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脏了!油污和灰尘让它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生了锈的螺丝垫圈。但这无法阻挡沈照野!他几乎是粗鲁地用自己米白色衬衫的袖口内侧——那里还干净些——不管不顾地、狠狠地擦拭起来!一下!两下!他急促地呼吸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袖口擦过的地方。
随着污垢一点点被蹭掉,冰凉的、属于金属的光泽终于艰难地显露出来。铜!铜圈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和磕碰的凹坑,诉说着无数次的摩擦和使用,岁月的侵蚀刻印其上。
沈照野强压住狂跳的心,屏住呼吸,颤抖的指尖缓缓探入顶针的内圈,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摸索着内壁。
就在内侧边缘!一个极其特别的位置!一小块区域被非常细腻、光滑地磨平了!那不是磨损造成的粗糙感,而是被人用工具,精心修整过的一道微微凹陷的光滑平面!触感清晰地印在他的指尖——冰凉,光滑,带着一种只为使用者舒适而生的独特匠心!
王奶奶的描述,与指尖的触感完美重合!
就是它!
千真万确!
“老…老板!”
沈照野猛地抬头,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那枚刚刚擦拭出一丝光泽的顶针高高举到眼前,递向那位沉浸在闹钟世界里的干瘦老头。
“这个!老板!这个顶针…多少钱?!”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老头花镜后抬起的瞳孔。
老头慢悠悠地摘下一边眼镜腿,浑浊的眼球透过镜片聚焦在沈照野手里的物件上,又看了看沈照野那张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泛红、甚至有点狼狈的脸。他似乎花了好几秒才把那枚顶针和他的某堆记忆联系起来。
“哦…”
他拉长了语调,声音沙哑如同风箱,“这个啊…”
他拿起顶针,掂量了一下,几乎没什么重量,“一堆没人要的废铁里捡的呗…看着…”
他用布满老茧的拇指随意抹了一下上面的浮灰,露出底下依旧暗沉的铜色,“…也值不了几个钱。你要啊?看着给点…拿走吧。”
“给!”
他声音发紧,然后立刻将那枚小小的顶针再次紧紧攥在掌心!生怕它飞走一样!
那粗糙冰凉的铜圈贴着温热的掌心,传递来的却是沉甸甸的质感。仿佛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而是凝缩了十几年漫长的时光,沉淀了一位裁缝一生的劳动痕迹,更承载了一位老人日日夜夜未曾断绝的无尽思念!这些无形的重量透过皮肤,沉沉地压在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低下头,目光撞进阿满那双圆溜溜的、闪着狡黠与满满得意光彩的琥珀色猫眼里。小家伙正高翘着橘色的大尾巴,慢悠悠地甩来甩去,尾巴尖甚至还俏皮地勾出一个小小的问号弧度。
与此同时,那熟悉的、带着邀功意味的、如同在他自己脑海深处响起的“意念”清晰传来:
“喵呜!嘿嘿!
”
阿满也雀跃着,
“怎么样?照野笨蛋!我就说嘛,旧货市场可是藏着‘老鼠洞’的宝地!!没有三花朋友的超强‘雷达’,你能找到吗?哼哼!别发愣啦!记清楚哦——小鱼干!给它”
它用尾巴尖点点那只安静蹲在一旁的三花流浪猫。
“给它一份!我的那份,要加倍!双倍!!”
沈照野和阿满带着满足的笑意,身影消失在隧道出口那片朦胧的光亮中。
角落的摊位前,死寂般的沉默弥漫开来。那枚静静躺在油污布上的钱币,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干瘦老头——王裁缝的亲哥哥——那只枯槁的手,颤抖着,缓缓伸向鼻梁上那副见证了几十年光阴的老花镜。
指尖刚触到蒙尘的镜片,“啪嗒”一声脆响,并不算重,右眼的镜片却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蜿蜒的纹路,蛛网般爬满了原本就模糊的视野。
他像是被这声微响震住了,动作定格在那里。浑浊的眼睛在碎裂镜片后费力地、模糊地搜寻着那个年轻人消失的方向。
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着,那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如同沉滞死水的思念与悲伤,在这一刻被一枚小小的铜圈粗暴地搅动、翻涌、撕裂堤防。
泪水再也无法禁锢。
它们滚烫地,带着迟暮的重量,毫无预兆地冲出干涸的眼眶。不是汹涌的号啕,而是像沉重的老钟摆漏下的油,一滴、一滴,沉默而执拗地砸在他布满裂纹的手背上,又溅落在那张被他摩挲过无数次、紧紧攥在破袖口里的泛黄照片上。
照片里,两个年纪相仿、眉眼相似的年轻人并肩站在一个简陋却热火的铁匠铺门口,臂膀亲昵地搭着。
阳光正好,落在弟弟——王裁缝那张年轻、充满干劲的脸上,笑容灿烂得如同刚淬炼好的铜器。那是他亲手为弟弟打造的第一枚、也是最完美的顶针,作为他裁缝铺开业的贺礼。
一枚沉甸甸的、冰冷的铜圈,承载了弟弟一生的烟火,也曾承载了他后半生无处安放的、对至亲的笨拙温情。
如今,这个纪念品,终究被另一个“纪念品”的人,当成了真正的纪念品买了出去。这迟到了十数年的、来自陌生角落的微小温暖,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在瞬间扭开了他早已封死的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