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整天，我开车都有些心神不宁。
方向盘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场徒劳追逐的疲惫和荒唐感。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前挡玻璃，有些刺眼。拉了一车建材去佛山，又空车跑回来，一路上，收音机里的音乐和路况信息左耳进右耳出。
“夜色酒吧”那幽蓝的招牌，和江巧走进巷子时那个模糊的侧影，总在不经意间撞进脑海。
我唾弃自己这种扭捏作态。李芷，你他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一个酒吧女而已，值得你这样魂不守舍？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试图用最粗鄙的想法将她归类，从而获得一种虚幻的、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
但没用。
她坐在网吧里那安静侧脸，和她消失在酒吧霓虹下的身影，像两个截然不同的磁极，在我脑子里互相拉扯，产生一种恼人的磁力。
下午四点，把车扔回物流园。看着那些同样刚回来的司机们吆喝着一起去路边小店喝两杯，我摆了摆手。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向了那个方向。
脚步在离环宇网咖还有一个路口时顿住了。我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身体却很诚实地点燃一支烟，靠在路边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盯着网咖的门口。
我在期待什么？难道她还会来？
也许昨天被我发现“秘密”后，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毕竟，哪个女孩愿意被一个窥破自己另一面的、不算熟的男人堵在网吧里？
一支烟抽完，心里那点荒谬的期待也差不多熄灭了。我扯了扯嘴角，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推开环宇网咖那扇贴着各种游戏海报的玻璃门。
心脏猛地一跳。
真的是她。江巧。
还是那件简单的白色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扎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昨天夜里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她径直走向老区域，甚至……就是我昨天坐过的那个位置旁边的那台机子。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是意外，是窃喜，还有一丝被无视了的恼怒——她难道没看见我？或者，看见了也根本不在乎？
我掐灭烟头，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进去。网管似乎都认得我了，懒洋洋地收了钱。
我故意放慢脚步，从她身后走过。她正专注地看着屏幕，登陆QQ，那个“碎月”的头像亮了起来。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在她斜后方隔着一个机位的地方坐下。开机嗡嗡声，熟悉的XP界面。我的心跳有点快，像个第一次做贼的笨蛋。
登陆QQ。海盗帽头像亮起。
好友列表里，“碎月”安静地待在那里。灰色的，没有跳动。
她没找我。
一种莫名的挫败感。我点开她的对话框，昨天那些对话还停留在那里。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怎么敲下第一个字。
质问她为什么在酒吧工作？我以什么身份？
像昨天一样打招呼？显得我像个纠缠不休的变态。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随便点开一个网页瞎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像是凝固了。我们之间只隔着不到两米的物理距离，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厚厚的墙。我能听到她偶尔轻点鼠标的声音，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极淡的、区别于网吧污浊空气的清新气息。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结账走人的时候。
我的电脑右下角，那个海盗帽头像，突然疯狂地跳动起来。
碎月。
心跳骤然加速。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点开。
碎月：“你跟踪我？”
一句话，五个字，一个问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我所有伪装出来的镇定和心里那点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果然看见了。看见了我，和我的破货车。
脸上有点发烫。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回。承认？否认？插科打诨？
过了半晌，我才艰难地敲字。
我：“路过。”
发送。
多么苍白无力的辩解。连我自己都不信。
那边沉默了。我能想象到她嘴角可能泛起的那一丝嘲讽的冷笑。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碎月：“哦。”
一个“哦”字，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质问都更有力量，像一记闷拳打在我胸口，堵得我说不出话。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打破这僵局。
我：“那地方……乱得很。”
发送。我紧紧盯着屏幕，期待着她的反应。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笨拙的、试图跨越界限的关心。
这次她回得很快。
碎月：“哪里的钱不脏？”
我愣住了。这句话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猛地砸过来，带着一种与她外表极不相称的冷冽和……沧桑。她一句话，就把所有可能的同情、怜悯、甚至居高临下的“关心”都堵死了。
我无言以对。是啊，我开货车赚的钱，手上沾的油污和汗水，又比谁高贵多少？不过是挣扎求生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对不起。”
碎月：“没必要。”
对话似乎又陷入了僵局。但某种东西，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堵墙还在，但好像薄了一点。
我换了个话题。
我：“今天不用……上班那么早？”
碎月：“晚班。”
我：“哦。”
我也回了个“哦”。然后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我们就这样，隔着两个机位，通过冰冷的屏幕和闪烁的光标，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心照不宣的交流。谁也没有再看谁，但彼此的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她知道了我的窥探和笨拙。
我知道了她的戒备和尖锐。
但我们都没有离开。
这种古怪的平衡，一直持续到窗外天色再次暗下来。
她那边传来了关机的音乐声。我心头一紧。
果然，QQ上发来消息。
碎月：“走了。”
我几乎是立刻打字：“我车还在老地方。”
发送。心脏怦怦跳。我在赌。赌她经过昨晚和刚才的对话，会不会再次坐上我的车。
她没有回复。
我看到她站起身，拿起那个小巧的手提包，朝门口走去。她没有看我一眼。
巨大的失望瞬间淹没了我。我靠在椅背上，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几秒钟后，我的手机却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内容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