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未婚夫和庶妹联手背叛那晚,我拖着嫁衣随便抓了个马夫私奔。
假结婚,一年后和离。我递过一枚铜钱,这是你的酬劳。
他笑着收下,带我住进乡下小院。
我替他缝衣煮饭,他为我赶狗撵鸡,日子倒也平静。
直到那日我去镇上当绣品,看见城门口贴着的通缉令一—
画着我那马夫夫君的脸,底下写着:霍王府逃奴,擒获者赏千金。
我吓得连夜收拾包袱,却被他堵在门口。
烛光下,他慢条斯理褪下粗布外衫,露出内里墨色蟒纹。
娘子慌什么他指尖摩挲过我脖颈,为夫还没给你......换金簪呢。
1
我攥着那根断了的玉簪,指尖被棱角硌得生疼。
喜乐声隔着几条街飘过来,吹吹打打,热闹得扎耳朵。是我那未婚夫婿,不,前未婚夫婿赵允,正迎娶我那位好庶妹温婉过门。
他们联手掏空我娘留给我的嫁妆,把我逼到绝境时,温婉依在赵允怀里,笑得像朵沾毒的芍药:姐姐,别怨我们,要怨就怨你自己蠢,占着嫡女的名分却守不住东西。
是啊,真蠢。
蠢到以为婚约牢靠,蠢到信了所谓姐妹情深。
雨点砸下来,冰凉地打在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嫁衣湿透了,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描鸾绣凤的金线变得晦暗无光。
我不能留在温家了,一刻也不能。赵允和温婉不会放过我,父亲……那个男人眼里只有利益,早已默认了他们的作为。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
雨幕朦胧中,我看见街角停着一辆破旧的青篷马车,一个男人正弯腰检查车辕。蓑衣斗笠,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出身形高大,像个赶车的马夫。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疯狂猛地攫住了我。
我冲过去,雨水糊住了眼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你……你要媳妇不要
那男人动作顿住,缓缓直起身。斗笠微微抬起,蓑衣下露出一双眼睛,深邃得像夜里的寒潭,带着一丝明显的错愕。
我生怕他拒绝,语无伦次地抢着说:只要你带我走,离开这里!我们假成亲,就一年!一年后各走各的,我绝不缠着你!
我怕他不信,慌慌张张地在袖袋里摸索,只摸到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是娘去岁塞给我压岁的吉祥如意。我狠狠心,塞进他手里,冰凉的铜板沾着我手心的冷汗:这、这是定金!以后我赚了钱,再付你酬劳!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寒酸的铜钱,又抬眼看看我。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成串地砸在地上。
他忽然笑了。
不是嘲笑,是一种很复杂的,带着点玩味和探究的笑。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低沉悦耳:好啊。
不过,他慢悠悠地补充,手指收拢,握紧了那枚铜钱,我落脚的地方偏得很,怕你受不住。
受得住!我急急保证,生怕他反悔,只要离开这,哪儿都行!
他不再多言,朝马车扬了扬下巴:上车。
我手脚并用地爬进车厢,里面堆着些干草杂物,带着一股干净的泥土和青草气味。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凄风苦雨和那刺耳的喜乐。
2
马车颠簸着启动,驶离了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我抱紧自己,缩在角落,听着车轮碾过泥泞的咕噜声,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了。他掀开车帘:到了。
我钻出去,眼前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农家小院,泥坯墙,茅草顶,栅栏门歪歪斜斜。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下拴着一条半大的土狗,看见生人,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引我进去。屋里只有一间正房,一间狭小的灶披间,家具寥寥,但收拾得倒还干净。
以后你住这屋。他指了指正房,我睡隔壁草棚。
我愣住:这怎么行……虽说是假夫妻,但让他一个马夫睡草棚,我睡屋里,这……
没什么不行。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既说了是假夫妻,规矩就得立清楚。他目光扫过我身上湿透的嫁衣,柜子里有我的旧衣服,你先换上,别着了风寒。
他说完,便转身去了灶间,很快传来生火添水的声音。
我站在空荡荡的屋里,看着窗外他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一枚铜钱,换来了一个容身之所,和一个……看似冷漠却细心的夫君。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我拆了嫁衣上值钱的金线珠绣,偷偷去镇上当铺换了些铜板,又买回最便宜的棉布,给自己和他各做了两身粗布衣裳。
他白日里似乎总要出去赶车谋生,傍晚才回来。我便学着生火做饭,第一次把粥煮成了焦炭,他回来看着锅底黢黑的一团,没说话,自己去灶下重新生火。
后来我慢慢学会了,虽然只是简单的菜粥窝头,偶尔切一点咸菜疙瘩。他每次都会吃完,有时会带回来一点镇上的肉脯或甜糕,默不作声地推到我面前。
院里那土狗叫阿黄,起初对我龇牙,他踹了它一脚,冷着脸:认清楚,她是主子。阿黄就怂了,后来反而跟我最亲。
邻居有泼妇骂街,指桑骂槐说我来路不正,他刚好回来,隔着篱笆淡淡瞥过去一眼,那妇人瞬间噤声,脸色发白地溜回了屋。
他话很少,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但我若被什么难住,皱着眉头发呆时,他又总会适时出现,一言不发地接手。
比如水缸太重我拎不动,第二日起来总是满的。比如屋顶漏雨,我还没去找梯子,他已经修好了。比如我想在院里开一小块地种菜,刨得气喘吁吁,第二天发现地已经翻好整平。
我偶尔会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出神。这个男人,真的只是个马夫吗他的手掌有茧,像是常年握缰绳磨出来的,可他偶尔看人的眼神,偶尔流露的气度,又全然不像个粗人。
有一次他换下汗湿的中衣,我瞥见他肩背处有一道旧疤,狰狞盘踞,绝不像普通车马磕碰能造成的。
我心里犯嘀咕,但每次那点疑虑刚冒头,就会被他一些接地气的举动打散。比如他也会被阿黄蹭一腿泥,会皱着眉吃我失手放多了盐的菜,会蹲在院子里笨手笨脚地帮我给刚种下的菜苗搭架子,结果搭得歪歪扭扭,被我一通嘲笑。
这种平静甚至偶尔掺杂着些许笨拙暖意的日子,像一层薄纱,轻轻掩盖了我心底最初的惊惶和伤痛。我几乎快要忘记,这场婚姻始于一场狼狈的交易。
3
直到那天。
我绣了些帕子荷包,打算拿到镇上换点钱。这段时日下来,我那点当嫁衣换来的钱快见底了。
镇口照例围着许多人,对着城墙上的告示指指点点。我本不想凑热闹,余光却猛地瞥见那告示上画的头像。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那画像……分明是霍惜沉!
虽然画工粗糙,但那眉峰那眼神,绝不会错!
画像旁边,赫然写着一行大字:通缉霍王府逃奴,擒获者,赏千金!
千金……
我眼前发黑,手脚冰凉,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逃奴他是逃奴还被霍王府通缉赏千金!
霍王府!那是何等庞然大物!捏死我们就像捏死两只蚂蚁!
我竟然和一个被霍王府通缉的逃奴,一个价值千金的逃奴,在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久!我还给了他一枚铜钱,让他做我的假丈夫!
恐慌攫住了我,让我浑身发抖。我不能回去!绝对不能!会被他连累死的!
我白着脸,绣品也顾不上卖了,跌跌撞撞地往回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逃!立刻逃!在他回来之前逃走!
冲回小院,阿黄摇着尾巴凑上来,被我一把推开。我冲进屋里,手抖得几乎打不开柜子,胡乱将几件衣服卷成一个包袱。
刚系好结,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院门被推开了。
我猛地僵住,血液都冻僵了一般,一点点艰难地回过头。
霍惜沉站在门口,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粗布衣裳,沾着些尘土,像是刚赶车回来。他目光落在我肩上的包袱上,眼神倏地沉了下去。
要去哪儿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冷。
我吓得往后一缩,后背重重撞在柜门上,牙齿咯咯打颤:我……我……
他一步步走进来,逼近我。屋内光线昏暗,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危险。
看到告示了他语气平淡,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我猛地点头,又拼命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对、对不起……钱我不要了…你放我走吧…求求你…我不敢告发你的…我真的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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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走他忽然轻笑一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到我的脖颈,激起我一阵剧烈的战栗。
那指尖缓缓上移,抽走了我发间簪着的那根粗糙木簪——是他之前削给我临时用的。
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我惊恐的视线。
娘子慌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为夫还没给你……
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自己粗布外衫的扣子。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件代表着他马夫身份的衣衫被他褪下,随手扔在地上。
露出里面……一袭墨色锦袍,襟口与袖口,用金线密绣着张牙舞爪的蟒纹!在昏暗的烛光下,隐隐流动着逼人的威压。
他俯身靠近,重新拾起那根木簪,冰凉的簪身贴着我滚烫的皮肤,缓缓滑过我的下颌。
最后,他的唇几乎贴在我的耳廓上,温热的气息拂过,却让我如坠冰窟。
他说完了后半句:
……换金簪呢。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冻结,又猛地沸腾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蟒纹……只有亲王世子才能用的蟒纹!
他不是逃奴!他是……
霍惜沉,霍王府世子。
4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神魂俱颤。我竟然让霍王府的世子用一枚铜钱雇来做我的假丈夫,还让他睡草棚,吃我煮焦的粥,给我翻地种菜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攫住了我,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一只手臂及时揽住了我的腰,强势地将我固定住。他的指尖还捏着那根木簪,冰凉的尖端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锁骨,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吓到了他低头看着我,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看不清情绪,还是……失望了你的夫君,不是价值千金的逃奴,让你错失了领赏的机会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让我胆寒。
我拼命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我不敢……世子爷……饶命……好不容易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世子爷他重复了一遍,眉梢微挑,方才不是还唤『夫君』
我瑟缩了一下,只觉得被他触碰到的皮肤都像被火烧一样。身份的骤然颠覆,带来的不仅是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和羞耻。我这段时间在他面前的种种,此刻回想起来,都成了跳梁小丑的拙劣表演。
他看着我苍白惊恐的脸,沉默了片刻,忽然松开了手。
失去支撑,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柜子才站稳。
他将那根木簪随手抛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走到桌边,提起那把粗陶茶壶,倒了杯水,递给我。
喝点水。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迫人气势、轻易揭穿惊天秘密的人不是他。
我愣愣地看着那杯水,不敢接。
他也不勉强,将杯子放在桌上,自己撩袍在唯一的那张破旧竹椅上坐下,姿态竟依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矜贵。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床沿。
我犹豫着,慢慢挪过去,小心翼翼地挨着床边坐下,身体绷得紧紧的。
不必怕成那样。他看着我,目光沉静,我若想对你不利,你活不到今日。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我,反而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彼此之间天堑般的差距。在他眼里,我大概真的如同蝼蚁。
为……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您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那日是你冲过来,抓着我不放,非要我带你走。我何时说过我是马夫
我猛地噎住。
是了。他那日只是穿着蓑衣在检查车辕,是我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马夫。他从未承认,却也……未曾否认。甚至顺势而为,陪我演了这出荒唐戏码。
那你为何不解释还跟我来这种地方……我环视这简陋的屋舍,难以想象他这等身份的人是如何在这里住下去的。
何处不好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了看四周,语气竟有几分闲适,清静,无人打扰。何况,他目光转回我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我这位『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煮的粥……嗯,尚能入口。
我脸颊猛地一烫,羞窘难当。他这是在取笑我!
至于为何不解释,他顿了顿,眼底那丝玩味淡去,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色,起初觉得有趣,后来……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我心头一刺。也是,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意外闯入的消遣,何必费心解释。
那……现在呢我攥紧了衣角,世子爷戏也看够了,打算如何处置我
是杀我灭口还是将我送回温家,看着我继续被赵允和温婉作践无论哪种,都让我通体发寒。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我,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物件,又像是在权衡什么。
屋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处置你我是明媒正娶……呃,他似是想到我们那荒唐的婚约,顿了一下,改口道,至少是击掌为誓,立了字据的夫妻。虽无三媒六聘,却也拜了天地,虽拜的是那老槐树。
我愕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娘子莫非想始乱终弃他忽然倾身向前,烛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深深的阴影,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为夫虽身份低微时,你也未曾嫌弃,如今知晓为夫或许……嗯,略有家资,便想抛弃糟糠之夫了
我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话震得目瞪口呆。
你……我……不是……我急得语无伦次,我们那是假的!说好了一年就……
字据呢他好整以暇地问。
我一愣。那日仓促间,只口头约定,哪里立过字据
看来是没有。他自顾自地点点头,既无字据,空口无凭。娘子,这夫妻之名,怕是还得继续担着了。
我彻底慌了:世子爷!您别戏弄我了!我知错了,我不该贸然冲撞您,不该将您错认……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我走吧!我保证走得远远的,绝不会泄露您的行踪半个字!
我起身就要给他跪下,却被他抬手虚虚一扶,一股巧劲让我重新坐回床边。
我何时戏弄你他神色淡了几分,温暖,我霍惜沉说出口的话,从无戏言。
那日你问我,要不要媳妇。我说,好。他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便是我的答案。
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
不,不可能!他是霍王府世子,而我,只是一个家道中落、被家族抛弃的孤女,声名狼藉。云泥之别,他图什么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几乎是在问自己。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我散落的长发,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温柔
我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那日雨很大,你穿着嫁衣冲过来的样子,很狼狈,也很……亮眼。
或许是因为,你做的菜其实很难吃,但我却莫名习惯了。
又或许,他指尖停在我的耳侧,微微灼热,只是我觉得,霍惜沉这个名字,旁边配上温暖二字,听起来还不坏。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撞得胸口生疼。这些话,任何一个字从霍王府世子口中说出,都足以让人难以置信。
你放心,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些许清淡,王府之事复杂,我暂时不会回去。你我也无需改变什么,还如往常一般即可。
只是,他话音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年和离』的话,不必再提。我霍家的人,没有和离,只有丧偶。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我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5
睡吧。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门口,明日我要进城一趟,晚些回来。灶房水缸边的暗格里,有些碎银,你若想去镇上,便自己去。
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只剩下我一人。
我呆呆地坐在床沿,看着桌上那根粗糙的木簪,和旁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水,整个人如同置身梦中,恍惚而不真实。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时,霍惜沉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阿黄趴在自己的窝里,看见我,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灶房,找到水缸边的暗格,里面果然有一个小布袋,装着几块碎银和几串铜钱。
他……是真的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霍惜沉似乎真的很忙,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深夜才回来。
他不在时,我对着这空落落的小院,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恐惧、疑惑、不安,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细微的悸动,交织在一起。
他偶尔回来,会带些东西。有时是镇上的点心,有时是几匹质地不错的布料,甚至有一次,带回来一支雕工精致的桃木簪,替换了桌上那根粗糙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东西,像往常一样,问我吃了没,然后或许会尝一口我做的饭菜,点评一句有进步或者盐又放多了。
一切仿佛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将他视为一个可以平等相处的合作伙伴。每次看到他,那份矜贵威严都会无声地提醒我,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开始刻意避开他,尽量减少独处的机会。
他似乎察觉了,却没说什么,只是看我的眼神,偶尔会深上几分。
这天傍晚,他又一次晚归。我正坐在院里借着最后的天光缝补他的衣服——尽管他现在可能根本看不上这种粗布衣服了,但我习惯性地找些事做。
他推开院门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酒气
我有些意外,他平日极少饮酒。
他脚步似乎比平日沉重一些,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抬起头,心里有些紧张。
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我。
温暖。他唤我,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酒后的微哑。
……嗯我捏紧了手里的针线。
今日有人给我说媒。他忽然道。
我的心猛地一跳,针尖刺入指尖,细微的刺痛传来。
是……是吗我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慌乱,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嗯,靖安郡主。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靖安郡主……我知道她,京中闻名的才貌双全,据说对霍世子倾心已久。果然是门当户对。
我喉咙发紧,勉强扯出一个笑:那……恭喜世子爷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弯腰,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指尖带着夜色的凉意,眼神却滚烫。
我说,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已娶妻。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怔怔地看着他。
她问我,妻子是何人。他继续道,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颌,带来一阵战栗,我说,是世上最胆大包天,也最蠢得可爱的女人。
一枚铜钱就敢买定终身。
煮的粥能毒死狗,却偏生要逞强。
被人欺负了,只会偷偷躲起来哭,转过头又装作若无其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说,她叫温暖。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夹杂着淡淡的酒气,拂过我的面颊,是我霍惜沉,三枚铜板——连本带利讨回来的夫人。
你……我嘴唇颤抖,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别再想着一年之约,也别再想着躲我。
温暖,你买了我,就得负责到底。
话音落下,他低下头,微凉的唇精准地覆上了我的。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宣告的意味。
一触即分。
他直起身,看着我彻底呆住的模样,唇角弯了弯:早些休息。
然后,他便转身回了那间他一直睡着的、简陋的草棚。
我独自站在院里,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我脸上滚烫的温度。指尖被刺破的地方隐隐作痛,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柔软的触感。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翌日,我几乎不敢出门见他。
磨蹭到日上三竿,才鼓起勇气推开房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似乎又一早出门了。
我松了口气,心底却又莫名有一丝空落。
6
正准备去灶房,栅栏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和呵斥。
就是这里!给我围起来!一个尖厉的女声高喊道。
我心口一紧,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破旧的院门外,不知何时来了几匹高头大马,后面还跟着一群家丁模样的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华美骑装的少女,柳眉倒竖,正用马鞭指着我的小院。
她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是温婉!她正一脸得意又怨毒地看着我。
姐姐,别来无恙啊温婉尖声道,哦不,或许该叫你……霍世子的逃奴姘头
那华服少女,想必就是靖安郡主,目光如刀子般刮在我身上,满是鄙夷和愤怒:你就是那个胆大包天,蛊惑了世子的贱婢给我拿下!
家丁们如狼似虎地冲上来,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栅栏门。
阿黄狂吠着冲上去,被一个家丁一脚踢开,哀鸣着摔在地上。
阿黄!我惊叫一声,想冲过去,却被两个粗壮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扭住胳膊。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我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王法靖安郡主冷笑一声,走上前,马鞭的柄端抬起我的下巴,力道大得我痛呼出声,在这京城,我靖安就是王法!一个低贱的逃奴,也配跟我抢男人
我不是逃奴!我咬牙反驳。
还敢嘴硬!温婉走上前,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我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疼,耳边嗡嗡作响。
姐姐,你真是自甘下贱!温婉语气刻毒,跟个马夫私奔就算了,如今还敢冒充世子夫人真是死到临头不知悔改!
我没有冒充!我盯着她,眼神冰冷,霍惜沉就是我夫君!
放肆!靖安郡主怒斥,世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扬起马鞭,狠狠地朝我抽下来!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
预期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只听嗖地一声破空轻响,接着是靖安郡主一声短促的惊叫。
我睁开眼,看见她握鞭的手腕上,赫然钉着一枚小小的石子,鲜血正从伤口渗出。她疼得脸色发白,马鞭也掉在了地上。
谁!她又惊又怒地转头望去。
所有家丁也瞬间戒备起来,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不知何时倚了一个人。
墨色常服,身姿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寒冰。
霍惜沉缓缓走出来,目光扫过被扭住的我,扫过地上哀鸣的阿黄,最后落在靖安郡主和温婉身上。
我的院子,什么时候成了菜市场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谁给你们的胆子,动我的人
靖安郡主看到他,先是一喜,随即被他眼中的冷厉吓得后退半步,捂着手腕,委屈道:世子哥哥!你……你怎么在这里这个贱婢她……
郡主,霍惜沉打断她,语气冰冷,请注意你的措辞。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霍王府的世子妃。你再出言不逊,别怪我不顾两府情面。
世子妃!靖安郡主和温婉同时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温婉更是尖声道: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是什么世子妃!世子爷,您是不是被她骗了她就是个跟马夫私奔的……
马夫霍惜沉目光终于落到温婉身上,如同看一只蝼蚁,你说的是,本世子微服在外时,暂用的身份么
温婉如遭雷击,瞬间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霍惜沉不再看她,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扭着我的两个婆子早已被他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红肿的脸颊,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可怖:谁打的
我还没开口,温婉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世子爷饶命!是我……是我有眼无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她……
姐姐霍惜沉冷嗤一声,温家一个小小的庶女,也配称世子妃为姐姐
他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靖安郡主:郡主今日带人私闯民宅,毁我财物,伤我夫人爱犬,还欲动用私刑。这笔账,你说该如何算
靖安郡主被他看得浑身发颤,强自镇定道:世子哥哥,我……我只是听说你被妖女蛊惑,一时情急……
情急霍惜沉语气森然,看来是我平日太过宽和,让郡主忘了规矩二字怎么写。回去告诉靖安王,今日之事,我霍惜沉记下了。改日,必亲自上门讨个说法。
靖安郡主脸色煞白,知道今日踢到了铁板,再不敢多言,灰溜溜地带着人狼狈退走,连马鞭都忘了捡。
温婉也想跟着溜走,却被霍惜沉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至于你,他看着抖如筛糠的温婉,温家真是好家教。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回去告诉温槐,他教女无方,冲撞世子妃。之前吞没的嫁妆,三日之内,连本带利送回。否则,温家也不必在京城待下去了。
温婉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几乎晕厥过去。
霍惜沉不再看她,打横将我抱起,走向屋内。
阿黄……我揪着他的衣襟,担心地看着院子里的小狗。
没事,皮外伤,待会我看看。他低头看我,眼中的冷厉褪去,染上些许暖意,吓到了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心跳依旧很快,却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安心。
他把我放在床上,仔细检查了我脸上的伤,又去看院里的阿黄,给它清理伤口上药。
我坐在屋里,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涨得满满的。
傍晚时分,小院再次被叩响。
这次来的是一队穿着霍王府服饰的侍卫,恭敬地跪在霍惜沉面前:世子,王爷请您回府。
霍惜沉站在院中,神色淡漠:知道了。回去告诉父王,三日后,我自会带世子妃回府。
世子妃……我听到这个称呼,心尖微微一颤。
侍卫们退去后,小院重归宁静。
霍惜沉走回屋里,看着我:三日后,随我回王府,怕吗
我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躲闪。
你之前说,我轻声道,霍家的人,没有和离,只有丧偶。
他挑眉,等着我的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那……你是不是得负责给我换金簪了世子爷夫君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好。他在我耳边郑重承诺,气息温热,不止金簪,凤冠霞帔,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所有亏欠你的,一样不少,补给你。
三日后,霍王府派来了规制的马车和仪仗,浩浩荡荡,停在了这间偏僻简陋的小院前。
霍惜沉换上了一身墨色蟒袍,玉带缠腰,俊美威严,不可逼视。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出小院。
门外,百姓围观,议论纷纷。温家众人跪在最前面,温槐和温婉脸色惨白如纸,抖得不成样子。
霍惜沉看都未看他们一眼,扶着我,径直登上那辆奢华无比的马车。
马车启动,驶向那座巍峨的王府。
我知道,前路或许并非坦途,王府深宅,必有风雨。
但看着身边紧握我手的这个男人,我的心从未如此安定过。
一枚铜钱开始的荒唐姻缘,或许,真的是上天注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