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一股子纸张霉变、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浓重气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房间里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被黑布封死,头顶那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洒下惨白的光晕。
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霸占了屋里绝大部分空间。
桌子周围,坐满了人。
清一色的头发花白,戴着厚底老花镜,脸上全是岁月与思虑刻下的深沟。
他们是这个国家在冶金与材料学领域,最顶尖的大脑。
是每一个都能写进教科书的,泰山北斗。
此刻,这些国宝级的专家们,正围着一堆小山般的图纸和报告,压着嗓子争论,空气里全是各种艰深的专业术语。
门开的瞬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十几道锐利、审视、带着学者特有挑剔的视线,齐刷刷地刮了过来。
李向东跟在一名干事身后,走进这间屋子。
那些视线在他的脸上,他的穿着,他那双沾着尘土的帆布鞋上,来回切割。
他像一只闯进狮群的羊,浑身上下都写着格格不入。
“吴总工,人带来了。”引路的干事对着主位上一位老者低语。
被称为吴总工的老者,是整个专家组的负责人,国内船舶工程的权威。
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在李向东身上停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小同志,找个地方坐吧。”
李向东点点头,没出声,径直走向会议桌最末端的角落,拉开椅子,安静坐下。
帆布包放在脚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像个来听课的小学生。
会议继续。
可房间里的气氛,因他的到来,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异样。
他的注意力,并未全放在那些老专家身上。
而是落在了主位旁,那个唯一与这间屋子沉闷压抑的气氛脱节的身影上。
一个女人。
很年轻的女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套着件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利落的短发,衬得那张素净的脸,愈发清冷。
她没看图纸,而是靠着椅背,手里把玩着一支派克钢笔。
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不是在开会,更像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里。
从李向东进门到现在,她一眼都没看过他。
那是一种纯粹的,发自骨子里的无视。
在他身上浪费一秒钟的视线,都是对时间的亵渎。
会议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争论的焦点,还是“903”钢的脆性断裂。
“问题就在热处理!冷却速率哪怕有零点一秒的偏差,都可能导致晶相结构出现致命缺陷!”一位戴黑框眼镜的老教授,用拳头敲着桌子。
“老周,你的理论我们验证过十七次了!数据都在这!对不上!”另一位专家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争吵,分析,再争吵。
死循环。
终于,吴总工抬手,往下压了压。
“好了,都先停一停。”
声音里透着疲惫。
“这些问题,吵了两个月了,没结果。”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角落里的李向东。
“在继续讨论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新来的同志。”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
“这位是李向东同志,滨城冶金学院派来的实习研究员,接下来协助我们整理资料,记录数据。”
吴总工的介绍,中规中矩。
也给李向东的定位,画上了清晰的框。
打杂的。
李向东站起身,对着众人,微微鞠躬。
“各位老师好。”
就在他准备坐下时,一个清冷的,像冰块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响了。
“吴总工。”
是那个女人。
苏晴。
她放下钢笔,抬起头,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正视着主位上的吴总工。
她完全无视了还站着的李向东。
“恕我直言,我有一个问题。”
吴总工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跳。
“小苏,你说。”
苏晴身体微微前倾,那清冷的声音,在嘈杂的会议室里,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