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振国那句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灭了会议室里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
刚刚还因为那张未来图纸而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工程师们,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重新瘫回了椅子里。
希望来得有多快,绝望就砸得有多狠。
“秦总工说得没错。”
那位在空气动力学领域钻研了一辈子的刘总工,第一个开了口,声音里是散不尽的苦涩。
他摘下老花镜,用指关节用力的揉着眉心,像是想把那份无力感从脑子里挤出去。
“图纸上的曲率变化,至少需要五轴联动的数控机床,并且要配合高精度的激光探头进行实时反馈修正。”
“我们厂里最好的那台,还是七十年代从苏联引进的三轴机床,连个像样的数控系统都没有,全靠老师傅拿手摇出来的精度。”
“拿它去加工这种叶片,跟拿一把杀猪刀去雕花,没区别。”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心口上来回地割。
是啊。
内鬼是抓到了,理论的死结也解开了,甚至连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图纸都给你画出来了。
可你脚下,连一双能走路的鞋都没有。
这比一开始就看不到希望,更让人憋屈,更让人绝望。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烟头被狠狠摁灭时,发出的那一声声压抑的“滋滋”声。
就在这片能把人活活憋死的沉寂里。
李向东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响,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这潭死水的中央。
“秦总工。”
“带我去你们的废旧仓库看看。”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向了讲台上的那个年轻人。
废旧仓库?
那里除了堆积如山的报废零件和生了锈的老旧设备,还能有什么?
难道他想从一堆废铁里,淘出个金疙瘩来不成?
秦振国也满脸不解地看着他。
“李顾问,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
李向东打断了他,那双眼睛里,是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深邃的笃定。
“我相信,任何一个像132厂这样,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的大厂,它的仓库里,总会藏着一些被遗忘的宝贝。”
废旧仓库那扇生满了铁锈的大门,被两个工人合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推开。
一股子铁锈、机油和潮湿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属于被遗忘之地的霉味,扑面而来。
仓库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布满蛛网的高窗上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座座傻大黑粗的钢铁巨兽,在阴影里沉默地矗立着,身上盖着厚厚的灰尘,像一片史前巨兽的坟场。
这些,都是132厂这些年淘汰下来的老伙计。
它们曾经也发出过震耳欲聋的轰鸣,也曾是工人们最骄傲的伙伴。
可现在,它们只能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被彻底分解,回炉。
工程师们跟在后面,一个个都想不通。
来这里干什么?
怀旧吗?
李向东却像是没看见周围那些狰狞的废铁。
他径直,朝着仓库最深处,最阴暗的那个角落走去。
那里,一个庞然大物被一块巨大的,军绿色的厚油布盖着,与周围那些傻大黑粗的苏式设备,格格不入。
即便隔着油布,也能看出它那流畅的,充满精密感的轮廓。
“把它掀开。”
李向东停下脚步。
两个工人上前,抓住油布的边角,猛地向后一扯!
刺啦——!
油布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那不是机器。
那是一件被蒙尘的,完美的工业艺术品。
通体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充满了冷峻的,来自西方的设计美感。封闭式的加工仓,巨大的钢化玻璃观察窗,以及那个布满了无数按钮和指示灯的,科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独立操作台。
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位来自更高等文明的异乡客,孤独地,骄傲地,与周围这片废铁坟场对峙着。
“是它啊”
秦振国看着那台机器,那双熬红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惋惜、不甘和自嘲的神情。
他走上前,伸出手,在那冰冷的,没有一丝锈迹的金属外壳上,轻轻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