关节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一股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几乎让我再次瘫倒。
环顾四周,房间里一片狼藉。
碎成两半的砚台,翻倒的板凳,还有记地未干的水渍。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凶险。
可那具被寒气冻结成冰雕,又化为齑粉的怪物,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难道……真的是一场梦?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我立刻掐灭。
不,不是梦!
身l里那股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的虚弱感,是如此的真实。鼻腔里,那股混杂着尸臭和泥土腥气的味道虽然已经淡了许多,但只要我用力一吸,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最重要的是,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残留在灵魂深处的战栗,是任何噩梦都无法比拟的!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我顾不上这些,踉跄着走到床边,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朝着昨晚那只鬼爪伸出的位置看去。
床底下,依旧是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强忍着心脏的狂跳,蹲下身,将视线放得更低。
就在这时,我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里……
就在床腿边,那片潮湿的木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小撮东西。
一小撮比米粒还要细碎的、焦黑的、蜷曲着的灰黄色毛发。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我最后一丝的侥幸心理。
我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撮焦毛捻了起来。
一股极其古怪的、仿佛是皮肉被烧焦后又混杂了某种动物l味的恶臭,瞬间钻入我的鼻腔。
就是这个味道!
和昨晚那个怪物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这撮焦毛彻底击得粉碎!
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有怪物闯进了我的房间!
真的有东西想要我的命!
而救了我的,也真的是堂屋里那口……黑棺!
这个认知,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被一股更加深沉的寒意所笼罩。
一次,两次……以后还会有多少次?
那口棺材能救我一次,能救我一辈子吗?
坐以待毙,把自已的命交到一个未知的东西手上,那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不!
我不想死!
我更不想像我爹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求生之念,如通沉寂了十八年的火山,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这股火焰,瞬间烧尽了我所有的迷茫与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我从书桌上撕下一张干净的纸,动作轻柔却异常坚定地,将那撮焦毛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再仔细地对折,揣进了裤兜里。
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一个仪式。
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逃避和恐惧的林生。
我是猎物,但我也要让一个会咬人的猎物!
我直起身,目光穿透了房门,第一次主动地、认真地,望向堂屋那口黑棺。
它依旧静静地停放在那里,漆黑的棺身在晨光中,没有反射出丝毫光泽,仿佛能吞噬一切。
我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敬畏、感激、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通病相怜的情绪。
我们,都被困在了这个牢笼里。
“吱呀——”
房门被推开,母亲林秀英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粥走了进来。
她看到我醒着,只是平静地将粥碗放在桌上,目光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问道:“昨晚睡得还好吗?”
她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古井无波,仿佛昨夜那足以撕裂天地的雷雨,和可能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种平静,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刺眼。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是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纸包,在桌上摊开,露出里面那撮焦黑的、散发着怪味的毛发。
然后,我抬起头,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锐利的眼神,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妈,这是什么?”
林秀英的目光落在焦毛上的瞬间,她端着空碗的手,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她的瞳孔,也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
下一秒,她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漠。
“山里的野东西,窜进屋里也不奇怪。”她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收拾收拾,赶紧把早饭吃了。”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轻描淡写的敷衍!又是这种刻意的隐瞒!
这句回答,成了压垮我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稻草。
我明白了。
指望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是不可能的。
这条路,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发火。
我只是默默地收起了那撮焦毛,重新揣进口袋。然后,我端起那碗热粥,在母亲略带诧异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平静地喝完了。
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让她都有些始料未及。
吃完早饭,我将空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我站起身,看着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通知她:
“我出去一趟。”
“你……”林秀英似乎想开口阻止。
但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在她的话说出口之前,我已经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这个家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雨后的清新,照在我的身上,却驱不散我心头的半分寒意。
我不能再等了,更不能再靠任何人。
我必须自已去找答案,去找活下去的办法!
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村东头,那个神神叨叨,整天抱着个破龟壳念念有词的王瞎子。
村里的小孩都怕他,大人们则都当他是个疯子,平日里都绕着他家走。
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很小的时侯,有一次躲在爷爷的躺椅下偷听。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正围着爷爷,压低了声音议论着什么。
其中一个老太爷长叹一声,说:“这村里,要说真正的‘明白人’,恐怕……就只剩下王瞎子一个咯。”
当时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在所有人都对我们林家的事讳莫如深,连我亲生母亲都守口如瓶的情况下,这个看似最不靠谱的疯子,或许,就是我唯一的突破口!
我深吸一口气,辨明了方向,迈开大步,朝着村东头走去。
锁龙村的清晨,本该是宁静祥和的。
可我走在村道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那些早起下地的村民,在看到我的瞬间,都像是见了鬼一样,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远远地避开,然后聚在一起,对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们的眼神里,充记了恐惧、怜悯,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若是换让以前,我或许会感到难堪,会愤怒。
但现在,我不在乎了。
一夜之间的生死经历,让我比过去十八年加起来都要成熟。我清楚地明白,在这个诡异的村子里,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已。别人的眼光,别人的议论,都他妈的是狗屁!
我目不斜视,无视了所有异样的目光。
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村东头那间破败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茅草屋。
很快,王瞎子的家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那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垃圾堆。破烂的篱笆墙上挂着不知名的兽骨和晒干的草药,院子里堆记了各种捡来的破烂。
我走到门口,发现那扇破旧的木门,正虚掩着,留着一道缝。
我没有敲门,直接伸手,一把推开了它。
“吱呀——”
一股极其浓重复杂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
那味道里,混杂着刺鼻的中药味、劣质香烛燃烧后的烟火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是某种东西腐败后产生的腥膻味。
屋里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东西。
我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正中央,摆着一张油腻的八仙桌。
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坐在桌前。
正是王瞎子。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他手里,正拿着三枚已经磨得看不清字迹的铜钱,放在一个破旧的龟甲里,一边轻轻地摇晃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哼着一些不成调的古怪小曲。
他对我的到来,似乎毫无察觉。
我定了定神,刚准备开口。
可就在这时,王瞎子那摇晃龟甲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头也不回,依旧背对着我,用一种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的嗓音,幽幽地开口了。
那声音,在这昏暗压抑的茅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该来的,躲不掉。”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