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撑着椅子的扶手,一点点把自己从座位里拔了起来。
他身体晃得厉害,像是随时会散架。
周围的中方人员本能地后撤半步,生怕这个法国人彻底崩溃发狂。
但他没有。
皮埃尔站稳了,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向东。
那眼神里,傲慢、轻蔑、敌视,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混杂着敬畏、恐慌,还有一丝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祈求。
在全场针落可闻的死寂里。
这位法兰西的总工程师,对着刚刚亲手碾碎他所有骄傲的年轻对手,缓慢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深鞠躬。
这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中方人员,包括王主任在内,都屏住了呼吸,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紧接着,一个嘶哑到快要裂开的声音,从皮埃尔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李顾问。”
他的声音在发颤。
“请你帮帮我。”
“帮我,把那个魔鬼揪出来!”
夜,深得像一潭死水。
项目组的临时指挥部里,灯火通明。
陈岩掐灭了烟头,屋里的烟味呛得人脑仁疼。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
苏晴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堆报告,可她的眼神却空洞地落在某处,迟迟无法聚焦。
那声刺耳的脆响,砸碎了法方的傲慢,也砸碎了胜利的喜悦。
狂欢之后,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寒意,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都清楚,自己只是打跑了一条疯狗。
可那条疯狗身后,那个牵着链子、看不清面孔的主人,才是真正的死敌。
李向东站在黑板前,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他捏着一根粉笔,许久,都没有落下。
他在脑子里,把踏进这座核电站后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声音”,都重新筛了一遍。
终于,他动了。
嗒。
粉笔在黑板上,落下了第一个点。
随即,他画出第一条线。
“线一,管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稳,瞬间拉回了陈岩和苏晴飘散的思绪。
“还记不记得,那批‘n-17’管道?”
李向东的粉笔在线条末端画了个圈。
“那个缺陷,很刁钻。刚好能骗过法方的出厂检测,又刚好没那么完美,会在低功率的水压测试里暴露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二人。
“一切都恰到好处,正好能被我们这些运气好的中国人,在最后一刻发现。”
陈岩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拧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向东没停,在旁边画下了第二条线。
这条线,更长,也更曲折。
“线二,焊缝。”
“这个对手,比上一个更聪明,也更狠。‘大力神’焊条,从配方到工艺,无懈可击,能骗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常规检测。”
他的粉笔尖,重重地戳在第二条线的末端,留下一个白点。
“它的问题,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暴露——就是我们今天做的那种,在所有人看来都跟疯子没区别的,模拟堆芯极端事故的实验。”
李向东丢下粉笔,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
“现在,看这两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