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魏亲王这一是走心,二是点名的,这面子还是要给的。
贾衡便笑道:“二公子这一问,倒叫本官想起幼时在书院里做过的一道策问题——‘以德报怨’,果然是君子之风。”
他说到“君子”二字时特意顿了顿,笑意微深,像是暗有所指。
“不过后来本官在衙门里待得久了,便开始明白一些东西。怨从何来?是伤,是欺,是不公;若还以德报之,怕是非但不能息怨,反教人得寸进尺。所以古人也有言:‘行于中道者难,居礼守义者劳。’不是说‘德’不对,而是‘德’未必人人懂。”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远处的风景:“讲理之人,你可与之讲理;可若遇那不讲理的,人便要学会看势,知止损,守分寸。”
要是萧锦瑟在这里,肯定会在内心吐槽,果然你们都是文人啊,只有这文绉绉的话才听得进去,瞧林季安那睁大了眼,若有所悟的样子。
前有魏亲王点名萧锦瑟的护犊之心,贾衡引经据典的深入浅出在后,韩素终于淡淡开了尊口。
“以德报德,出自《道德经》,老子言君王心怀天下,教的是治国之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才是孔子教人行于世的本分。”
他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凌厉:“可惜你只背了字,却未察语境——也未明其时。”
这话无异于在现代课堂里,老师指着你说:“你是只会死记硬背,还是压根没理解文章讲的是什么?”
林季安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说。
韩素神色淡然:“若只是欺我个人,以德报怨还是以怨报怨,端看个人之选,只要不触及律法者,皆无可厚非;可若欺我家人,愤而报之!”
韩素语气未变,眼神却冷了几分:“一个连家人都护不住的人,不必谈君子二字,连‘男子’二字,也不必多占。”
他说罢,轻轻顿了顿,语气不急,却比刚刚更沉了一分:
“世间万事,并无一理通天。‘君子之道’不是刻在石上的死规矩,更不是推脱担当的遮羞布。”
他转头看向林季安:“读书之人,若只晓得背‘何以报怨’,却不知‘何处为怨’,那便不是读书,是认死理。”
长廊沉默了一瞬,沉默得一旁没太听懂的林承曜脚趾叩地。
沉默得贾衡的笑都有点挂不住了,暗骂这冷面阎王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这么重的话干嘛,这不是打击少年人的积极性吗?
沉默得魏亲王浑身难受,想伸个懒腰吧,却又觉得场合似乎有点不合适,正准备认命又出来缓和气氛。
不想林季安忽地上前半步,收敛了所有少年人的锐气与倔强,恭恭敬敬地朝三人深深一揖:
“晚辈受教了,谢三位长辈指点。”
这一礼落下,不仅是对三人的尊敬,更像是对从前死读书的自己做一个告别。
魏亲王“哈哈”一笑,拍着林季安的肩膀:“你小子就偷着乐吧,能得贾大人和韩大人的指点,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贾衡也含笑点头,道:“难得你能听得进去。”
韩素虽没言语,却也轻轻颔首,眼底那抹极淡的赞赏,并不比旁人少。
他们三人身在庙堂多年,自然不乏识人的本事——林季安眼神澄澈,心中是有执念的,却不死板,最难得的是,愿意听、肯沉下心去想。
今日这一番话,他们才会说得这样明白、这样重。
——他们尚未察觉,今日这一问三答,像是三根针,扎进林季安的骨子里。
日后时局风云,朝堂更迭,林季安便是从这天起,开始脱去书呆子的皮,走上了“能臣”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