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驾驶室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我指尖的烟草味，形成一种奇特而难忘的气息。我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坐在车里，任由陈慧娴的歌声在耳边流淌，直到一曲终了，电台开始播放嘈杂的广告。
我才恍然惊醒，掐灭了不知何时燃尽的烟头。
启动，挂挡，货车笨拙地调头，驶离这片即将被夜色和喧嚣彻底统治的区域。回物流园的路上，心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点空落，有点莫名的躁动，还有点……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凌晨她会不会改变主意，还是期待明天下午在网吧的再次“偶遇”？
我嗤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病得不轻。
第二天下午，我果然又出现在了环宇网咖。她也果然在那里。
一切仿佛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固定程序。开机，登陆QQ，那个灰色的头像很快亮起，跳动。
碎月：“来了？”
我：“嗯。”
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对话却不像昨天那么凝滞。或许是因为昨晚那短暂而同车共乘的经历，无形中拉近了一点距离。我们依旧隔着几个机位，通过冰冷的屏幕交流，但敲出的文字，似乎多了点温度。
她主动问起：“跑长途的时候，会不会很无聊？”
我盯着屏幕，想了想，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还好。听收音机，听歌，或者自己瞎哼哼。有时候碰到堵车，能堵好几个小时，那才叫磨人。”
碎月：“堵车的时候做什么？”
我：“看风景呗。看前面车的车牌猜是哪儿来的，看路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有一次在湖南那边堵死了，看到旁边农田里老农赶着水牛耕地，看了足足一下午。”
那边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我：“笑什么？挺有意思的。比看钢筋水泥有意思多了。”
碎月：“没想到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我：“苦中作乐呗。不然早疯了。”
对话停顿了一会儿。我看着她侧影，她似乎在看着屏幕出神。
我鼓起勇气，尝试着向她分享一点点我的世界：“其实路上也能看到些不一样的。比如凌晨三四点，高速服务区里，全是打着哈欠的司机，泡面味能飘二里地。比如下雨天，雨刮器刮不完的雨水，前面货车的尾灯在水幕里晕开，像一个个红月亮。”
我描述着这些寻常甚至乏味的场景，试图用文字为她勾勒出一个与我职业相关的、不同于酒吧霓虹的画面。
她回得很慢，似乎在想象。
碎月：“听起来……很孤独。”
我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我内心深处从未与人言说的感受。是啊，是孤独。无尽的公路，不变的驾驶室，短暂的停靠，周而复始。热闹是服务区的，是物流园里哥们儿吹牛的喧嚣，而大部分时间，只有自己和一台沉默的机器。
我：“习惯了。人都孤独。”
这次她回得很快。
碎月：“嗯。”
一个“嗯”字，仿佛包含了无数的理解和共鸣。她似乎也沉浸在了某种情绪里。
我趁机，小心翼翼地反问：“你呢？除了……听歌发呆。”我依旧避免直接提及酒吧，仿佛那是一个危险的雷区。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就在我准备转移话题时，她的消息跳了出来。
碎月：“我啊……可能发呆的时候更多吧。看着窗外，时间就那么过去了。”
碎月：“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
字打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的话没有发出来。
我的心提了起来。“如果当初什么？”我追问。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好一会儿，最终发来的却是：
碎月：“没什么。都过去了。”
她轻易地关上了那扇刚刚开启了一条缝隙的门。但我能感觉到，门后藏着东西，可能是伤痕，可能是遗憾。
我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不愿轻易示人。就像我，也不会主动去跟她讲林静，讲我为什么最终握起了方向盘，而不是别的什么。
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却因为这不成功的窥探和主动的关闭，反而变得更加微妙。我们共享了一种“都有过去”的默契。
“你是广州人吗？”我换了个安全的话题。
碎月：“不是。老家……很远的一个小地方。”
我：“来广州多久了？”
碎月：“没多久，一年多吧。”
我：“喜欢这里吗？”
碎月：“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能活下去就行。”
她的回答总是简短，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透彻和……认命感。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广州挺好的，机会多。”我干巴巴地说着套话。
碎月：“也许吧。”她似乎不愿多谈这个。
于是我们又聊回了音乐，聊她偶尔会看什么电影（她说很少看），聊广州哪里的云吞面好吃（她说她住的那边城中村有家很不错，便宜量又足）。
时间就在这种碎片化的、浅尝辄止的交流中流逝。我们像两个在黑暗冰面上谨慎行走的人，借着对方手里微弱的光亮，摸索着前进，不敢用力，怕冰面碎裂，坠入冰冷的深渊。
但至少，我们在向前走。
窗外天色渐暗。那个时刻又快到了。
她主动在QQ上说：“差不多了。”
我：“老地方？”
她回了一个字：“嗯。”
没有多余的废话。我关掉电脑，起身。她也同时站起来。我们一前一后走出网吧，依旧没有任何眼神和交流。
但感觉已经完全不同。
当我拉开副驾驶的门，她沉默地坐上来时，我甚至觉得这像是一种日常。
车子启动，驶向酒吧街。
这一次，车里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电台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比上次放松了一些，身体微微靠着椅背。
快到的时候，她忽然轻声说：“其实……看看不同的风景，也挺好的。”
我没明白她具体指什么，是说我描述的路上的风景，还是别的。但我点了点头：“嗯。”
再次停在那个昏暗的角落。
她下车前，看了我一眼，说：“谢谢。路上……小心点。”
然后关上车门，再次走向那片蓝色的霓虹。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副驾驶空荡荡的座位。
心里那种酸涩而肿胀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一次，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暖流。
我知道，我正在收集关于她的、一片片零碎的画面和声音。网吧里的侧脸，酒吧外的身影，车上简短的对话，QQ上跳跃的文字……
这些碎片还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甚至可能永远也拼凑不出。
但它们正在一点点地，填满我原本空旷而乏味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