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军的手臂肌肉坟起,青筋如虬龙般盘踞。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根承载着全厂希望的巨大电闸拉杆,狠狠地向下一合!
“咔——哐!”
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车间里回荡,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成了!
刘金福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那台钢铁巨兽苏醒时的第一声咆哮。
一秒。
两秒。
三秒。
预想中,那代表着德意志工业巅峰的强劲轰鸣,并未响起。
整个车间,依旧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就在众人脸上的期待即将转为疑惑的瞬间。
“噗!”
一声沉闷得如同胖子放屁的轻响,从总电闸箱的位置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小,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紧接着。
“噼里啪啦——!”
一串刺眼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蓝白色电火花,如同毒蛇的信子,从电闸箱的缝隙中疯狂窜出!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臭氧与塑料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孙建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他几乎是在火花爆开的瞬间,就怪叫一声,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片死亡电光。
他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车间顶棚上,一盏离电闸箱最近的日光灯管,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声,然后剧烈地闪烁了两下。
啪!
灯管炸裂。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下一秒,整个一号车间,所有的照明设备,所有的动力机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掐断了喉咙。
嗡鸣声,电流声,风扇转动声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秒之内,戛然而生。
世界,陷入了一片昏暗与死寂。
只有几扇高窗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夕阳余光,在空气中拉出几道昏黄的光柱,照亮了无数张呆若木鸡的脸。
停电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毫无征兆的大停电。
刘金福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还僵在嘴角。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兴奋的涨红,迅速转为错愕的铁青,最后,变成了一片难看到极致的猪肝色。
他就像一尊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的雕像,傻傻地愣在原地。
那两名一直抱着胳膊,脸上挂着职业化淡漠的德国专家,此刻也收起了那份傲慢。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碧色眼眸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与荒谬。
“怎怎么回事?”
“停电了?开什么玩笑!”
“我的天,总闸烧了!”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紧接着,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工人们的议论声,惊呼声,嗡嗡作响,像是一锅瞬间沸腾的开水,让整个昏暗的车间都变得混乱不堪。
“安静!”
刘金福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他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尖利,彻底失去了刚才的沉稳。
“都给我闭嘴!”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个还在冒着袅袅黑烟的电闸箱前。
“电工呢!电工死哪儿去了!”
他指着那个罪魁祸首,唾沫横飞地怒吼。
“王胜利!你他妈是死人吗!还不快去给我找人!”
“哎!是!是!”
工段长王胜利如梦初醒,被骂得一个哆嗦,连忙点头哈腰,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咋咋呼呼地朝着人群外冲去。
“电工组!电工组的人呢!快过来!”
整个车间,乱成了一锅粥。
李向东就混在这锅粥里。
他低着头,把自己藏在人群的阴影中,感受着周围的混乱,听着刘金福那无能狂怒的咆哮。
他悄悄松开了那双因为紧张而攥得死死的拳头,掌心里,全是冷汗。
成了。
第一步,成了。
几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师傅,被王胜利连拉带拽地拖了过来。
他就是电工组的组长,老张。
“快!老张!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刘金福一把抓住老张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老师傅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我看看,刘厂长您先松手。”
老张挣开他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支老旧的手电筒,打开。
那道昏黄的光柱,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电闸箱周围的黑暗。
他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手电光在那片狼藉的烧灼痕迹上,来回扫视。
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地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老张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脸色,也随着手电光的移动,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化为了一片煞白。
“怎么样了?!”
刘金福的耐心已经耗尽,不耐烦地催促道。
老张关掉手电,转过身,满头大汗地看着刘金福,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刘刘厂长”
“总闸彻底烧毁了。”
“而且而且看这情况,是内部线路老化,再加上刚才强行通电,负载过大,引起的短路。”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说道。
“这这不是换个保险丝就能解决的事。整个电闸箱内部的线路,都得重新排查,重新铺设。”
“这活儿今天下午,肯定是干不完了。”
轰!
老张的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刘金福的脑袋上。
今天下午,干不完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老张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骂人。
可他又能骂什么呢?
骂线路老化?那板子最后还是会打到他这个管生产的副厂长自己身上。
他总不能让那两位金发碧眼的德国专家,打着手电筒,在黑暗里调试这台几百万的宝贝机器吧?
那传出去,整个红星厂,不,是整个市的工业系统,都得沦为天大的笑柄。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美好蓝图,他那即将到手的,金灿灿的政绩
全被这该死的,不争气的电闸箱,给毁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憋屈感,涌上心头。
刘金福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慌,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挥了挥手。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错愕的,幸灾乐祸的,茫然无措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今天的调试取消!”
“都散了!散了!”
说完,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手,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王胜利!你跟我来!我倒要看看,这线路到底是怎么维护的!非要查出个责任人不可!”
王胜利不敢怠慢,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那副狼狈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刚才的威风。
一场本该风光无限的开机大典,就以这样一种虎头蛇尾,近乎于闹剧的方式,草草收场。
工人们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三三两两地,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与谈资,四散而去。
李向东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车间。
当他重新站在车间外的阳光下时,才长长地,悄悄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看着刘金福和王胜利那副吃了苍蝇般,气急败坏的背影,心中只觉得一阵暗爽。
他成功了。
用一个谁也查不出来的“意外”,用最小的代价,阻止了那场即将发生的灾难。
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争取到了整整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的宝贵时间。
然而,李向东心里清楚得很。
拖延,只是权宜之计。
刘金福的性格,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明天一定会用更强硬,更不容置疑的方式,把调试继续下去。
问题的根源,那台s-800机床的致命缺陷,还没有被解决。
危机,仍在。
他必须利用这个夜晚,找到真正的,能够一击致命的突破口。
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如血。
李向东站在厂区的林荫道下,抬头看向远处那栋灰色的办公楼。
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家时,三楼的一个窗口,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那灯光,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那是老厂长王德发的办公室。
李向东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那片温暖的灯光。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在他的心中,迅速成型。
他不再犹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半旧的工装,转身,朝着那栋办公楼,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他要去进行一场豪赌。
用自己的未来,赌一位老技术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