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制剂带来的冰冷平静如同脆弱的玻璃罩,将翻涌的恐惧与困惑暂时隔绝。叶夜靠在断墙上,强迫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右臂义肢安静如初,仿佛刚才那惊悚的变形与嗜血只是一场应激产生的幻觉。
但空气中弥漫的孢子兽腥臭味,地上那具逐渐僵硬的扭曲尸体,以及右肩神经接口处残留的、刺穿血肉的微妙触感记忆,都在无情地诉说着真实。
父亲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叶夜的目光落在机械手掌上。那些细微的划痕似乎真的变浅了些许,金属表面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质感。它不再像一件死物,更像是一个...沉睡的活物,刚刚短暂地苏醒,舔舐了猎物,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窸窸窣窣——
远处,更多的细微声响从孢子浓雾深处传来,此起彼伏,仿佛在传递着什么信息。是被同类的死亡吸引?还是这片废墟本身就在蠢蠢欲动?
不能停留。
叶夜再次深吸一口气,将那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强行压下。理智告诉他,活下去是第一要务,而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到达那个可能存在的聚集点。
他重新背好生存包,将工具刀换到左手握紧——尽管他知道,面对真正的威胁,这把小刀可能毫无用处。真正能依靠的,是这只变得陌生而危险的右手。
他再次启程,沿着第七壁垒巨大的弧形外墙,向东移动。步伐更快,更轻,每一步都尽量落在稳固的掩体或相对柔软的土砾上,减少声响。耳朵竖起,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眼睛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废墟阴影,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让他瞬间紧绷。
墙外的世界是一片被遗忘的坟场。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滞了,又似乎以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流逝。破损的广告牌上,模糊的字迹宣传着孢子灾难前某个品牌的饮料;半埋的汽车里,方向盘后似乎还依偎着一具化作白骨的轮廓;儿童玩具散落在瓦砾间,被灰尘和菌斑覆盖。
死亡是这里最普遍的装饰。
大约行进了两公里,前方的道路被一道巨大的裂隙阻断。这像是地壳剧烈运动造成的裂谷,深不见底,宽度超过十米,向两侧蔓延,看不到尽头。裂隙边缘布满碎岩,不时有土石簌簌落下。
绕路?要浪费多少时间和体力?而且谁知道绕行的路上会不会有更可怕的危险?
叶夜皱眉,仔细观察裂隙对面。对面地势似乎稍高一些,有一座半塌的高架桥基座探出边缘,形成了一道相对坚固的“跳板”。如果他这边助跑,奋力一跃,或许能抓住对面桥基的钢筋,攀爬上去。
风险很大。一旦失手,坠入深谷,尸骨无存。而且他的负重不轻,右臂虽然是机械,但重量不菲。
就在他权衡利弊时,右臂义肢再次传来异样感。
不是震动,也不是变形的冲动,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导向性。仿佛肌肉记忆被唤醒,又像是有一个无形的线在轻轻拉扯他的手腕,指向对面桥基某个特定的点。同时,一种模糊的“计算感”涌入脑海——距离、角度、所需的力道...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是它在“建议”?
叶夜压下心头的悸动。他无法完全信任这只突然活过来的手臂,但此刻,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后退十几米,深吸一口气,开始助跑!
脚步在碎石地上蹬踏,发出沙沙声响。速度越来越快,裂隙边缘急速逼近!
起跳!
身体腾空的一刹那,失重感猛地攫住他。孢子浓雾在身下翻滚,深谷如同巨兽张开的口。风灌入他的防护服,发出猎猎声响。
他拼尽全力向前伸展手臂——
计算分毫不差!
他的机械右手险之又险地抓住了对面桥基探出的一根粗壮钢筋!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的肩关节扯脱臼,左手中的工具刀脱手落下,瞬间消失在深谷的雾气中。
身体重重撞在岩壁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他死死抓住钢筋,双脚在岩壁上寻找着力点。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下方裂隙的雾气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长条状的东西缓缓蠕动了一下,鳞片摩擦岩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一股远比孢子兽可怕的气息隐约传来。
叶夜头皮发麻,求生本能爆发。他左手也艰难地找到一处凸起,配合着右臂,奋力向上攀爬。机械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深深抠进混凝土中,提供着稳定的支撑。
十几秒后,他狼狈地翻上了相对安全的桥基废墟,瘫倒在地,心脏狂跳,左肩和右肩连接处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成功了。
喘息稍定,他抬起右臂。机械手指因为刚才的发力,沾染了混凝土碎屑和铁锈,但活动依旧灵活。刚才那种被“引导”的感觉再次浮现。
这不是幻觉。这只手臂,在某种程度上,拥有自己的“意识”或者“计算能力”,并且能与他共享。
但同时,那熟悉的针刺感再次袭击了他的太阳穴,眼前的景物微微扭曲了一下,仿佛桥基的阴影变成了蠕动的触须。
寄生度在加剧!
他立刻又取出一支抑制剂注入左臂。冰凉的药液再次带来短暂的清明。
代价。使用它的力量,就要承受被孢子侵蚀加速的代价。这两周份的抑制剂,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他清点了一下损失:工具刀丢了,防护服有多处刮破,左肩肌肉拉伤,补给消耗了两支抑制剂。
前途未卜。
他休息了五分钟,继续上路。高架桥基指向东方,为他提供了一条相对好走的路径。
又前行了约莫三公里,周围的景象开始有些变化。废墟中出现了一些人为清理的痕迹,道路上障碍物被挪开,甚至能看到一些简陋的路标——锈蚀的铁片上用刀子刻着歪歪扭扭的箭头和数字。
聚集点应该不远了。
希望刚刚升起,一阵隐约的争吵和哭泣声就从前方拐角处传来。
叶夜立刻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处坍塌的墙体,小心地探头望去。
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中央有一个干涸的喷泉池。池子边,五六个身影正在对峙。
一边是三个男人,穿着混杂了废弃金属片和皮革的自制护甲,手里拿着磨尖的钢筋和生锈的砍刀,面色凶悍。显然是墙外的“掠夺者”———依靠抢劫弱小共生者为生的败类。
另一边是一老一少。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时代工装,正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瘦弱男孩护在身后。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铁棍,但颤抖的手臂暴露了他的虚弱。他们脚边扔着一个破旧的背包,里面零星露出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小瓶浑浊的水。
“老东西,识相点就把所有吃的和那点净水交出来!”为首的一个刀疤脸掠夺者狞笑着,用砍刀指着老人,“还有那小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说不定能卖点价钱。”
身后的两个同伙发出猥琐的笑声。
老人声音沙哑却坚定:“吃的可以给你们,水也可以...放过孩子。他寄生度还不高,还有希望...”
“希望?”刀疤脸嗤笑一声,“在这鬼地方跟老子谈希望?老子看上的,就是老子的!”
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那男孩。
老人举起铁棍试图阻挡,却被刀疤脸轻易一脚踹在腹部,痛呼一声弯下腰去。
“爷爷!”男孩惊叫起来,试图扶住老人。
叶夜藏在废墟后,心脏微微收紧。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尖叫:不要多管闲事!你自身难保!抑制剂有限,动用右手能力会加速寄生!这些人有武器,很危险!
他能帮就帮,但绝不勉强。这是他的准则。尤其是在这朝不保夕的墙外世界。
但是...
看着那老人即便痛苦倒地,仍试图将男孩护在身下的动作,叶夜莫名想起了父亲。父亲当年是否也曾这样保护过他?这只手臂,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为了守护什么而战斗过?
就在他内心挣扎的瞬间——
“呃!”
一声压抑的痛呼传来!
叶夜猛地看去,只见那个试图绕过老人去抓男孩的瘦高掠夺者,不知怎么踩中了一块松动的石板,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惨叫着向下摔去!而下方,正是干涸的喷泉池底部,那里堆积着不少尖锐的碎石和锈蚀的金属残件!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掠夺者根本来不及反应。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凄厉到变形的惨叫,从池底传来。瘦高掠夺者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一根尖锐的钢筋从他的大腿根部穿透而出,鲜血迅速染红了碎石。
所有争吵和狞笑戛然而止。
刀疤脸和另一个掠夺者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瞬间失去战斗力的同伴。
老人和男孩也惊呆了。
躲在暗处的叶夜,瞳孔微微收缩。
就在瘦高掠夺者失足滑倒的前一刹那,他右臂的义肢,再次传来那一闪而逝的、极其微弱的震动和导向感...目标,正是那块松动的石板!
是巧合?
还是...
它再次自主行动了?以一种他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间接地干预了现实?
喷泉池边,刀疤脸从震惊中回过神,脸上凶光更盛,显然将同伴的意外归咎于这一老一少带来的晦气。“妈的!杀了他们!”他怒吼着,举起砍刀就要冲向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
叶夜不再犹豫。
无论是不是巧合,机会出现了。
他猛地从掩体后冲出,左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碎石,用尽全力掷向刀疤脸!
碎石划破空气,“啪”地一声砸在刀疤脸的后脑勺上,力量不大,但足以吸引注意力和打断攻击。
“谁?!”刀疤脸和另一个掠夺者猛地转身,惊疑不定地看向叶夜的方向。
叶夜站在废墟的阴影边缘,没有完全暴露自己。他压低声音,让声线听起来更沙哑成熟:“滚。或者像他一样。”他指了指喷泉池底还在哀嚎的同伴。
他的突然出现,冷静的语气,以及池底同伴凄惨的下场,形成了一种不确定的威慑。
刀疤脸眼神惊疑地在叶夜(尤其是他那冰冷的机械右臂)和周围可能存在的埋伏点之间扫视,又看了看失去战斗力的同伴和几乎没什么油水的一老一少,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
“妈的...算你们走运!”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最终还是对未知的危险产生了忌惮。他示意另一个同伙,两人艰难地将池底的伤员拖出来,狼狈不堪地拖着迅速退入了另一侧的废墟之中,很快消失了踪影。
广场上重归寂静,只剩下老人痛苦的喘息和男孩低低的啜泣声。
叶夜没有立刻上前。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掠夺者真的离开,并且没有其他危险潜伏后,才慢慢走了过去。
老人挣扎着想坐起来,依旧将男孩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叶夜这个新的不速之客,尤其是他那与众不同的机械手臂。
“谢...谢谢你...”老人声音虚弱,带着感激,也带着戒备。
男孩从老人身后探出头,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好奇又恐惧地看着叶夜的机械手。
叶夜停下脚步,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他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少量食物和那瓶所剩无几的净水,又看了看这一老一少虚弱的状态。
“东边,聚集点,还有多远?”他开口问道,声音平静。
老人稍稍放松了些,指着东方:“不远了,沿着这条路再走大概两公里,看到一堆燃烧过的轮胎堆,拐进去就是...叫‘轮胎坟场’。”
叶夜点了点头。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从自己的生存包里取出一块压缩饼干和一小瓶他自己的净水——份量不多,但足够支撑他们走到聚集点。他轻轻放在地上,推向老人。
“还能走吗?”他问。
老人愣了一下,看着地上的食物和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和感激的光芒,连忙点头:“能...能走!谢谢!谢谢你年轻人!”
叶夜没再说话。他最后瞥了一眼男孩——那孩子正偷偷看着他的右手,眼神里恐惧少了些,多了些好奇。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继续向东走去。
走了几十米远,他听到身后传来老人搀扶男孩、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他们没有跟上来,似乎也在警惕着他这个拥有怪异义肢的陌生人。
这样就好。
叶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机械右手。
刚才...到底是巧合,还是你做的?
义肢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
但叶夜能感觉到,那针扎般的幻觉痛感,似乎又隐约浮现了一下。
他帮助了别人,支付了微不足道的物资。
而使用力量的代价,终归要他自己承担。
他加快了脚步,向着“轮胎坟场”聚集点的方向,身影逐渐消失在浓厚的孢子雾霭之中。
前方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