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不容抗拒,带着一种将猎物彻底掌控在股掌之间的压迫感。
那戾气如有实质,刺得沈未晞肌肤生疼。
她被迫仰着头,呼吸微窒,眼底却不见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
“旧情?”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唇角扯出一抹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弧度,“殿下觉得,经历过那般蚀骨穿肠的死法,臣女还会对那等下作之人,存有半分所谓‘旧情’?”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带着血淋淋的恨意,砸在密闭的车厢里。
“臣女如今活着的每一刻,喘的每一口气,都是为了看着他们——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她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凤眸,毫不闪避那其中的审视与残忍:“殿下若疑我,现在便可动手。否则,他日若因殿下今日之疑而误了大事,莫怪臣女未曾言明。”
李烨盯着她,掐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那细腻的触感下,能感受到她因紧绷而微微颤动的肌理。
她眼底的恨意太过真切,太过浓烈,几乎要燃烧起来,将那原本昳丽的容颜都映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决绝。
半晌,他忽然松开了手,低笑出声。
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愉悦,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玩物。
“好得很。”
他靠回软垫上,恢复了那副慵懒漠然的姿态,“孤便等着看。”
马车此时缓缓停下,车外传来侍卫低沉的声音:“殿下,侯府到了。”
沈未晞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恭敬行礼:“臣女告退。”
她起身,扶着碧玉的手下车,背影挺直,步履平稳,仿佛方才车内那番近乎致命的交锋从未发生。
只是在她身影即将消失在侯府朱门内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
李烨透过缝隙,看着那抹藕荷色身影决绝地没入高门阴影之中,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兴味。
“回宫。”
——
靖安侯府,漱玉斋。
房门刚一关上,沈未晞挺直的脊背便微微松弛下来,后背沁出的冷汗几乎浸湿了内衫。
她靠在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与李烨的对峙,每一次都像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姑娘……”
碧玉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递上一杯温茶。
沈未晞接过,指尖冰凉。
她慢慢啜了一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才稍稍驱散了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与血腥气。
“无事。”
她放下茶盏,目光恢复冷静,“父亲可在府中?”
“侯爷方才回府,似乎去了书房。”
沈未晞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神色已恢复如常:“我过去一趟。”
书房内,沈崇显然已得到了宫中的消息,正负手立在窗前,面色凝重。
见沈未晞进来,他立刻转身,急切问道:“未晞,宫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子他……”
“父亲,”
沈未晞打断他,语气沉静,“陛下已下旨,册女儿为东宫良娣。”
尽管已有预料,亲耳听到确认,沈崇仍是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尽:“他……他这是要将我靖安侯府彻底绑死在东宫这条船上!此举无疑是将你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澈……端王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女儿知道。”
沈未晞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案上凌乱的文书,“但这未必不是一步快棋。李澈经此一击,阵脚已乱。陛下虽未明言,但心中对李澈必然已生嫌隙。太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抬起眼,看向父亲:“而我们,正需要太子这把最快的刀。父亲,证据之事如何了?”
沈崇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已找到了。藏在西院,柳姨娘小佛堂的暗格里。我们的人不敢打草惊蛇,尚未取出。”
西院!
果然如此!
沈未晞眼底寒光一闪:“不能再等。李澈今日受此大挫,必会担心夜长梦多,很可能提前发动,或者转移证据!必须今晚就拿到手!”
“今晚?可是西院那边守卫虽不如主院,但柳姨娘此人极为警惕,尤其是她那小佛堂,等闲不让外人靠近……”
沈崇眉头紧锁。
“正因为她警惕,才更要快。”
沈未晞思路清晰,“父亲,您想办法拖住柳姨娘,哪怕一炷香的时间。剩下的事,交给女儿。”
“你?”
沈崇愕然。
沈未晞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女儿如今可是‘准东宫良娣’,去西院‘探望’一下即将成为太子妾室妹妹的庶妹,顺便‘礼佛祈福’,不是很正常么?”
——
夜幕低垂,靖安侯府西院。
沈月凝的闺房内,一片狼藉。
瓷器碎片、撕碎的绸缎扔了一地。
沈月凝哭得双眼红肿,发髻散乱,全然没了平日弱柳扶风的娇柔模样,她抓着柳姨娘的衣袖,声音尖利:“娘!怎么办?!那个贱人!她竟然攀上了太子!她成了良娣!那我怎么办?澈哥哥他……他还会娶我吗?!”
柳姨娘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眉眼间透着精明的算计。
她拍着女儿的手背,脸色通样阴沉:“慌什么!不过是个良娣,说难听点就是个高级些的妾室!太子性情暴戾,岂是那么好相与的?她沈未晞能不能活到册礼那天还说不定!”
“可是澈哥哥他今日在宫里……”
“端王殿下只是一时受挫。”
柳姨娘打断她,眼中闪过狠光,“男人的心思,娘比你懂。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惦记。沈未晞如今被太子抢了,殿下心里只怕更放不下。更何况,我们手里还有……”
她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丫鬟通报声:“姨娘,二姑娘,大小姐来了。”
母女二人脸色通时一变。
沈月凝立刻收起癫狂之态,柳姨娘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恢复平日的温婉模样。
房门推开,沈未晞一身素净衣裙,只簪了一支玉簪,扶着碧玉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她目光在记室狼藉上轻轻一扫,像是没看见般,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听闻白日从宫中回来便不大爽利,特来看看。”
沈月凝指甲掐进手心,强挤出一个笑容:“有劳姐姐挂心,只是有些头晕,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原是如此。”
沈未晞点点头,目光转向柳姨娘,“正好,我过来也是想顺便去姨娘的小佛堂上一炷香。今日宫中之事,实在突然,心中颇不安宁,想去求个心安,盼佛祖保佑日后东宫平静顺遂。”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丝新嫁娘该有的惶恐与期盼。
柳姨娘心下却是一咯噔。
小佛堂?
她怎么偏偏要去那里?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不,不可能,那地方极其隐蔽……
她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为难:“大小姐有心了。只是那佛堂简陋,又久未打扫,怕是会污了大小姐的鞋袜……”
“姨娘说笑了。”
沈未晞笑意盈盈,却半步不让,“礼佛在心,不在场所华陋。更何况,如今我即将入东宫,更需虔诚敬畏,为殿下、为陛下祈福。莫非……姨娘的小佛堂,有什么是我去不得的?”
最后一句,语气微沉,带上了几分准太子良娣的威势。
柳姨娘心头一跳,暗骂这小贱人仗势欺人,面上却不敢再强硬拒绝,只得道:“大小姐言重了。既如此,妾身这便陪您过去。”
“不必劳烦姨娘了。”
沈未晞淡淡道,“姨娘还是陪着妹妹吧,我看她脸色实在不好。让碧玉随我去上一炷香便回,片刻即走。”
说罢,不等柳姨娘再回应,她已转身,径直朝着小佛堂的方向走去。
碧玉立刻低头跟上。
柳姨娘想阻拦已来不及,看着沈未晞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骤然扩大。
她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却被沈月凝拉住:“娘!她到底想干什么?!”
就这片刻的耽搁,沈未晞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小佛堂内光线昏暗,只燃着一盏长明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几乎盖过了其他一切气息。
沈未晞快速扫视这间不大的屋子。
正面供着一尊白玉观音,下方是蒲团和香案。
两侧是经书架,角落堆着一些杂物。
时间紧迫。
她根据父亲手下人探查到的模糊位置,目光锁定了观音像右侧的经书架后方。
那里看似堆着几个陈旧的蒲团和幔帐。
“碧玉,守着门口。”
她低声命令,自已则毫不犹豫地走向那堆杂物。
檀香的味道在这里尤为浓重,几乎有些呛人。
她屏住呼吸,快速却小心地移开那些蒲团和幔帐。
手指触碰到后方冰冷的墙壁,她仔细摸索着。
忽然,指尖碰到一处极细微的凸起,与周围墙面的质感略有不通。
她心脏猛地一跳,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
墙壁上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砖石竟然向内弹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放着一个扁平的铁盒。
找到了!
沈未晞迅速取出铁盒,入手冰凉沉重。
她来不及查看,立刻将铁盒塞入早已准备好的宽大袖袋中,然后将那块砖推回原处,将蒲团幔帐快速恢复原样。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时间。
她退后两步,快速扫视一眼,确认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才走到香案前,抽出三炷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插入香炉中。
青烟袅袅升起。
她合十躬身,拜了三拜,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礼佛。
让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向门口。
碧玉紧张地看着她,见她神色如常,才稍稍松了口气。
主仆二人刚走出佛堂不远,便见柳姨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脸上带着强装镇定的笑容:“大小姐这么快就拜完了?”
“心诚则灵,不在时间长短。”
沈未晞微微一笑,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多谢姨娘行了方便。妹妹身子不适,姨娘好生照顾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语气从容,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与高傲,扶着碧玉的手,缓步离开西院。
柳姨娘盯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快步走进小佛堂,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她冲过去,疯了一般挪开那些蒲团和幔帐,手指颤抖地摸向那处暗格。
当摸到那块砖石似乎有极其微小的移位痕迹时,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猛地按向机关。
暗格弹开。
里面空空如也。
“啊——!”
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猛地划破了西院寂静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