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是烧穿了五脏六腑的火,是啃噬着每一根骨头的蚁。程,只是中间险些说溜嘴,硬生生改了过来。
他身后的差役把那个小麻袋往前一递,咚一声扔在莫离脚边,扬起一片灰尘。袋子不大,看样子也就三四斤黍米,或许还掺了沙子。
扛袋子的差役嗤笑一声:“头儿,跟这小崽子废什么话,莫离看这家也没啥活人气儿了,这粮……”
小头目瞪了他一眼,差役立刻噤声。
“小子,福气到了,接着吧。”小头目用锣槌指指那袋米,语气施舍,“皇恩浩荡,记得给皇上娘娘立长生牌位!”
莫离站着没动,目光落在那麻袋上。粗糙的麻布纹理,和莫离掌心那把米,来自同一个地方吗?
莫离的沉默和僵硬似乎激怒了他。小头目脸色沉下来:“怎么?给脸不要脸?还得爷们儿给你送进去?
他作势就要往里闯。
几乎在同一瞬,莫离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袋皇粮。袋子比想象中沉,坠得莫离胳膊一沉。莫离抬起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嘶哑破碎的声音:“……谢……谢恩。”
莫离的声音太难听,像砂纸磨过木头。小头目的动作停住了,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变成那种混杂着厌烦和完成差事的松懈。
“算你小子还识相。”他哼了一声,转身挥手,“走了走了,下一家!真他娘的晦气,这破地方……”
锣声又被不情愿地敲响,咣咣咣地,刺耳地回荡在死寂的夜里。官差们吆喝着,骂骂咧咧地转身,火把的光晕晃动着,渐次远去。脚步声和锣鼓声像退潮一样,撤出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直到那喧闹彻底消失在黑暗里,莫离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关上门,重新插上门闩。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火把留下的焦糊味,和脚边那袋皇粮的真实触感,证明刚才那不是幻觉。
莫离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粗重地喘息。手里的两把米——一把沾着泥血,一把装在皇粮袋里——冰一样冷,火一样烫。
梁上,娘的尸体轻轻转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绳索摩擦声。
莫离闭上眼,再睁开。不能就这样。不能让他们就这样烂在这里。
得埋了。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带着一种麻木的冷静。
莫离站起来,把两把米都塞进怀里,那袋皇粮拖到角落藏好。然后走到屋后,重新拿起那把柴刀,开始挖坑。
就在埋小弟的那个坑旁边。土更硬,碎石更多。莫离拼命地挖,用刀砍,用手刨。指甲翻起,血和泥混在一起,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机械的、必须完成的动作。
挖一个能埋下两个人的坑,很大,很深。汗水淌进眼睛,涩得发痛,和眼泪混在一起,很快就干了,只剩下紧绷的盐渍。
莫离不知道挖了多久,直到东方泛起一种死鱼肚子般的灰白。
坑差不多了。莫离爬出来,走回屋里。
先拖爹。他很沉,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朽木。莫离拽着他的胳膊,一点一点往外拖。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拖起来格外费力。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痕和拖曳的痕迹。
把他推进坑里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后是娘。莫离搬来那只踢倒的凳子,站上去,用柴刀砍断那根麻绳。她的身体直直地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灰尘。解下她脖子上的绳套,那痕迹深勒进皮肉里,泛着紫黑。
莫离把她也拖到坑边,推下去,和爹并排躺在一起。两张灰败的脸,朝着灰白的天空,面无表情。
莫离拿起柴刀,开始填土。
一抔一抔的黄土盖上去,先是脚,然后是身体,最后是脸。爹咳血扭曲的脸,娘那空白而诡异含笑的脸,一点点消失在莫离的视野里,被冰冷的泥土吞没。
当最后一抔土盖实,平整,莫离站在那里,看着那两个微微隆起的新土堆,旁边是小弟那个更小的土堆。
三个土堆,并排在那里。
天光更亮了些,但依旧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风呜咽着吹过坡地,卷起几根枯草。
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心里头空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彻底掏干净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洞。
莫离走回屋里。死寂。空荡。只有地上爹咳出的那摊黑血,和娘上吊时踢倒的凳子,诉说着昨夜的真实。
角落那袋皇粮,刺眼地存在着。
莫离走过去,解开麻绳,把手伸进去。黍米粒干燥、光滑,流淌过指缝。莫离抓出一把,凑到眼前。米色泛黄,夹杂着些许沙砾,闻起来有一股陈米的味道,和昨晚娘煮的那锅粥里米粒的香气,截然不同。
怀里的那把米,硌着莫离的胸口。莫离掏出来,摊开手掌。沾染了泥污和暗红血渍的米粒,混着那截惨白的指骨,静静躺在掌心。
莫离看着这两把米。
一把来自圣上的“恩赐”,光鲜,却透着虚伪的冰冷。
一把来自爹用小弟换来的“粮食”,血腥,罪恶,却曾带来片刻滚烫的、足以让人疯狂活下去的暖意。
胃里又开始翻搅,喉咙发紧。但莫离没有吐。只是紧紧攥住了两把米,攥得指节发白。
然后,莫离开始行动。把地上的血污用泥土掩盖,把凳子扶正,把一切能整理的东西整理好。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升高了些,但依旧没有温度。莫离站在屋门口,望着远处。荒芜的土地,枯死的树,看不到一点活气。
官差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响:“圣上大婚…特赐皇粮…”
大婚。皇粮。欢笑。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