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以纸偶问长生 > 第6章
天光破晓,晨风卷着纸灰掠过荒草丛生的乱坟岗。
那道惨白如刃的晨辉已散,可地上投下的披发跪铃人影却仿佛烙进了泥土深处,久久不消。
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脚步凌乱,呼吸急促。
他们看着被铁链锁住、状若疯癫的陈婆,又望向静静立于坟前的那个素白衣裙的少女——桑浅。
她站在残破的怨偶之间,手中握着三枚浸血的布条,脸上没有半分得意,也没有一丝悲喜。
仿佛刚刚揭穿一场阴谋、逆转一村冤屈的,并不是她。
可所有人都知道,是她。
赵屠户跪在灰烬里,抱着那块未燃尽的红布角嚎啕大哭。
他儿子死时,是他亲手将护身符缝进衣襟,而当晚,正是陈婆以“净魂”为由,烧了所有祭品。
若非桑浅挖出真相,他这一辈子都会以为,是自己女儿命薄福浅,连纸扎都护不住亡魂。
“是我瞎了眼!”他嘶吼着,猛地磕下头去,“是我信了那妖婆的话,骂你晦气,砸你门板……桑姑娘,我给你赔罪!”
人群沉默。
曾几何时,谁家办丧事不愿沾“桑家”的手?
说她娘扎的娃娃夜里会睁眼,说她家祖坟冒黑烟,说她们血脉带煞、克亲克族……
如今,那些被烧毁的寿衣、被踩烂的纸马,全成了无声的控诉。
桑元礼站在祠堂石阶上,脸色铁青。
他本想借陈婆之手除掉这个不成规矩的族女,再以“清理门户”之名重立威严。
却不料反被掀了底牌,连带着整个桑氏一族的清誉都摇摇欲坠。
“纵使陈婆行邪,桑氏亦难脱干系!”他厉声喝道,声音在祠堂回荡,“其母私改纸骨,其女擅控纸灵,皆违祖训!此等逆术,岂容存于世间?”
众人心中一凛。
是啊,桑浅的确用了无人见过的手段。那纸人……真的只是纸人吗?
桑元礼捕捉到那一瞬的动摇,立刻挥手:“桑浅,逐出桑姓,永不得归族籍!念你年幼无知,准居村外义庄,不得擅入村落一步。”
话音落下,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暗自惋惜。
但桑浅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纸屑与泥土的双手,然后转身离去。
背影单薄,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竹丝,弯而不折。
当夜,冷月高悬。
义庄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桑浅提灯走入院中。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筐新竹、两刀宣纸,还有一小罐上等浆糊。
她没抬头看四周,也没说话。
只是搬出矮凳,取青竹一截,在檐下坐定。
刀锋轻削,竹骨渐成。
三分韧,七分弹,关节处嵌入铜丝微簧,细如发丝,却能在受力瞬间反弹蓄势。
她动作极稳,每一刀都像是刻在心上多年,早已熟稔于骨血。
接着是纸。
七层宣纸叠合,以特制药汁浸泡晾干,柔中带刚,遇湿不溃。
她将昨夜战损的清明小纸人残骸轻轻拆解,从胸腔深处取出一颗米粒大小、凝若珠玉的结晶——那是她连续七日日夜灌注心神所化的心核,如今已泛起淡淡红光,宛如活物之魄。
她指尖轻抚,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温柔的情绪。
“你还记得守夜吗?”她低声问。
无人回应,可那心核微微一颤,似有感应。
她将其封入新偶眉心,用金粉勾画一道隐秘符纹,压住灵质外溢。
随后闭目凝神,十指翻飞,最后一道纸面覆上,一个全新的纸人已然成型。
身形略高于前,双臂修长,肩背微弓,似随时准备起身护主。
小豆子躲在墙角偷看,大气不敢出。
他曾亲眼见这丫头白天被人踹倒,晚上却爬起来给孤坟添灯;也曾见她默默收殓无名尸骨,用最便宜的黄纸扎出体面的棺轿。
现在,她又要造“鬼仆”了?
“姐……它……能动吗?”他怯生生地问。
桑浅抬眼,目光清冷:“它不是鬼。”
她站起身,将纸人置于院中石台,令其单膝跪地,双臂环抱,姿态如盾。
然后咬破指尖,血滴落于纸人双目。
三叩指节,声如磬鸣。
“守夜者,听令。”
刹那间,天地寂静。
纸人额中心核微闪,一线幽光自眼中划过,转瞬即逝。
子时三刻,风起。
窗外树影晃动,一道黑影悄然靠近院墙,翻入无声。
那人手持短棍,直奔屋内婴儿摇篮——实则是赵屠户设局试探,假婴置床,只为验这纸人真假。
就在他伸手之际,院中纸人猛然抬头!
双臂张开,挡在门前,动作流畅如活人反应。
贼人惊骇回头,只见一双无瞳之眼正冷冷“望”着他,虽无表情,却透出森然守护之意。
“鬼!有鬼仆守宅!”他尖叫一声,翻墙就逃,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次日清晨,赵屠户亲自登门,看着安然无恙的纸人,久久不语。
最后,他蹲下身,仔细摸了摸纸人手臂上的铜丝机关,喃喃道:“这哪是纸人……这是活哨。”
消息再度传开。
而此时,囚于祠堂柴房的陈婆突然停止了咒骂。
她靠在墙角,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笑意。
指甲缓缓抬起,划过斑驳土墙。
一道、两道、三道……
血痕交错,竟隐隐组成一个古老图腾。
她低笑出声,声音沙哑如夜枭啼鸣:
“你以为赢了?”陈婆的笑声在柴房中回荡,像是一缕从地底爬出的阴风,缠绕着斑驳的土墙,久久不散。
她枯瘦的手指还在划动,指甲早已翻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墙上勾勒出一道又一道扭曲的痕迹。
那图腾古老得连村中典籍都无记载,形似双目开阖,中央一纸人立于祭台之上,脚下是无数跪拜的魂影。
“你以为赢了?”她喃喃重复,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而冰冷,不再癫狂,反而透着一种诡异的清醒,“你揭穿我?可笑……我不过是他们留在人间的一粒灰,而你——桑浅,你是火种。”
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向义庄方向,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牙齿:“司天监的人快来了……他们一直在找‘能赋死物以生’的人!三十六年前,你母亲也是这样,一夜之间让纸马踏雪无痕,第二天,她就被带走了。带去了那座通天高塔,再没回来。”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剩喘息在黑暗中起伏。
与此同时,义庄内。
桑浅正低头修补一只断腿的纸偶。
烛光摇曳,映得她侧脸轮廓如刀刻般冷峻。
她用细铜丝穿过断裂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风语,她指尖微顿,一丝极淡的涟漪掠过眼底。
母亲……
那个总在深夜烧毁自己作品的女人,曾无数次对她说:“我们扎的是送给死人的东西,不能活,也不该活。”
可最后一夜,母亲烧掉所有纸稿时,背影颤抖,只留下一句低语:“若有一天他们来找你,就说你只会扎送给死人的东西。”
原来如此。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最后一道接缝压紧,轻轻吹去纸面浮尘。
烛火跳了一下,照见她眸中沉静如渊。
洗冤?自证清白?
不,这些从来不是她的目的。
她要的,是从这世人唾弃的技艺里,走出一条没人敢走的道——一条以凡人之手,触碰生死界限的路。
纸非纸,偶非偶。
是形,是神,是心之所寄,意之所化。
她抬手,指尖点在纸偶眉心那颗微光闪烁的心核上。
刹那间,一股细微却清晰的回应自指腹传来——像是心跳,又像是呼吸。
它记得她。
也记得守夜的责任。
桑浅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无半分犹豫。
三日后清晨,薄雾未散。
义庄门前,一座简陋竹棚支起,几根旧木撑着油布顶,挡不住风雨,却足以立旗。
一块粗糙木牌悬于梁下,五个墨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厉:
专扎活人要的。
消息如风,瞬间席卷全村。
百姓围在远处,窃语纷纷。
“她疯了?给活人扎纸?那是冲喜才用的玩意儿,哪能当真!”
“你们忘了昨夜赵家的事?那纸人真能拦贼……听说连骨头都比常人灵便!”
“可……可这不是邪术吗?万一招来阴祟……”
议论声中,无人上前。
直到日头偏西,一个佝偻身影穿过人群。
李寡妇抱着熟睡的孩子,脸色苍白,眼中却燃着孤注一掷的光。
她一步步走到棚前,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能……能扎个陪你睡觉的娃娃吗?我儿子每夜惊厥哭闹,大夫说……说他魂不稳……”
话未说完,泪已落下。
桑浅静静看着她,没有问价,也没有多言。
她只是伸手,接过那件贴身小衣,剪下一缕布丝,投入面前陶碗中的纸浆里。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小院。
纸仆成型,缓缓睁眼。
那一瞬,天地无声。
它轻轻抬起手,掌心朝上,像是在等待一个稚嫩的小手放入其中。
而在千里之外,大胤王朝最高峰巅。
司天监高塔之上,青铜龟甲突然炸裂!
容衍立于星图中央,白衣猎猎,神色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低头看着手中碎裂的命盘,那一道逆天而行的裂纹,正从虚空中延伸而出,指向南方某一点——
那里,没有命轨。
只有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点”,正在缓缓亮起。
他的唇微微动了动,终是未语。
风卷残云,夜将至。
义庄门前的木牌挂了三日,“专扎活人要的”五个字被风吹雨打略显褪色,却已有三户人家悄悄留下布条、头发或孩童乳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