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那句话,像一块冰,丢进了陈岩烧得通红的胸膛里。
那股子暴躁的火气,没有被浇灭,而是被瞬间冻结,沉淀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铁。
陈岩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再骂了。
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半天没想起来点火。
苏晴紧绷的肩膀,也缓缓松弛下来。
她看向李向东,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因愤怒和委屈而起的雾气散去了,重新聚起了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信任和依赖的光。
“我出去一趟。”
陈岩把那根没点的烟狠狠摁在桌上,站起身。
“我去查查这个高华的底。还有他那个核心团队,有一个算一个,祖宗十八代我都给他们捋一遍。”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李向东和苏晴。
“我”
苏晴看着桌上那堆高华扔给他们的、一钱不值的公开期刊,嘴唇动了动。
“我再试试,看看能不能从这些公开数据里,反推出一些理论模型。就算找不到答案,至少也能排除掉一些错误的方向。”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委屈,只剩下科研人员面对难题时,那种特有的执拗和坚韧。
“好。”
李向东点了点头。
“我去到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苏晴知道,他说的“熟悉环境”,不是真的散步。
她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李向东以安全巡查为由,拿到了在非核心区域有限走动的许可。
他没有去任何办公区,也没有去打扰那些行色匆匆的研究员。
他只是像个幽灵一样,走到了那栋戒备森严的白色实验楼外。
隔着一层厚厚的、擦得一尘不染的观察窗,他终于看见了“龙芯工程”的心脏。
那台光刻机。
它像一头被囚禁在玻璃房里的,无比精密的银色巨兽。
无数线缆和管道是它的血管和神经,连接着周围各种辅助设备,构成了一个复杂到令人窒息的系统。
无尘车间里,穿着白色防尘服的科研人员,如同一个个围绕着祭坛忙碌的祭司。
他们脚步匆忙,动作机械,脸上都戴着口罩,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与焦虑,却怎么也遮不住。
李向东就那么站着。
像一个来错了音乐厅的观众,准备欣赏一出注定失败的交响乐。
他闭上眼。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了。
风声,脚步声,远处的喧哗声,全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那台机器的“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听”见了。
他听见机械臂在进行晶圆传送时,那极其细微的、零点零几秒的延迟。
他听见曝光系统里,激光能量输出时,那阵无法保持绝对平稳的、如脉冲般断续的尖啸。
他听见承载晶圆的工作台,在进行纳米级移动时,从驱动电机里传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每一个部件,都在工作。
每一个部件,单独听起来,似乎都只是存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瑕疵。
可当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
它们就成了一首充满了错位、挣扎与不协调的,失败的交响乐。
每一个音符,都在跑调。
每一个节拍,都在出错。
它们互相干扰,彼此拉扯,将整个系统拖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混乱深渊。
高华也在里面。
他没有穿防尘服,只是隔着一层内部玻璃,对着话筒,大声地和里面的团队争论着什么。
“把功率再调高百分之三!”
“不!退火时间必须缩短!你们不明白吗?温度曲线已经”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权威,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急躁。
整个洁净区,气氛压抑得像一块被水浸透了的海绵,拧不出希望,只能挤出绝望。
突然。
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栋实验楼。
红色的警报灯,在走廊里疯狂闪烁,将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一片血色。
无尘车间里,瞬间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