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那一声沉闷的“咔”,像一道分水岭,将门外那个充满火药味和排斥感的世界,彻底隔绝。
门内,是另一片战场。
这里没有咆哮,没有质问。
只有沉默。
还有堆积如山的,失败的重量。
一人多高的铁皮柜里,塞满了厚厚的勘探日志和数据报告,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翻阅已经泛黄卷曲,散发着尘土与汗渍混合的、令人沮丧的气味。
这间小小的屋子,像一座用纸张和数据堆砌起来的坟墓。
埋葬着“沙海一号”项目所有的希望。
苏晴没有说话。
她脱下外套,走到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长桌前,将那卷被王撼山摔过的三维地震勘探图,小心翼翼地重新铺开。
灯光下,图纸上那些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流畅曲线,和那几个完美无缺的储油构造模型,依旧散发着科学与理性的美感。
可越是美丽,就越是讽刺。
苏晴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她拿起一支铅笔,俯下身,整个人瞬间沉浸了进去。
仿佛在她眼前的,不是一张图纸,而是一个需要用毕生所学去解剖的精密宇宙。
李向东没有打扰她。
他只是默默地将屋子里另外几把椅子搬开,清理出一片足够宽敞的空间,然后把一摞摞的原始数据报告,按照编号和日期,整齐地码放在苏晴手边。
他做完这一切,便靠在墙角,安静地看着。
时间,在这间密不透风的资料室里,失去了意义。
窗外,是戈壁滩上永恒不变的,日升月落。
窗内,只有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那声音,时而流畅,时而停顿,时而又变得急促,像一个人的心跳,在反复的求证与推翻中,剧烈地搏动着。
苏晴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地质构造、波速分析、沉积相模拟、流体识别这些冰冷而严谨的名词。
她像一个最严苛的审计员,对这份来自西方的“完美答卷”,进行着地毯式的复核。
每一个数据点,她都重新代入模型验算。
每一条等高线,她都对照着原始的地质分层图进行追溯。
每一个逻辑推导,她都用自己的知识体系,从头到脚,重新梳理一遍。
李向东偶尔会出去,从食堂带回两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和一壶水,放在她手边。
她大多数时候都感觉不到。
只是在计算的间隙,才会下意识地拿起,啃一口,喝一口,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图表。
一天。
两天。
桌角边,被苏晴算废的草稿纸,越堆越高。
而她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她的脸上,最初那种属于顶尖学者的自信和从容,正在被一种越来越深的困惑和疲惫所取代。
她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份数据,就像一个用纯粹的数学和物理规律打造的,天衣无缝的艺术品。
它逻辑自洽,证据链完整。
它清晰地,无可辩驳地,指向一个结论——
在这片沙漠之下,必然沉睡着一个富饶的,等待被唤醒的黑色金矿。
可现实是,五口井,五座冰冷的墓碑。
科学,在这里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第三天黄昏。
当最后一抹残阳,将窗外的戈壁染成一片悲壮的血红色时。
苏晴手中的铅笔,终于“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