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牧心第一次看见光,是在术后第三周。
那天护士拆开她眼上的纱布时,她下意识攥紧了床单——指尖触到棉布纹理的瞬间,忽然想起术前曲桐趴在病床边说的话:等你能看见,我带你去摸敦煌的壁画,那些飞天的飘带软得像云,比咱们画室里的颜料还鲜活。
纱布落下的刹那,刺目的白光涌进来,她猛地闭眼,眼泪却先一步滚下来。不是疼,是慌。这双眼睛不属于她,属于一个素未谋面的捐赠者,属于一段她无从知晓的人生。
慢慢睁,适应一下。医生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她睫毛颤了颤,试探着睁开一条缝。模糊的光影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苹果:牧心!你看见了吗能看见我吗
是曲桐。苏牧心盯着那张脸,轮廓从模糊到清晰——额角有块浅浅的疤,是去年帮她抢回被风吹走的画稿时撞的;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子,此刻正红着眼圈笑。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你头发剪短了。
曲桐愣了愣,抬手摸了摸齐肩的短发,忽然笑出泪:可不是嘛,你住院这俩月,我懒得打理,就剪了。你别说,还挺方便——等你好了,咱去染个同款色,你不是总说想试试蓝灰色吗
苏牧心也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曲桐的脸颊。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过来,比她记忆里用指尖描摹的轮廓更真实。这双眼睛很乖,没有排斥她,甚至带着种奇异的熟稔,像早已认识曲桐许多年。
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再过段时间就能正常视物。曲桐抱着病历本在病房里转圈,像只偷了糖的松鼠:我早说过你命好!你看,连捐赠者的角膜都跟你适配度这么高。等你出院,咱就去履行约定,好不好
约定是她们十五岁时定的。那时苏牧心的视力已经开始下降,却总爱趴在画室窗边画风景。曲桐坐在她旁边削铅笔,看着她把天空画成灰蓝色,忍不住问:你见过真正的蓝天吗
苏牧心笔尖一顿:见过一点点,小时候。后来就越来越模糊了。
那我带你去看。曲桐把削好的铅笔塞给她,等咱长大了,赚够了钱,就去环游世界。去看冰岛的极光,去看撒哈拉的沙漠,去看马尔代夫的海——你不是说想画海吗我帮你举画板,你画到天黑都行。
那时的话像颗种子,落在苏牧心心里。后来她彻底失明,曲桐就成了她的眼睛。每天放学,曲桐都会绕路去她家,坐在她床边讲路上的事:今天路过花店,看见一盆月季开得像假的,粉白相间,花瓣边缘还卷着,跟你去年画的那幅《春信》似的。巷口的老槐树开花了,风一吹,落了满地白,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苏牧心总笑着听,手里摩挲着曲桐给她买的盲文绘本。她知道曲桐在哄她,却也知道,那些话里藏着曲桐的承诺——无论她能不能看见,曲桐都会把世界搬到她面前。
出院那天,曲桐推着轮椅来接她。苏牧心不肯坐,扶着曲桐的胳膊慢慢走。阳光落在她脸上,暖烘烘的,她能看见地上的影子,看见路边的梧桐叶脉络分明,看见远处卖早点的摊子飘着白汽。
你看那棵树。曲桐忽然停住脚,指着不远处的老槐树,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棵,开花时落满地白的。现在叶子绿得发亮,像抹了油似的。
苏牧心盯着树冠看了很久,轻声说:比你描述的好看。
曲桐笑了,伸手牵住她的手:那是自然,我这嘴哪能跟眼睛比走,先去我家,我妈炖了汤,说给你补补。
2
曲桐家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苏牧心站在院门口,看见曲桐妈妈在晾衣服,看见院角的石榴树结了青果,看见曲桐的房间窗台上摆着一排她画的画——有她失明前画的,也有曲桐照着她描述画的。
这张是你说的‘会发光的云’。曲桐拿起一张画,上面是粉紫色的晚霞,云朵边缘镶着金边,那天我在楼顶等了俩小时,才看着晚霞变成这样,赶紧画下来给你看。
苏牧心摸着画纸,指尖划过颜料的纹理:你画得比我想的还像。
那当然,我可是你的专属画师。曲桐把画放回原处,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厚厚的本子,你看,这是我做的旅行攻略。咱先去云南,听说三月的大理樱花正开,洱海蓝得像块玻璃,你肯定喜欢。
本子上贴满了照片,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苏牧心翻着看,看见曲桐在玉龙雪山那页画了个小太阳,旁边写着:牧心怕冷,要带厚外套;在香格里拉那页画了朵格桑花,写着:这里的花能吃问问当地人,牧心说不定想尝尝。
她鼻子一酸,抬头看向曲桐:你准备了多久
从你进手术室那天开始。曲桐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怕你好了之后急着去,就提前做了攻略。钱也攒够了,我把我那幅《巷口》卖了,画廊老板说画得有灵气,给了不少钱呢。
《巷口》是曲桐去年的参赛作品,画的是苏牧心失明后,她牵着苏牧心的手走在巷口的样子。苏牧心知道那幅画对曲桐有多重要,却没想到她会为了旅行卖掉。
你怎么能……
卖都卖了,说这干啥。曲桐打断她,把本子合上,再说了,画能再画,可带你看世界的机会不能等。你不是总说,想亲眼看看我描述的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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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牧心没说话,只是握住曲桐的手。这双手里有颜料的味道,有铅笔的划痕,有牵着她走过无数个日夜的温度。她忽然明白,这双新的眼睛,不仅是为了看见世界,更是为了看见身边这个人——看见她为自己做的一切,看见她藏在每句话、每个眼神里的温柔。
三月初,她们踏上了去云南的火车。苏牧心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变化:从北方的光秃秃的树,到南方的绿水青山;从灰色的屋顶,到粉白的民居。曲桐坐在她旁边,给她剥橘子:你看那边的水,是不是绿得像翡翠那是漓江的支流,等咱去桂林,带你坐竹筏,筏子划开水面,像切开一块绿蛋糕。
苏牧心笑着点头,把橘子瓣递到曲桐嘴边:你也吃。
到大理那天,正赶上樱花节。古城里的樱花树开得漫天都是,粉白的花瓣落在石板路上,像铺了层地毯。曲桐牵着苏牧心的手慢慢走,不时停下给她介绍:左边那家店卖乳扇,你不是想尝尝吗等会儿买一块。右边那个穿白族服饰的阿婆在绣花,她的围裙上绣着蝴蝶,翅膀上的金线闪得很亮。
苏牧心看着那些花瓣,看着阿婆指尖的绣花针,看着路边小孩手里的风车转得飞快。阳光穿过花瓣落在她脸上,她忽然想起失明前看见的最后一幕——也是这样的春天,她在画室里画樱花,曲桐站在她身后,帮她扶着画板,说:等你画完,咱去买冰淇淋。
曲桐。她轻声说。

我想画画了。
曲桐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咱找个地方坐下,我去给你买画板和颜料。
她们坐在樱花树下,曲桐帮她支起画板,挤好颜料。苏牧心拿起画笔,蘸了点粉色,试探着落在纸上。她很久没画过了,手有点抖,可当笔尖触到画纸的瞬间,她忽然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她画眼前的樱花,画落在曲桐发间的花瓣,画远处的青瓦白墙。曲桐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看着她,偶尔递过一张纸巾:颜料蹭脸上了。
画到一半,有个小姑娘跑过来,指着画说:姐姐,你画得真好看!这棵樱花树跟真的一样。
苏牧心笑了,看向小姑娘:因为它本来就很好看。
小姑娘走后,曲桐轻声说:你看,你还是很会画。
苏牧心放下画笔,看向曲桐:因为有你在。
从大理到丽江,从香格里拉到西双版纳,她们走了很多地方。苏牧心看见雪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见草原上的牛羊像云朵一样移动,看见热带雨林里的树叶大得能遮过人。她每天都画画,画她看见的一切,画曲桐的笑脸,画她们牵在一起的手。
曲桐把她的画都收在画夹里,每天晚上给她整理:这张雪山画得好,你看这光影,跟我拍的照片一样。这张你画的我,把我画得太胖了,我哪有这么多肉
苏牧心抢过画,假装生气:明明就这么胖,你上次吃了三碗米线,还说自己不饿。
曲桐笑着挠她痒痒:那还不是因为那家米线好吃!再说了,我胖点才有力气牵你走这么多路。
在西双版纳时,她们遇到一个老画家。老画家看了苏牧心的画,问她:你这眼睛,是不是刚恢复不久
苏牧心愣了愣,点头。
老画家笑了:看得出来,你的画里有股‘珍惜’的劲儿。一般人看惯了风景,画出来的是形;你画出来的,是光。
苏牧心看向曲桐,曲桐也正看着她,眼里闪着光。她忽然明白,老画家说的光,不是阳光,也不是灯光,是她重新看见世界的喜悦,是身边有人陪伴的温暖。
离开云南后,她们去了新疆。在喀纳斯湖,她们坐游船看湖怪的传说;在吐鲁番,她们吃刚摘下来的葡萄,甜得齁人;在喀什古城,她们跟着当地人跳麦西来甫,曲桐的裙子转起来像朵花。
苏牧心画了幅《古城夜》,画里的灯笼亮得像星星,曲桐站在灯笼下,正对着她笑。她在画的角落写了行小字:目之所及,皆是你。
从新疆到西藏,从青海到甘肃。她们在布达拉宫前看日出,在青海湖边看候鸟,在敦煌莫高窟看壁画。苏牧心站在飞天壁画前,看着那些飘带仿佛真的在动,忽然想起曲桐术前说的话。
你看,曲桐凑到她耳边,是不是软得像云
苏牧心点头,眼睛有点湿:嗯,比你说的还软。
在敦煌的最后一天,她们收到一封来自医院的信。信是捐赠者的家属写的,说捐赠者是个和苏牧心差不多大的女孩,喜欢画画,喜欢旅行,可惜一场意外让她离开了。女孩生前签了器官捐献协议,说希望能用另一种方式看世界。
她妈妈说,看到你恢复得很好,她们很高兴。曲桐把信读给苏牧心听,声音有点哽咽,还说,如果你愿意,她们想看看你的画,就当是她们的女儿也看到了这些风景。
苏牧心拿着信,眼泪掉在信纸上。她忽然明白,这双眼睛不仅是捐赠者的礼物,更是一种传承——那个女孩没来得及看的世界,她替她看;那个女孩没来得及画的风景,她替她画。
3
离开敦煌那天,苏牧心画了幅《飞天》。画里的飞天手里拿着一朵花,飘带飞向远方,远方是她和曲桐走过的路。她把画寄给了捐赠者的家属,附了张纸条:谢谢你,让我看见世界。我会带着你的眼睛,继续看下去。
她们的旅行还在继续。去了冰岛看极光,绿色的光带在夜空中舞动,像精灵的裙摆;去了撒哈拉看沙漠,夕阳把沙子染成金红色,远处的驼队像剪影;去了马尔代夫看海,海水蓝得像透明的玻璃,鱼群在脚边游来游去。
苏牧心每天都画画,画满了一个又一个画夹。曲桐把她的画做成了一本画册,取名叫《目之所及》。画册的最后一页,是她们在马尔代夫海边的合照——苏牧心穿着白裙子,曲桐穿着蓝衬衫,两人牵着手,对着镜头笑。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心之所向,便是晴天。
回国那天,飞机在云层上飞行。苏牧心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云像棉花糖一样软。曲桐握着她的手:还想去哪里
苏牧心笑了:哪里都行,只要跟你在一起。
她知道,世界很大,风景很美,但最美的风景,始终在身边。这双眼睛让她看见了世界,而曲桐,让她看见了爱的样子。
回国后,她们把家安在了江南一座临水的小城。租了间带院子的老房子,院墙边种着苏牧心喜欢的绣球,曲桐在窗下搭了个小画室,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落在摊开的画纸上,暖得像块蜜糖。
苏牧心开始在网上连载画册《目之所及》,没料到竟慢慢有了名气。有出版社找来谈出版,还有画廊邀请她办个展。她拿着合同有些犹豫,曲桐正帮她把晾干的画收进画夹,头也不抬地说:去啊,让更多人看看你眼里的世界,多好。
可我总觉得……苏牧心摩挲着合同边缘,这些画里,有太多你的影子了。没有你,我根本看不见这些。
曲桐放下画夹,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傻姑娘,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画下来,就是把我们一起走过的路都记下来了。再说了,办画展时,我还能当你的专属讲解员——‘这幅樱花树下的人是我,当时她把花瓣别我发上,害我笑了半天’,多有意思。
苏牧心被她逗笑,心里的犹豫散了大半。她转身回抱曲桐,鼻尖蹭到她颈间的薄汗——刚帮她搬完画架,曲桐总这样,什么重活都抢着干,生怕累着她。
画展办在深秋。开展那天,画廊里挤满了人。苏牧心的画挂在墙上,从大理的樱花到冰岛的极光,从敦煌的壁画到马尔代夫的海,每一幅都亮得像有光。有观众站在《古城夜》前轻声讨论:你看这光影,画里的人眼里像有星星。
苏牧心站在角落,看着人群中的曲桐。她正给一个小姑娘讲画里的故事:这是在喀什古城拍的,那天她跟着当地人学跳舞,裙摆扫到葡萄架,掉了一串葡萄砸在我头上,甜得很。小姑娘听得眼睛发亮,拉着她问:那后来你们吃葡萄了吗
吃了,吃了一整盘。曲桐笑着点头,转头对上苏牧心的目光,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苏牧心忽然想起老画家说的珍惜,原来被人这样放在心上,被人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是这样温暖的事。
画展结束后,她们收到一个包裹,是捐赠者的妈妈寄来的。里面是本相册,翻开第一页,是个笑起来有梨涡的女孩,和苏牧心差不多大,抱着画板站在樱花树下,和她在大理画的那张竟有几分像。
相册里夹着张纸条,字迹娟秀:看到你的画,就像我家丫头也去了那些地方。她生前总说,想把全世界的风景都画下来。现在,你替她做到了。谢谢你,也谢谢陪在你身边的姑娘。
苏牧心摸着照片上女孩的笑脸,眼泪掉了下来。曲桐递过纸巾,轻轻拍她的背:她肯定很高兴。
嗯。苏牧心点头,把相册抱在怀里,等明年春天,我们去看她吧。
第二年春天,她们去了捐赠者的墓地。苏牧心带了幅刚画的樱花,放在墓碑前。花瓣落在画上,像女孩笑着接过了礼物。离开时,苏牧心轻声说:我们会继续走下去,把看到的风景,都讲给你听。
从那以后,她们的旅行成了常态。有时去近处的古镇,有时飞遥远的国度。苏牧心的画越来越有灵气,她开始画更多身边的小事:曲桐在院子里浇花的背影,清晨窗台上结着露珠的绣球,两人并排坐在门槛上吃西瓜的样子。
有天傍晚,苏牧心坐在画室画画,曲桐蹲在院角翻土,说要种点青菜。夕阳把曲桐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挽着袖子,额角的汗亮晶晶的。苏牧心拿起画笔,悄悄把这一幕画了下来。
你在画啥曲桐回头看见,凑过来看。
画个‘种菜的小能手’。苏牧心把画往回藏,却被她抢了过去。曲桐看着画里的自己,傻笑着挠头:画得比我本人好看。
本来就好看。苏牧心轻声说。
曲桐愣了愣,转头看她。夕阳落在苏牧心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盛着晚霞,那是双见过山川湖海的眼睛,此刻却只映着自己。曲桐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牧心,有句话我想对你说很久了。

从十五岁那年,你说想画海开始,我就想……曲桐的声音有点抖,却很认真,我想陪你看一辈子风景,不是朋友,是……
苏牧心没等她说完,就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知道曲桐想说什么,就像她知道,自己画了那么多风景,最想画的始终是身边这个人。
我也是。苏牧心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极光还亮,曲桐,我想和你一起,把剩下的路都走成风景。
曲桐笑了,眼眶红了。她把苏牧心搂进怀里,院子里的绣球开得正好,风吹过,花瓣落在两人发间。
后来,她们真的走了很多很多路。去挪威看了峡湾,去南非看了企鹅,去日本看了雪国的樱花,去阿根廷看了瀑布。苏牧心的画册出了一本又一本,每本最后一页,都有她们的合照,照片下的字换了又换,却始终带着暖意。
有一年冬天,她们在北海道看雪。两人裹着厚外套,站在雪地里看远处的雪山。雪花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曲桐把苏牧心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呵着白气问:冷不冷
不冷。苏牧心摇头,看着漫天飞雪,忽然说,你看,这双眼睛真幸运,能看见这么多好看的。
曲桐笑了,捏了捏她的手:不是眼睛幸运,是我们幸运。
苏牧心转头看她,雪花落在曲桐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银。她忽然明白,真正的幸运,不是能看见世界,而是有个人愿意陪你看世界;不是有双能视物的眼睛,而是有双能看见爱的眼睛。
回去的路上,苏牧心靠在曲桐肩上打盹。梦里又回到了十五岁的画室,她趴在窗边画风景,曲桐站在身后扶着画板,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得像这辈子所有的春天。
目之所及,是雪,是山,是漫天星辰;心之所向,是你,是我们一起,把日子过成了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