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溢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流不出一滴泪,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堵在心口,快要将他炸开!
他想象着她当时的恐惧、她的挣扎、她的绝望。
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从悬崖坠落该有多痛?被山匪欺凌时该有多害怕?最后孤零零死在这里时,该有多冷?
而他却相信了她与人私奔的谎言!
恨了她六年!甚至在她死后,还因为一个相似的眼神、一句相似的呓语而去怀疑、试探另一个女人!
巨大的悔恨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要将他溺毙!
“主子……节哀……”竹壹看着裴景珏伤痛欲绝的样子,心中骇然,低声劝道。
“闭嘴!”裴景珏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得可怕,里面蕴含着滔天的痛苦和暴戾,“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句,提头来见!”
他死死攥着那枚耳坠,像是攥着最后一点与她相关的念想,目光再次投向那具白骨,充满了无尽的哀恸和要毁灭一切的疯狂。
“这具尸体只是一具无名女尸,改天让京城尹兆来收尸。”
这个绝对不是忍冬,她不会死,也不能死。
裴景珏沉默着回了马车,刚坐进去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水。
但是他却毫不在意的擦了擦唇角,手指紧紧的握着手中的耳坠。
……
裴景珏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日未曾出门。
丞相府上下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无人敢大声喧哗。
那具骸骨最后还是被秘密安置在一处清净的院落,以无名氏的身份悄然下葬,立了一块无字碑。
这日,苏见月终于将那只荷包重新修补好,针脚比之前更加细密谨慎。
她硬着头皮来到书房外,求见裴景珏。
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压抑和淡淡的木屑清香。
裴景珏坐在窗边,并未处理公务,而是拿着一把刻刀,正对着一块上好的紫檀木专注地雕刻着。
他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灵,只剩下一具冰冷空洞的躯壳。
听到通报,他头也未抬,只哑声道:“进来。”
苏见月捧着荷包,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大人,您要的荷包,妾身修补好了。”
她将荷包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裴景珏雕刻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极其淡漠地扫过那只荷包。
曾经那点因针线而起的探究和怀疑,在巨大的悲痛面前,早已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他随意地嗯了一声,甚至没伸手去拿,便又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刻刀。
苏见月注意到,他雕刻的,是一个女子的雏形。
虽未完成,但那低眉顺眼的姿态竟与忍冬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在雕忍冬?
她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愣愣地看着那木雕出神。
“还有事?”裴景珏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逐客之意和深深的疲惫。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和哀伤。
苏见月骤然回神,慌忙垂下眼帘:“没……妾身告退。”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书房,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知道自己的死讯后,他也会难过吗?
她思绪纷乱地回到西苑,还没定下神,夏氏就风风火火地来了,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收拾一下,跟我去城外的灵云寺上香!”
苏见月蹙眉:“去寺庙做什么?”
夏氏白了她一眼,声音拔高:“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求菩萨保佑!那灵云寺的姻缘签最是灵验!”
“我去给长安求一支!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我得求菩萨保佑我儿早日觅得一段锦绣良缘,娶个真正能帮衬他的高门贵女!”
苏见月听着这话,再想到那日裴长安脖颈上的唇脂和浓郁的龙涎香,只觉得无比讽刺。
真正的良缘只怕早已暗度陈仓,这蠢钝的婆母却还在这里痴心妄想。
她懒得点破,也懒得争执,默然应下。
灵云寺香火鼎盛,夏氏一进去就直奔求签处,挤在一堆善男信女中念念有词。
苏见月对此毫无兴趣,她避开人群,独自来到供奉文殊菩萨的偏殿,虔诚地跪下,心中默念:“信女苏见月,不求富贵,不求姻缘,只求我儿允礼身体康健,学业有成,将来能堂堂正正立于世间,不再受人欺辱。”
她磕下头去,心意诚挚。
起身时,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和却目光深邃的老主持正好经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单手立掌,缓声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眉宇间似有愁绪凝结,可是为心中所愿而来?”
苏见月连忙回礼:“大师有礼。信女确有所求,只为幼子前程。”
老主持微微一笑,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子女缘亦是缘。只是女施主自身之姻缘线,似乎更为坎坷曲折,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苏见月心中一涩,垂下眼帘,轻声道:“大师说笑了。信女姻缘早定,相夫教子,并无坎坷。”
“哦?”老主持声音平和,却意味深长。
“既已早定,为何心湖之下,仍有波澜未平?执念深种,恐障目迷心。”
“施主,世间万般因果,有时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亦未必为虚。放下心中壁垒,或许方能窥见真缘。”
苏见月只觉得这老和尚说话云山雾罩,她想起裴景珏曾经的冷漠与背叛,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真缘?大师,信女也曾以为遇到的是真缘,倾心相待,换来的却是对方赶尽杀绝。若非命大,早已化作枯骨一堆。这样的缘,不信也罢。”
老主持闻言,并未惊讶,只是低吟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劫亦是缘,死亦是生。乌云蔽日,终有散时。施主只需记住,莫让恨意蒙蔽了双眼,顺心而行,方得自在。”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苏见月站在原地,对于主持的话并未深思。
她只当是僧人惯常说的机锋禅语。
信步走到寺后那棵闻名遐迩的百年姻缘树下,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祈愿丝带,随风飘舞,承载着无数痴男怨女的愿望。
苏见月仰头望着那些红条,陷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