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机粗暴地降落在一条刚刚被推土机压平的土跑道上。
舱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尘土、柴油和凛冽寒风的气流,瞬间灌了进来。
李向东第一个跳下舷梯,脚踩在坚硬而冰冷的黄土地上。
放眼望去,满目苍黄。
低矮的活动板房和帐篷,像一群趴在地上的野兽,在峡谷的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无数的脚手架和起重机,如同钢铁丛林,簇拥着那座横断天地的白色巨坝。
那座大坝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让人类在其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可李向东的脑子里,那股来自巨人骨骼深处的哀鸣,却在靠近的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一辆漆皮斑驳的吉普车,卷着黄龙般的烟尘,一个甩尾停在了他们面前。
开车的是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战士,脸上被高原的风吹得通红。
“陈队长!”
他跳下车,对着陈岩敬了个礼,眼神却好奇地在李向东和苏晴身上打转。
“石总正在开会,让我直接带你们过去。”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飞驰。
整个工地,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到处都是奔走的人群和轰鸣的机械。但这一切,都透着一种焦躁和混乱。
指挥部是一栋二层的水泥小楼,门口的旗杆上,一面红旗被烈风扯得笔直。
战士将他们带到二楼一间会议室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像门神一样立在了门外。
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
一股浓烈的烟味和压抑到极点的争吵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我再说最后一遍!”
一个苍老、嘶哑,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问题就出在砂石上!必须换!谁他妈再跟我提成本、提工期,谁就自己卷铺盖滚蛋!这个责任,我石铁山一个人担!”
陈岩脸色一沉,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屋子里的景象,瞬间撞入三人眼帘。
烟雾缭绕。
一张巨大的会议桌旁,坐满了神情疲惫、眼窝深陷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他们的面前,堆满了图纸和文件,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而在主位上,一个老人正用手掌,重重地拍着桌子。
他很瘦,皮肤是常年暴晒下那种黝黑的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在岩石上刻出来的一样,又深又硬。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两条干枯却筋骨毕露的小臂。
那双眼睛,浑浊,却又锐利得像鹰。
他就是龙脊工程的总指挥,石铁山。
陈岩的闯入,让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石铁山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了过来。
当他看到陈岩时,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丝,化为一种更加沉郁的烦躁。
“小陈,你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生硬。
“京城那边怎么说?同意我的方案了吗?”
“石老。”
陈岩沉声开口,他侧过身,将身后的李向东和苏晴让了出来。
“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苏晴同志,国内顶尖的材料学专家。这位是李向东同志,上面派来协助我们解决技术难题的顾问。”
会议室里,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李向东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有麻木,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排斥。
石铁山的视线,在苏晴那张过分年轻漂亮的脸上停顿了一秒,随即落在了李向东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李向东。
从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到那一身在工地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干净衣服。
老人那锐利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根深蒂固的鄙夷和不屑。
他甚至懒得去掩饰。
“顾问?”
石铁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那只掉漆的巨大搪瓷缸子。
“我们这儿,几百个工程师,几十个专家,埋头干了几个月,都解决不了问题。”
“京城派个毛头小子来,就能解决了?”
他的话,说得又慢又重,像是在用锤子砸钉子,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会议室里,气氛愈发冰冷。
苏晴的眉头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
陈岩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正要开口。
李向东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
他迎着石铁山那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走了过去,站定在会议桌旁。
他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图纸,也没有去碰那些厚厚的报告。
他只是看着石铁山。
“石老,您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因为对方的轻视而有丝毫波澜。
“我来的路上,看过了相关的资料。”
“对于问题,我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石铁山吹了吹搪瓷缸里滚烫的茶水,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李向东只是一团空气。
李向东毫不在意。
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速说道。
“我建议,立刻暂停更换砂石的方案。”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