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以纸偶问长生 > 第3章
三日后,晨雾未散,桑家祠堂外已围满了人。
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一座三丈高的柴台耸立如墓碑。
粗麻绳捆着湿木,浸透了桐油,只待一点火星,便能燃起焚尽邪祟的烈火。
台柱上钉着褪色的符纸,墨迹斑驳,写着“净秽驱殃”四个大字,风一吹,簌簌作响,像是在替谁招魂。
桑浅被押上来时,脚踝磨破了皮,血顺着小腿滑下,在灰白的泥地上拖出两道淡红的痕。
她没挣扎,也没喊冤,只是任由执事将那副沉重的纸枷套上她的脖颈——那是用七层冥纸糊成的刑具,专为“不洁之人”准备,传说戴上它的人,死后魂魄不得入轮回。
台下人群嗡嗡低语,有人啐了一口:“扎纸匠的种,生来就带晦气。”
“听说昨夜她屋里有红光闪动,怕是勾了阴魂附体!”
“该烧!早该烧了!不然咱们桑家祖坟都要被她冲了!”
桑元礼站在高台另一侧,身披玄纹祭袍,手持青铜火铲,脸上刻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是桑家长老会推举的“净秽主祭”,也是当年亲手将桑浅母亲逐出宗族的人。
“今将以火洗罪,使桑氏余孽知畏天道!”他声音洪亮,穿透薄雾,传遍四方。
话音落,两名执事抬出一只檀木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对焦黄发脆的纸偶——一男一女,孩童模样,脸上还残留着胭脂画出的笑容,眼角弯弯,嘴角上扬,仿佛永远停留在某个冬夜炉火旁的温柔时刻。
那是桑浅五岁时做的第一对纸人,是她和早夭兄妹的影子。
母亲曾抱着她说:“你要让它们笑得像活人一样,心才不会死。”
此刻,这对纸偶却被涂上了“罪印”,贴上了镇魂符。
桑元礼举起火铲,引燃松脂火把,一步步走向火盆。
火焰腾起的一瞬,桑浅闭上了眼。
风停了,人群也静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声音,轻柔却清晰:“笑要从眼角起,人才像活的。”
那一瞬间,心口猛地一绞,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从她血脉深处骤然绷紧,直连向那对即将化为灰烬的纸偶。
十年来的记忆如潮水倒灌——她第一次削竹篾割破手指的痛,深夜糊纸时灯花爆裂的响,母亲咳血倒在纸堆里的那一晚……还有,她在柴房里听见小童纸偶“动”了的那一瞬,指尖触到的微弱震颤。
不是幻觉。
她的专注、她的孤独、她的恨与执念,早已一针一线、一浆一纸地织进了这些“死物”之中。
她没有灵气,不能修道,可她有的,是整整十年不曾动摇的匠心。
那便是她的道。
火焰吞噬纸偶的刹那,桑浅猛然睁眼。
瞳孔漆黑如墨,目光死死盯住火中那两张渐渐卷曲炭化的笑脸。
她没有喊冤,没有求饶,只是在心中用尽全部意念,一字一句地低喝:
“给我哭出来!”
声音未出口,却似有千钧之力撞向虚空。
下一息——
烈焰中的纸兄妹,竟齐齐抬起了头!
炭化的脸皮崩裂,从眼角处裂开两道深缝,如同泪痕撕开皮肉。
紧接着,两道漆黑如墨的液体缓缓淌下,顺着焦黑的脸颊滑落,滴入火焰,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竟冒出缕缕青烟!
不止如此。
他们小小的手臂,竟在高温中缓缓抬起,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声,像是锈蚀的机关被某种意志强行唤醒。
双臂伸直,指尖齐齐指向高台一侧的桑元礼。
动作整齐,宛如生前控诉。
时间仿佛凝固。
风不敢吹,云不敢移。
火光映照下,那对纸偶虽已半毁,却像拥有了某种令人窒息的“活着”的意味——不是幽魂复返,也不是邪术作祟,而是一种源自极致执念的、近乎道则的回应。
台下死寂片刻,忽有一人扑通跪地,额头磕在石板上,声音颤抖:“亡魂显怨……这是亡魂显怨啊!”
又一人踉跄后退,指着火中纸偶,脸色惨白:“它……它们在指他!桑元礼当年亲手烧了她娘的灵屋,还说她是‘秽骨’,不得入祖坟……”
议论如潮水般涌起,恐惧压过了鄙夷。
而桑浅,依旧站在高台上,纸枷压颈,赤足染血,却挺直了脊背。
她看着那对流着黑泪的纸偶,眼中没有悲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原来,她的纸偶不会哭。
可她的恨,会让它们哭。
她的手,微微蜷起,掌心藏着一枚极小的竹片——那是昨夜她偷偷从旧纸偶残骸中抽出的骨架,藏在袖中,贴着肌肤温养了一整夜。
她没再看台下惊惶的族人,也没理会桑元礼逐渐铁青的脸。
她只是轻轻动了动指尖,仿佛在试一根无形的线是否还在。
然后,她垂眸,望着自己满是裂口的双手,无声地笑了。
这双手扎出的不只是纸人。
是她的命。
是她的道。
是她向这天地问长生的第一步。台下死然炸开,如惊雷劈入人群。
“亡魂显怨!是亡魂在控诉啊!”那跪地之人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声音嘶哑如裂帛。
又有几人踉跄后退,撞翻了供桌,香炉倾倒,灰烬四散,像是冥界之门被悄然撕开一道缝隙。
孩童啼哭、妇人抽泣,原本带着看戏神色的族人此刻面如死灰,目光死死盯着火中那对仍在抬手指人的纸偶——他们的脸已焦黑卷曲,可那两道漆黑如墨的泪痕,却愈发清晰,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判官笔,一笔一划写下了桑元礼的罪状。
桑元礼浑身剧震,脸色由青转紫,额角青筋暴起。
他手中火把猛地一顿,怒吼如狂风骤雨:“妖术!不过是幻象惑众!此女勾连阴秽,亵渎祖灵,今日若不焚之,桑家百年清誉尽毁!”
话音未落,他猛一挥手。
两名壮硕执事立刻推上一座更大的青铜火盆,足有半人高,内里堆满浸油木柴与驱邪符纸,火星跳跃,烈焰腾起三尺,灼热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整个高台化作炼狱入口。
“点火!烧了这不洁之躯!”桑元礼声嘶力竭,眼中已有几分慌乱。
他不敢再看那对纸偶,仿佛只要火焰足够猛烈,就能烧尽一切不该存在的异象。
刽子手狞笑着上前,寒刃出鞘,一刀劈向捆缚桑浅的麻绳。
就在刀锋即将割断绳索的刹那——
“窸窣”一声轻响,来自台角那堆被踩踏过的废弃纸屑。
众人尚未反应,一只仅巴掌大的小童纸偶竟缓缓从灰烬中撑起身子。
它通体泛黄,竹骨外露,一只手臂断裂,脸上笑容早已褪色剥落,只剩一双用炭笔勾出的眼睛,在火光下幽幽发亮。
它没有脚,却以残臂支撑,一寸寸挪动,像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
然后,在所有人倒吸冷气的目光中,它猛地跃起,一口咬住执事脚踝!
无牙无骨,本该毫无杀伤之力。
可那执事却发出凄厉惨叫,低头一看,裤管竟渗出血迹——仿佛那纸偶的“口”,竟真能撕裂血肉!
他疯狂甩腿,可那小小纸偶如附骨之疽,死死不松,直至被另一名执事一脚踹飞,撞上石柱,当场碎成数片。
可就在碎裂瞬间,那纸偶头颅微微转动,空洞的眼眶,直直望向桑浅。
她心头一震,仿佛有一根极细的丝线,在灵魂深处轻轻颤了一下——那是她的意念所系,是她十指所塑的形与神,在濒死一刻传回的最后一丝共鸣。
就在这混乱至极的刹那,一道瘦小身影如箭般冲上高台。
是小豆子!
那日躲在柴房外偷看她扎纸的邻家孤儿,满脸煤灰,衣衫褴褛,此刻却死死攥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塞进她冰冷的手心。
“你教我的……”他声音颤抖,眼里却燃着光,“你说,心诚了,纸也会想飞!它该飞!”
桑浅瞳孔微缩。
那一瞬,她仿佛看见自己五岁时的模样——蜷在母亲尸身旁,糊着第一只不会动的纸鸟,耳边是母亲呢喃:“别怕,总有一天,它们会替你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猛然攥紧纸鹤,指节发白。
就在此时,人群骚动,几名执事持棍逼近。
她没有迟疑,借着混乱之势猛地翻身滚入台下人群,粗麻绳在挣扎中断裂,纸枷在碰撞中松动。
她跌撞起身,发丝散乱,双足带血,却一步未停。
四周惊呼声、咒骂声、呼喊捉拿声交织如网,可她只是一步步后退,目光冷如寒潭,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
“你们烧的是纸。”她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喧嚣,字字如钉,“可我心里的东西……烧不掉。”
夜风骤起,吹动祠堂幡旗猎猎作响。
她掌心那只歪扭的纸鹤,忽然轻轻颤了颤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