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刚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铁灰,浸透了水汽。
码头上,风里全是咸腥的铁锈味。
“龙吟”号趴伏在船坞里,巨大的黑色艇身吞噬着光线,一头屏住呼吸的巨兽,沉默中酝酿着挣脱枷锁的暴戾。
艇员们已在甲板下集结完毕。
无人交谈。
只有风刮过作训服衣角的猎猎轻响。
每个人的脸都绷得死紧,眼神是淬过火的钢,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片翻涌暗流的灰色海面。
他们是“龙吟”号的骨血,一小时前,刚刚接到一份由龙文涛和陈岩联合签发的,共和国潜艇部队史上从未有过的密令。
一份没有解释,只有服从的密令。
指挥中心里,龙文涛坐在主控台后方,身形僵硬。
他面前的屏幕上是“龙吟”号的实时参数,但他一眼没看。
他的视线早已穿透了厚重的合金墙壁,穿透了冰冷的海水,死死烙印在那头即将出征的钢铁巨兽身上。
李向东走上舷梯。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工作服,海风将衣角抽打得噼啪作响。
他脸色依旧苍白,那双眼睛里却烧着一种病态的,明亮的光。
他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属于钢铁巨兽的深邃黑暗中。
闸门关闭。
固定缆绳被解开。
“龙吟”号没有鸣笛,没有破浪。
它只是向后滑出洞库,无声无息。
一滴墨,就这样融进了深不见底的砚台。
“深度一百。”
“深度二百,各系统正常。”
潜艇内部,应急的红光将每一张脸的轮廓都刻画得有棱有角。
空气里是循环系统单调的嗡鸣,和一股淡淡的臭氧味。
艇长周海站在潜望镜前,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操作杆而发白。
他麾下的艇员们,是一台运转了千百遍的精密机器,口令简短清晰,动作精准无误。
哪怕他们即将执行的指令,足以将所有人送上军事法庭。
李向东就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和这艘潜艇的钢铁骨骼几乎融为了一体。
“深度三百,抵达预定海域。”
周海的声音在狭窄的指挥舱里回荡,沉稳,有力。
他转过身,对上了李向东。
李向东递过来一张手写的纸条。
上面没有文字。
只有一串匪夷所思,彻底违背了潜航安全准则的航行参数。
周海的视线在那串数字上停留了三秒。
那不是航行参数。
那是一份教人如何自杀的说明书。
以一个愚蠢的角度侧倾,用一个极不稳定的转速巡航,主动将自己最脆弱的推进系统,暴露在任何可能的探测之下。
这是挑衅,是寻死。
他身后的舵手和轮机长在看到参数的瞬间,下颌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是老兵在面对致命错误时,身体最诚实的抗拒。
周海抬起头,迎上李向东的视线。
他想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一丝迟疑,或者疯狂。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对的平静。
那平静背后,是对结果不容置疑的掌控。
周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龙总工下达命令时,那双布满血丝,要把自己烧成灰的眼睛,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闭上眼。
再睁开时,所有疑虑都被斩断。
他转身,面向自己的部下。
他拿起送话器,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程序化的声音,下达了那道足以载入史册的指令。
“航向两百七十,左舵十五,航速八节,转速维持临界点。”
“重复,转速维持临界点。”
“执行。”
最后两个字,是砸进钢板的钉子。
整个指挥舱的空气,被瞬间抽空。
“龙吟”号的艇身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倾斜。
一头笨拙而受伤的鲸鱼,开始在深海中,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缓缓游弋。
它在跳一支死亡的,邀请之舞。
指挥中心。
巨大的主屏幕上,声呐监控系统反馈回来的曲线,正攫取着所有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