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区里的空气,确实变了味道。
以前,风里卷着的是训练场的沙土腥气和男人身上的浓重汗味。现在,风吹过来,似乎都带着一股清冽的草木气。
变化最明显的,是营区东头的集体水井和西头的家属区洗衣房。
以前食堂门口敦着的大水桶,现在挪到了水井旁。桶是后勤部王科长亲自带人焊的,旁边还立了个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净水桶,非饮用勿动”。新兵蛋子们跑完操,最爱来这儿排队,用军用水壶接上满满一壶清凌凌的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满足地打个长长的嗝。
“嘿,李根,你小子属骆驼的?悠着点,别把肚子喝炸了!”老兵一巴掌拍在新兵后脑勺上。
叫李根的新兵抹了把嘴,嘿嘿直笑:“班长,这水好喝,不骗你,比我老家山泉水还解渴!喝完这水,我感觉下午跑五公里都能多扛一圈!”
“出息!”老兵笑骂一句,自己也拧开水壶灌了一大口,脸上的表情舒坦得像是三伏天吃了冰西瓜,“这都得感谢3号院那位沈同志。搁以前,一到这个季节,卫生队里拉肚子的能排成一个班。现在你听听,好几天了,谁还闹肚子?”
洗衣房那边,则是另一番光景。
军嫂们搓着衣服,聊的也都是这位神秘的“沈同志”。
“哎,你们听说了吗?团里好像要给3号院那位发奖状呢!”二连长的爱人刘嫂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点酸味,“不就是捣鼓出个滤水的玩意儿吗?至于这么大张旗鼓?”
旁边一位军嫂撇撇嘴:“刘嫂,你这话说的。前天我家那小子,贪凉快喝了井里的生水,啥事没有。换了去年,非得在床上躺两天不可。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好处是好处,可我就是觉得她那个人,冷冰冰的,见人连个笑脸都没有,整天不知道在琢磨些啥,看着瘆人。”刘嫂搓衣服的力道都大了几分,“不像咱们,有啥事咋咋呼呼就过去了。她那样,跟个活菩萨似的供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营区来了位什么大人物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小媳妇惊喜地叫起来:“快看!清禾嫂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清禾提着个小桶,正安静地朝这边走来。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洗衣房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刘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埋着头搓衣服,不敢看她。
沈清禾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她走到一个空着的水龙头前,没说话,只是从桶里拿出一个玻璃瓶,接了半瓶水,对着阳光晃了晃,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洗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
她的动作不快,却很专注,仿佛洗衣服也是一项需要精确计算的实验。
周围的军嫂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那个胆子大的小媳妇凑了过去,讨好地笑道:“清禾嫂子,你可真是咱们的福星。我家男人说了,现在部队里都夸你呢,说你比卫生队的医生还管用!”
沈清禾手上动作没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小媳妇也不尴尬,继续说道:“嫂子,你那个净水器,真是太神了。你说,这水干不干净,光用眼睛看也看不出来,你是咋知道用那几样东西就能把坏东西滤掉的呢?”
沈清禾这才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她,目光平静:“水里的杂质,分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泥沙是看得到的,用石头和沙子就能拦住。气味和一些溶在水里的脏东西是看不到的,要靠木炭去吸。东西放对了顺序,自然就有用。”
她的话简单直白,却让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军嫂们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不是什么神神道道的“秘方”,而是明明白白的“道理”。
团部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陆承屹坐在前排,脊背挺得像一杆上了膛的标枪,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却死死盯着桌面上一道陈年的划痕,仿佛要把它看出个洞来。
他不想听,可政委洪亮激昂的声音,像战鼓一样,一下下擂在他的胸口。
“同志们,我刚刚从军区后勤和卫生部门拿到了报告!”政委挥舞着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脸膛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自从沈清禾同志设计的简易净水器在全团推广以来,不过半个月!我们部队因为饮水问题导致的肠胃炎、痢疾等急性病的发病率,直线下降!卫生队的老张说,他那儿的肠胃药都快过期了!同志们,这是什么?这就是战斗力!是不用打一枪一弹,就实实在在增长的战斗力!”
政委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意味深长地在陆承屹的身上停顿了片刻。
“所以,我再强调一遍!沈清禾同志的贡献,不是小打小闹,不是锦上添花!这是为我们解决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是对我们战斗力建设的巨大贡献!她这种肯钻研、讲科学、办实事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位干部学习!”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热烈附和声,夹杂着低低的议论。
陆承屹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
“战斗力”。
这个词,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勋章。可现在,这个词,却被那个女人,用一种他最不屑、也最无法理解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夺走,然后挂在了她的功劳簿上。
这不是嫉妒。
这是一种更深、更无力的感觉。像是自己耗尽半生心血构筑的坚固城池,被对方用几张图纸,几句道理,就从地基开始,一点点瓦解了。
会议结束,干部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还在兴奋地讨论着。
“老陆,你可真是捡到宝了!有这么个能干的家属,以后你们一营的日子好过喽!”二营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羡慕。
陆承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说话,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他需要透透气,否则他怕自己会在这压抑的空气里爆炸。
营区的土路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不远处,后勤科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停下了脚步。
沈清禾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她对面,是后勤科的王科长。
曾经那个在他面前拍着胸脯打包票的王胖子,此刻,却像个小学生一样,对着沈清禾,恭恭敬敬地汇报着工作。
“沈同志,这是最新的更换记录。三连的,因为靠近沙丘,水源杂质多,用了十二天,出水量就明显变小了。我们按你说的,把最上层的粗砂和木炭全换了,效果立竿见影。”
“更换下来的滤料取样了吗?”沈清禾头也不抬,手里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取了取了!都按你的要求,分门别类装好了,就在库房里。”
“嗯,”沈清禾点点头,翻了一页纸,“我需要一份营区水源分布图,越详细越好。还有过去一年,每个连队取水点的水质报告,以及每个月的大致降雨量记录,如果有的话。”
“有有有!我这就去给你找!”王科长点头哈腰,转身跑进了办公室,那股殷勤劲儿,比对团长还足。
陆承屹就站在不远处的白杨树下,像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
他看着她。
看着她如何用平静的语调,下达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看着她如何将整个营区的后勤系统,都变成了她那个实验的数据采集点。
她没有庆祝,没有骄傲。
对她来说,这场让整个团部都为之振奋的“胜利”,不过是她实验过程中,一个可以记录的节点。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走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只是无法再忍受这种被无视、被隔绝的感觉。
王科长抱着一卷图纸跑出来,一抬头看见陆承屹,吓了一跳:“陆、陆营长!”
沈清禾也抬起了头,那双清冷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无波无澜,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陆承屹的目光,直直地钉在她手里的笔记本上。那上面,画满了各种他看不懂的曲线和表格。
“还在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打算把我们这儿的水,算成什么花样?”
这句挑衅,连他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毫无力道。
沈清禾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更复杂的理论来反击他。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两秒,似乎在判断他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
然后,她合上了笔记本。
“陆营长,你认为我是在算水吗?”她反问,声音依旧平静。
陆承屹一愣。
“我在算的,是效率。”沈清禾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向远处的训练场,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脱于个人恩怨的冷静,“我在算,如何用最少的材料、最少的人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整个团的战士,都喝上稳定、洁净的水。我在算,滤芯的最优更换周期,以避免不必要的浪费和潜在的污染风险。”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他那双因愤怒和困惑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
“陆营长,你的注意力,放在了我这个‘人’的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
“而我的注意力,放在‘解决问题’上。”
她顿了顿,抱着笔记本,微微侧身,准备离开。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径直朝着3号院的方向走去。
陆承屹僵在原地,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