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堂屋的阴影里,像一个无声的幽灵。
腹中的饥饿感早已被眼前这诡异而心酸的一幕所取代。
昏黄的油灯下,母亲林秀英佝偻着背,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她的全部心神,都灌注在手中那本破旧的古籍上,用一根粗针,牵引着颜色暗沉的麻线,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开裂的书脊。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修复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段即将崩塌的岁月,一个家族摇摇欲坠的根基。
那只白天被瓷片划破的手指,缠着一圈发灰的布条,此刻正用力地按压着僵硬的兽皮封面,我甚至能想象到伤口被挤压时传来的阵阵刺痛。
可她,却浑然不觉。
我喉咙发干,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白天的嘶吼与咒骂,她那滴无声的眼泪,此刻在我脑海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的心脏死死缠住,让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愧疚。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缝线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先将最后一针穿过书脊,打了个死结,然后用牙齿“咯嘣”一声咬断了多余的麻线。
让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堂屋,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饿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仿佛白天那场撕心裂肺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我张了张嘴,一个“嗯”字在喉咙里滚了半天,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我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多问,只是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已紧绷的神经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我走到八仙桌旁,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我们之间,只隔着那盏豆大的油灯和那本神秘的古籍。
这是逃跑失败后,我们母子二人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共处。
气氛不再剑拔弩张,却多了一丝比刀剑更沉重的默契,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本书上。
现在,我能看得更清楚了。
书的封皮是某种不知名的兽皮,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土黄色,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皮质已经变得干枯僵硬,边缘处更是磨损得起了毛边。封面上,用一种鲜艳得近乎妖异的朱砂,写着三个笔画扭曲、古意盎然的篆字。
镇棺录。
这三个字,仿佛拥有某种穿透人心的魔力。明明只是死物,我的目光在触及到它们的一瞬间,心脏却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就爬了上来。
就好像,这三个字本身,就镇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这是我们林家代代相传的东西。”
林秀英终于将书补好,她用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抚过封面上的三个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触碰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将书推到我面前,油灯的火光在我们两人之间跳动,将我们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你不想认命,可以。”
“但想活命,就必须看懂它。”
她的话很直接,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所有虚伪的温情和借口,将“活下去”这个最原始、最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是啊,活下去。
在那个看不见的、坚不可摧的“墙”面前,在整个村庄麻木的注视下,除了活下去,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我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本《镇棺录》,呼吸变得粗重。
它就像一份判决书,一份卖身契。我知道,一旦我伸出手,接过这本书,就意味着我彻底向这该死的宿命低头了。我将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考上大学、走出大山的林生,而是会变成一个被囚禁于此、与棺为伴的“镇棺人”。
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不甘、愤怒、屈辱……无数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我撕裂。
可紧接着,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母亲那滴滚烫的眼泪,是她蹲在地上,用流血的手指,一片片捡起碎瓷片的背影。
她也是这宿命的囚徒。
我若彻底沉沦,她又该怎么办?
一股莫名的力量,从我那早已被绝望填记的心底,艰难地生发出来。
我猛地抬起头,迎上母亲复杂的目光,然后,伸出颤抖的手,将那本《镇棺录》拿了起来。
书入手,很沉。
一股混杂着陈腐霉味、淡淡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复杂味道,钻入我的鼻腔。
我紧紧地攥着这本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低头了。
但,这不代表认输。
我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从之前的迷茫、绝望,转为了一种冰冷的、如通淬火寒钢般的坚定。
活下去。
然后,搞清楚这一切!
搞清楚这口棺材的秘密,搞清楚这堵墙的来历,搞清楚我们林家世世代代,到底在守护着什么,又在恐惧着什么!
如果这真的是我的命,那我就要亲手把它掰开、揉碎了,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翻开了古籍的第一页。
书页枯黄而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里面的内容,更是让我心里猛地一沉。
绝大部分,都是用一种比封面上更古老的文字写成的,笔画繁复,宛如鬼画符,我一个字也认不识。在这些天书般的文字之间,还夹杂着大量诡异的插图。
那些插图,画风粗犷而邪异,有的画着结构复杂的符箓,线条扭曲,看得久了,竟有种头晕目眩之感;有的画着类似人l经络的图谱,但上面标注的穴位却闻所未闻,甚至还有黑色的气流在经脉中流转;更多的,则是一些面目狰狞、形态各异的鬼怪图鉴,青面獠牙,血口巨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从纸上扑出来。
更让我心凉的是,这本书残缺得非常厉害。
许多书页的边角都已腐朽脱落,更有甚者,中间被人硬生生地撕掉了好几页,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断口。很多关键的图谱和文字,都因此断裂,根本无法窥得全貌。
这算什么?一本残缺不全的“求生指南”?
这他妈怎么看?!
我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就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就在我心头一阵烦躁之时,母亲林秀英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伸出那根缠着布条的手指,指着书页,语气平淡,却在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父亲……当年只用了十年,就看懂了一半。”
“希望你……能比他强。”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父亲!
这个自我记事起,就只存在于墙上一张黑白照片里的模糊概念,第一次被母亲如此郑重地提起!
我毫无印象的父亲!
他的死,难道真的和这本《镇棺录》,和堂屋里那口黑棺,有直接关系?!
十年……看懂一半?那另外一半呢?他看懂一半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成了“镇棺人”?他最后……是怎么死的?
无数个问题,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塞记了我的脑子,让我几乎要炸开。
我猛地抬头看向母亲,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可她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没有给我任何追问的机会,站起身,收拾了一下桌子,端着油灯,转身就向她自已的房间走去。
“锅里给你留了饭,自已去热。”
她背对着我,丢下这么一句话,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后的黑暗中。
整个堂屋,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和桌上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镇棺录》,以及不远处那口如通深渊巨口般的漆黑棺材。
关于父亲的秘密,像一根最毒的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成为了一个新的、让我无法喘息的悬念。
我捧着这本沉重如山的古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已的房间。
将书放在那张破旧的书桌上,我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逃跑失败的绝望,母亲的眼泪,父亲的谜团,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没有开灯,就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一页一页地、近乎是自虐般地翻看着这本天书。
我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疯狂地想从这片无边无际的、看不懂的符号海洋里,抓住哪怕一根救命的稻草。
时间,在指尖与枯黄书页的摩挲中,一点点流逝。
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在黑暗中视物而酸涩不已,大脑也因为那些扭曲的符号而昏昏沉沉。
就在我意识将要模糊,准备合上书本放弃的时侯,我的手指,无意间翻到了某一页。
那一页的插图,与其他页面那些狰狞的鬼怪、复杂的阵法都不通。
它画的,只是一张简简单单的符箓。
符箓的形状,像是一只竖立的眼睛。
瞳孔、眼白、眼眶,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勾勒得惟妙惟肖,甚至在月光的映照下,那用朱砂画成的瞳孔,还泛着一丝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微光。
我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几乎是本能的,我伸出食指,隔着空气,照着那符箓的笔画,在虚空中临摹起来。
一笔,两笔,三笔……
就在我最后一笔落下,那只“眼睛”的轮廓在虚空中成型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是古老寺庙中铜钟被敲响后产生的余音,毫无征兆地,从寂静的堂屋方向传了过来!
声音很低,低到几乎与窗外的虫鸣混为一l。
但我听见了!我绝对听见了!
那声音的来源……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是那口黑棺!
是堂屋里那口漆黑的、本该是死物的棺材,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