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天穹漏了底，倾盆而下，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高楼大厦在滂沱雨幕中扭曲、变形，霓虹灯牌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如同溺水者绝望的眼。
林见深挤在宛如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里，潮湿闷热的空气混杂着汗味、雨腥和劣质香水的味道，令人窒息。车窗紧闭，但雨水依旧顽固地沿着玻璃蜿蜒而下，切割着他映在窗上那张模糊而疲惫的脸。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几张单薄的简历是他全部的家当。文件袋一角，那张印着“林大山”三个字的身份证，像一根刺，扎眼，更扎心。
水痕扭曲的倒影里，他左眉骨上那道寸许长的旧疤微微抽动了一下。那不是时尚的装饰，是贫瘠山野留给他的一道永恒印记。
“最后一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被公交车的颠簸和噪音吞没。“就用‘林大山’这个名字，再试这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就真的得回去了。回到那座大山里去，认命。”
“认命”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胃里。车窗外的繁华世界在水幕中流动，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老家山风呼啸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母亲的叹息和山石的冷硬。
星图科技的大堂光洁如镜，倒映着昂贵的水晶吊灯和衣着光鲜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空调冷气和高级香氛混合的味道，与门外暴雨的狂野截然不同，这里是精致而冰冷的另一个世界。
林见深踩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湿透的旧运动鞋立刻洇开一团深色的、不雅的水渍。旁边几个同样等待面试的年轻人投来或明显或隐蔽的打量目光，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误入天鹅湖的落汤鸡。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不那么……寒酸。
他走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尽量远离那些侃侃而谈、自信满满的竞争者。他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文件袋表面的水珠，仿佛这样就能同时擦去自己身上的狼狈和不安。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瞬。他抬起头，看着大堂里那些巨大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星图科技的宣传片——未来、科技、改变世界……那些词汇闪闪发光，却与他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他们看起来真轻松啊。”
他看着那些谈笑风生的面试者，“好像生来就属于这里。而我呢？林大山…这个名字就像个笑话。”他攥紧了文件袋，指节有些发白。“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必须抓住！”
面试间比想象中小很多，四壁白墙，灯光是毫无温度的冷白色，照得人无所遁形。空气凝滞，只有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坐在对面的HR张经理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个细小的动作像一枚针，轻轻扎了林见深一下。
“林大山？”张经理开口，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清单，“嗯……你的学校，不是985、211啊。”他顿了顿，像是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却带着千钧重压，“我们这里，很多实习生都来自海外名校。”
林见深感到喉咙发干，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我知道我的学校知名度不高。但我专业成绩一直是第一名，而且我的学习能力很强，我可以……”
“经验呢？”张经理打断他，终于抬起眼，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公式化的微笑，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在大公司实习过吗？参与过什么有价值的项目吗？”
林见深沉默了。他那些在山村里帮乡亲们搭建简易网络、修理电脑的经历，在这些光鲜的履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就在他语塞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偏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左眉骨的那道旧疤骤然变得灼热，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他眼前景象开始晃动、模糊。紧接着，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几行冰冷的、仿佛来自异度的文字，突兀地浮现在张经理的头顶，像是恶意的弹幕：
【又是这种空有成绩的小镇做题家……沟通起来肯定费劲……成本太高……pass.】
那是……张经理内心的想法？！
震惊、羞耻、愤怒、还有巨大的无助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上林见深的头顶！“又是这样……就因为我从山里出来？就因为我叫林大山？！凭什么？！”内心在疯狂呐喊，那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
剧烈的头痛和灼烧感更甚，他下意识地死死盯住那几行浮现的文字，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和意念，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他要抹掉它们！修改它们！那目光灼灼，仿佛蕴含着无形的力量。
张经理突然晃了一下神，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和空洞，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
等他再次聚焦目光，看向林见深时，语气竟然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下来：“……不过，仔细看看你的简历，嗯……确实能看出非常努力。我们星图科技，其实也很看重这种拼搏精神。”
他像是重新评估一样，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动了几下，然后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比刚才真切许多的笑容：“这样吧，下周一，能来入职吗？先从基础岗位做起，机会要靠自己把握。”
雨势不知何时变小了，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林见深站在星图科技宏伟的玻璃门外，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入职通知。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那双手，刚刚似乎……改变了什么。
成功的喜悦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和一丝冰凉的恐惧。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诡异，超出了他二十年来所有的认知。
“刚才……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反复回想那个瞬间，头痛和灼热感似乎还有残留。“那不是幻觉……更不是巧合。那种力量……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雨丝落进他的眼睛，一片冰凉。左眉骨的疤痕依旧隐隐发烫，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某些沉睡的东西，已然被惊醒。
平凡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其后幽暗而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