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他是在大火中烧坏脑子、毁了容貌的怪物。
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他遍体鳞伤,任人欺凌。
我将他护在身后,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是这寒冬里能相拥取暖的两个人。
直到他踏着尸山血海登上皇位,亲手为我戴上凤冠。
那双我曾以为痴傻懵懂的眼,如今只剩下君王的淡漠与疏离。
而他登基后的首道旨意,便是迎娶太尉之女为贵妃。
他捏着我的下巴,语气冰冷:你是皇后,该有皇后的样子。
1.
建安二十三年,冬。
我是在一场落了半尺厚的大雪里,被一顶青布小轿抬进东宫的。
没有鼓乐也没有仪仗,连轿子前后引路的宫人都缩着脖子,一脸嫌弃与晦气。
风卷着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疼。
象征喜庆的红绸被吹得黯淡无光,像一条冻僵的蛇。
父亲被罢官下狱,苏家一夜倾覆。
圣上一纸令下,将我这罪臣之女指给了被大火烧成痴傻的废太子萧烬余,美其名曰冲喜。
满朝皆知这是一场放逐,也是一桩羞辱。
将一个罪臣之女配给一个痴傻的废人,扔在这座冷宫不如的东宫里自生自灭,是皇家彰显仁慈的手段。
洞房夜,龙凤喜烛燃到天明,蜡泪堆积,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听着窗外风雪呼啸,身上单薄的喜服被寒气浸透。
负责教导我的张嬷嬷端来一碗半温的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太子妃娘娘,您可得习惯。咱们殿下神智不清,顽劣如三岁稚子,夜里不知跑去了哪个角落。您是他的妻,往后,可得费心寻人了。
她话语里没有恭敬,那声太子妃娘娘叫得比寻常宫婢还要轻慢。
我垂下眼,默默接过茶碗,说了声有劳。
我的顺从让她失了兴致,她撇撇嘴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空旷的寝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我自己轻微的呼吸。
我没有费心去寻人。
这偌大的东宫寂寥如坟墓,我又能去哪里寻一个存心躲藏的痴儿
直到后半夜腹中饥饿,我才披上外衣,循着微弱的光亮走到了后院的杂物间。
还未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粗鄙的打骂声。
小傻子,连主子的冷馒头都敢抢,我看你是活腻了!一个尖细的嗓音呵斥着,打!给我往死里打!
我心头一紧,拨开挡路的枯枝,只见一个瘦削的少年正被两个太监按在雪地里。
他身上穿着不合时节的单衣,半张脸隐在昏暗的光影里,能看见狰狞交错的火烧伤疤从额角蔓延到下颌,看上去很可怖。
他怀里死死护着一个被踩烂的冷馒头,任凭拳脚落在身上,也只是闷哼着不闪不躲。
他双眼空洞,黯淡无光,看不出情绪。
那便是我的夫君,萧烬余。
曾经名满京华,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
领头的太监见我来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地踹了萧烬余一脚,阴阳怪气地笑道:哟,太子妃娘娘来了您来得正好,快瞧瞧您这位好夫君,跟狗似的,为了一口吃的连命都不要了。
我的心像是被冰冷的手攥住了。
我见过苏家败落时世人的冷眼与践踏,却从未见过如此赤裸的将人尊严踩在脚下的欺凌。
我深吸一口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住手。
那太监愣了一下,没料到我会开口。
我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强迫自己直视他:他再不济也是皇子,是圣上亲封的太子。你们这般对他是当东宫无人,还是当皇家颜面无存
我搬出了虚无的皇家颜面,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那太监听了脸色却变了变,终究是住了手,不情不愿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雪地里只剩下我和萧烬余两个人。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依旧是那副痴傻空洞的模样。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脏污的馒头,用袖子擦了擦然后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愣住了。
他就那么举着手,安静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珠里映着我错愕的脸。
在他的混沌世界里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宝贵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酸楚突然涌上了我的鼻尖。
2.
东宫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还要艰难。
内务府的份例总是缺斤少两,到了冬日连御寒的银霜炭都寻不到几块。
宫人们见风使舵,早已将这破败的东宫视作无主之地,除了几个奉命看守我们的老嬷嬷平日里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张嬷嬷说得没错,萧烬余顽劣如稚子,却又安静得可怕。
他时常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像一尊被遗忘的泥塑木偶。
起初他很抗拒我的靠近。
我为他端去热茶,他会打翻。
我为他整理床铺,他会立刻躲开。
我渐渐明白,那场大火不仅夺走了他的容貌与神智,也摧毁了他对世间的信任。
我不再强求。
只是每日我会在殿内生起一盆小小的炭火,将内务府送来的掺沙粗米细细淘洗干净,熬成一锅浓稠的米粥。
东宫的小厨房早已废弃,我便在殿外的廊下支起一个小泥炉。
烟火燎过,熏黑了我的手指,也染上了我的衣裳。
父亲在世时曾笑言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我将熬好的粥盛在碗里,放在他惯常待着的窗边,自己则退到远处,安静地做些针线活。
等他喝完了再去收走空碗。
日复一日,他不再打翻我递去的东西。
有时我熬粥晚了些,回头时会发现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小泥炉的方向,似乎是在等待。
入冬渐深,天气越发寒冷。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袍子早已洗得发白,根本抵不住寒气。
我翻遍了箱笼也没能找到一件可供他替换的冬衣。
夜里,我借着微弱的烛光,将自己陪嫁过来的一件水青色撒花缎面袄裙小心地用剪刀拆开。
针脚细密,我拆得极为仔细,生怕弄坏了这仅有的一块好料子。
我想为他做一件棉袍。
这宫里没有多余的棉花,我便将自己旧棉袄里的棉絮一点点抽出来,重新铺在新裁的里衬上。
烛火昏黄,映着我被针尖扎破的手指,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很快又被我用唇抿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侧多了一道影子。
一回头,竟是萧烬余,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手里的针线。
我心头一跳,放缓了声音:阿烬,你醒了
这是我私下里为他取的名字。
烬者,火烧之余也。
我盼他能如死灰复燃,纵使希望渺茫。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颤抖着碰了一下我指尖的血珠。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战栗。
我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他很快缩回了手,又退回了角落的阴影里,刚才的一切都像是我的错觉。
可那一夜我缝制棉袍时他没有再离开。
他就那么安静地蜷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在明明灭灭的烛光里看着我一针一线直到天明。
袍子做好的那天我捧着它送到他面前。
他低头看着那件带着我体温的衣裳,空洞的眼眸里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没有拒绝。
当我笨拙地为他穿上新衣,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时,他僵直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
我在这座冰冷的牢笼里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责任,也是我唯一的同伴。
3.
开春之后,宫里的日子依旧平静。
我种在殿前石阶缝里的一株蒲公英开了几朵小小的黄花,给这死寂的宫院添了唯一的亮色。
萧烬余依旧痴傻,却不再像从前那般避着我。
他会跟在我身后,看我打理那几株野草。
会在我熬粥时,为我捡来干枯的树枝。
我们之间没有言语,却有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这份平静在贤妃派人送来点心时被打破了。
贤妃是三皇子的生母,如今在宫中风头正盛。
她派来的宫女趾高气扬,将一碟做得精致的玫瑰酥摆在我们面前,说是娘娘体恤废太子,特意赏赐的。
那玫瑰酥上撒着金箔,香气甜腻,是我和萧烬余从未见过的精细吃食。
宫女走后萧烬余伸出手想去拿一块。
我却按住了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阿烬,这个不能吃。
母亲生前精通药理,我也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
这玫瑰酥的香气太过浓郁,浓得有些反常,隐隐盖住了一丝极淡的乌头味道。
此物不会立刻致命,但若长期服用会慢慢损毁人的心脉,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
好狠毒的心思。
萧烬余不解地看着我,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我正想着该如何处置这碟毒物,外面忽然传来张嬷嬷的声音:贤妃娘娘驾到!
我心中一凛,还未起身,贤妃已经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宫装,目光在我简陋的衣裙和萧烬余的棉袍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本宫来看看太子和太子妃,她款款落座,那玫瑰酥,可还合胃口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碟完好无损的点心上,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我心知今日之事无法善了,脑中飞速运转。
在这深宫里说她下毒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一咬牙端起那碟点心,手腕故意一抖,整碟玫瑰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得满地都是。
臣妾该死!我立刻跪了下去,惶恐地叩首,臣妾……臣妾许久未见这般精致的点心,一时手抖,惊扰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贤妃冷笑一声:好一个一时手抖!苏映雪,你这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她根本不信我的说辞,也不需要理由,她只是需要一个发作的借口。
她身边的太监立刻上前,按住我的肩膀,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来人,太子妃不敬娘娘,掌嘴二十,再罚二十廷杖,以儆效尤!
清脆的巴掌声和廷杖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在寂静的东宫里格外刺耳。
我咬紧牙关,将所有痛呼都咽回肚子里。
我不能倒下,我若倒下了,身后的阿烬便再无人护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酷刑终于停下。
贤妃似乎是出了气,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只卑贱的蝼蚁,随即带着人扬长而去。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疼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恍惚间,我看到萧烬余蹲在我身边,他伸出手想碰我却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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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空洞的眼睛里蓄满了水汽。
夜里我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间,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布巾为我擦拭额头。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萧烬余那张带着伤疤的脸。
他见我醒了,像是受惊一般缩回了手,然后将一个小小的粗糙瓷瓶塞进了我的手心。
我借着月光看去,那是一瓶劣质的伤药,瓶身上还有裂纹。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一个痴傻的废人是如何找到这样一瓶伤药的
我不敢去想。
我只知道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是他用他仅有的方式给了我温暖。
我握紧了那只瓷瓶,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4.
自那日之后,萧烬余变得比从前更黏我了些。
他总是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我翻晒草药时他会帮我赶走恼人的飞虫。
我打水时他会抢着去提那沉重的木桶,即便每次都把自己弄得一身湿。
我知道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可这样的保护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日,五皇子带着一群太监闯进了东宫。
他向来与萧烬余不睦,如今见他失势更是百般羞辱。
他们将萧烬余团团围住,为首的五皇子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狞笑道:大哥,听说你如今连话都不会说了来,学几声狗叫给弟弟听听,叫得好了有赏!
周围的太监们发出一阵哄笑。
萧烬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是那副痴傻的表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我端着刚为他熬好的药,走到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
手中的碗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滚烫的药汁溅湿了我的裙角。
住手!我冲了过去张开双臂,将萧烬余死死地护在身后。
五皇子不屑地看着我:一个罪臣之女,也敢在本王面前放肆
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愤怒,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道:五殿下,太子殿下再如何,也是您的兄长。您今日这般折辱于他,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皇家毫无兄弟情谊若此事传到圣上耳中,恐怕……
你敢威胁我五皇子脸色一沉。
臣妾不敢,我低下头,声音却依旧稳定,臣妾只是心疼太子殿下的身子。他受过重伤,经不起惊吓。若因今日之事病情加重,臣妾……无法向圣上交代。
我再次搬出了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帝。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武器。
五皇子盯着我看了半晌,眼中满是阴鸷。
他最终冷哼一声,将马鞭狠狠一甩,带着人走了。
临走前他留下一句:苏映雪,你给本王等着。
我知道我为自己也为阿烬招来了更大的祸患。
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我害怕五皇子会用更阴毒的手段来报复。
可萧烬余却格外安静,他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然后拉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
然而报复没有等来,等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第二天宫里便传开了,五皇子最心爱的那条西域猎犬昨夜突然口吐白沫,暴毙而亡。
太医查验后说是误食了有剧毒的断肠草。
张嬷嬷在我耳边说起此事时,一脸的幸灾乐祸:真是老天开眼!那畜生仗着主子的势不知咬伤了多少宫人,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
我听着心里也松了口气,只当是恶有恶报。
可当我回头看向窗边的萧烬余时,却见他正低着头用一根小木棍专注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我走近一看,心头猛地一颤。
地上画着的是一株植物的轮廓。
叶片细长顶端开着一簇小花。
那是断肠草的模样。
我曾在母亲的药理图鉴上见过无数次。
他画完便用脚尖将那图案不着痕迹地抹去了。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懵懂的笑容,像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一阵寒意从我的脊背窜了上来。
5.
自猎犬暴毙后,五皇子消停了许多。
东宫难得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可我心中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萧烬余。
他依旧痴傻沉默,总跟在我身后。
他会在我缝补衣物时笨拙地为我递上针线。
会在我打盹时悄悄为我披上一件外衣。
他眼中的纯粹与依赖没有破绽。
或许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地上那株断肠草的图样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他只是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可怜人。
我不该用阴暗的猜测去揣度他。
我努力说服自己将那日所见的景象深埋心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入了夏。
宫里的空气变得闷热潮湿,总让人喘不过气。
一场暴雨在一个深夜倾盆而下。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在夜幕中。
白光照亮了整个寝殿,也照亮了蜷缩在床脚瑟瑟发抖的萧烬余。
他又犯病了。
每逢雷雨天,他便会格外恐惧。
他似乎被困在可怕的回忆里,浑身颤抖。
他冷汗涔涔,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连忙起身点亮了床头的烛火走到他身边。
阿烬,别怕,我在这里。
我放柔了声音,试图将他拥入怀中安抚。
往日他虽惊恐,却会下意识地靠近我寻求庇护。
可今夜他却猛地推开了我。
那力道让我踉跄着跌坐在地。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阿烬
我心中一紧顾不上被撞疼的手肘再次向他靠近。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借着那瞬间的光亮,我看见他抬起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翻涌着浓重的痛苦与挣扎。
我的心被狠狠揪住了。
没事的,没事的……
我跪坐在他身边,不再试图强行拥抱他。
我只是伸出手,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我口中哼起了母亲曾教我的江南小调。
那是一首很温柔的曲子,带着水乡特有的缱绻与安宁。
雷声依旧在窗外肆虐。
我的歌声很轻,要被风雨声吞没。
可在这摇曳的烛光里在这压抑的寝殿中却成了唯一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下来。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起身为他盖好被子。
他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也很用力。
我低下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停止了呼吸。
那双眼睛里痴傻与混沌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清醒与绝望。
那是一种经历过无边地狱、看过人性至恶之后才会有的眼神。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他的嘴唇动了动,极其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两个字。
那声音沙哑刺耳,却准确落入了我的耳中。
他说:别……信。
说完这两个字,他眼中短暂的清明迅速退去。
他又被空洞与茫然所覆盖。
他松开了我的手,眼神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痴傻模样。
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因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可我手腕上冰凉的触感和耳边回响的那两个字却真实地告诉我——他不是傻子。
至少不完全是。
一阵寒意与心疼瞬间传遍我的身体。
他在那场大火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让我别信是别信谁
别信这宫里的每一个人还是别信他表现出来的痴傻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在我心中滋长。
我看着他重新蜷缩起身子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沉沉睡去。
烛光下他那张带着伤疤的侧脸显得格外脆弱。
我伸出手指尖悬在他紧锁的眉心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
阿烬,你到底是谁
6.
在那一夜之后我与萧烬余之间有了隔阂。
我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依旧沉默地跟随着我。
只是每当我看向他那双痴傻的眼眸时,总会想起那个雷雨夜里他短暂的清醒与绝望。
我在他面前变得更加谨言慎行。
我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又能看懂多少。
我只知道我必须保护他,也要保护自己。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
宫里的局势在诡异的平静下暗流汹涌。
大皇子与三皇子在朝堂之上斗得你死我活。
而我和萧烬余所在的这座破败东宫成了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这份被遗忘的安宁在一个深夜被震天的厮杀声打破。
保护陛下!有刺客!
二皇子逼宫了!快护驾!
尖叫声、兵刃相接声、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响彻了整个皇城。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从梦中坐起,心跳如擂鼓。
萧烬余比我醒得更早。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表现出惊恐,而是安静地坐在床沿。
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火光透出幽冷的光。
阿烬……
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颤抖。
他没有回头,只是反手用他冰凉的手掌握住了我的。
他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抚。
宫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一群身披铠甲的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二皇子。
他手持滴血的长剑,满脸狰狞的笑意:皇兄,父皇已经不行了,弟弟特来送你一程!
他身后的士兵举起弓箭对准了我们。
我吓得浑身冰冷,下意识地将萧烬余护在身后。
我知道今日我们是在劫难逃了。
然而就在箭矢即将离弦的瞬间,一直沉默的萧烬余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我拉到了他的身后。
然后他抬起手以一种极慢却带着压迫感的动作揭下了脸上那张狰狞得与皮肉相连的伤疤。
那是一张极薄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完好无损又俊美的脸。
他剑眉入鬓凤目狹长鼻梁高挺。
只是脸色因常年不见光而显得过分苍白。
他那双眼睛里再无半分痴傻与空洞,只剩下凛冽的杀意与深沉的谋算。
二弟,他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却字字清晰,你来晚了。
二皇子像是见了鬼一般震惊地后退一步指着他语无伦次:你……你没傻你的脸……不可能!
萧烬余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拍了拍手。
随着他的掌声寝殿的阴影里、房梁之上、窗户之外涌出了许多黑衣人。
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手中的利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他们瞬间便将二皇子的叛军反包围起来。
局势在顷刻间逆转。
我呆呆地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萧烬余。
看着他以雷霆之势下达着一道道精准而冷酷的命令。
看着二皇子从不可置信到惊恐绝望,最终被拖了下去。
厮杀声渐渐平息。
整个东宫乃至整个皇城都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他转过身向我走来。
他身上的杀气尚未褪尽,眼中依旧是那君临天下的淡漠。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浑身冰冷。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他的痴傻他的依赖他笨拙的守护全都是伪装。
这两年来我所付出的一切我所珍视的温情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以为我们在相拥取暖。
可原来我只是他蛰伏棋局中一枚用来迷惑世人、或许还有点用处的棋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7.
萧烬余登基了。
他以废太子之身平定叛乱、清剿余孽。
他的手段狠戾心机深沉令满朝文武为之胆寒。
先帝在叛乱中意外驾崩。
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而我苏映雪罪臣之女一夜之间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
登基大典那日我穿着繁复沉重的凤袍戴着重逾千斤的凤冠。
我站在他身边接受百官朝拜。
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
可我只感觉自己是个精致华美却没有生气的木偶。
他给了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凤仪宫被修缮得金碧辉煌。
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了进来。
苏家也被平反父亲官复原职比从前更得重用。
所有人都说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
他待我相敬有礼,却也疏远。
他会按时来凤仪宫与我一同用膳。
他会为我布菜,会嘱咐宫人仔细照料我的起居。
他做着一个帝王对皇后该做的一切,完美得无可挑剔。
可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用那双清澈的眼睛依赖地看着我。
再也不会在我熬粥时,为我捡来干枯的树枝。
再也不会在我受了委屈时,笨拙地为我送来一瓶劣质的伤药。
那个我悉心照顾了两年的阿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的帝王。
一日晚膳后他批阅着奏折。
我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绣着一方手帕。
烛火摇曳,殿内静得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为何总是不笑
他忽然开口,目光并未从奏折上移开。
我的指尖一颤,针尖狠狠地扎进了肉里。
我将手指藏进袖中,低声回道:臣妾……没有不笑。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深邃的凤目静静地看着我带着探究:朕给了你想要的一切。苏家的荣光,你皇后的尊位,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想要的一切
我的心被狠狠刺痛。
原来在他看来我这两年来的所有付出所有真情都只是为了这些冰冷的权势与荣耀。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问:陛下,那两年,您……有过一刻是真心的吗
哪怕只有一刻。
他的眼神微微一滞,随即恢复了惯有的淡漠。
他移开视线,语气平静无波:朕那时神智不清,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多好的借口。
一句记不清了,便将那两年里所有的温情与依赖全都抹杀得干干净净。
我的心在那一刻凉透了。
8.
我开始变得沉默。
我不再试图从他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也不再奢望他能给予我一丝温情。
我安安分分地扮演着一个端庄得体的皇后管理后宫母仪天下。
他似乎对我的转变很满意。
朝堂之上他需要一个安分守己的苏家;。
后宫之中他需要一个不争不抢的皇后。
而我恰好都做到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太尉在朝堂之上提出要将自己的嫡女送入宫中辅佐中宫。
太尉是助他登基的肱骨之臣,手握重兵。
他的提议满朝文武无人敢反驳。
萧烬余在龙椅之上沉吟了片刻,淡淡道:准奏。封太尉之女为贵妃,择吉日入宫。
消息传到凤仪宫时,我正在修剪一盆长势不佳的寒兰。
听到宫人的回禀我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剪断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花蕾。
我的心也像是被这一下剪断了。
我不是不知道帝王不可能只有一位皇后。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是会痛痛得无法呼吸。
那一夜我屏退了所有宫人主动去了他的寝殿。
他正在灯下看书见到我来眼中闪过讶异。
皇后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他放下书卷,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我走到他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我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娶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只是因为苏家在前朝无权无势,好掌控
因为我没有强大的母族,不会成为外戚专权的隐患。
因为我性子软弱,不会干预他的决定。
所以我是他眼中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他沉默了。
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萧烬余,我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里带着凄厉,你真是个……好皇帝。
他算计了所有人利用了所有人也包括我。
他步步为营走上了权力的顶峰坐拥万里江山。
他是一个完美合格的帝王。
却再也不是我那个会因为一个冷馒头而被人欺负,会把劣质伤药塞到我手心,会在雷雨夜里瑟瑟发抖的……阿烬了。
他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
可我却不想再听了。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比东宫还要冰冷的寝殿。
每走一步,我心中的余温便被寸寸抽离。
他要纳新人,要做一个平衡前朝后宫的明君。
而我这个皇后该有皇后的样子该大度该贤惠。
可我不想再做了。
这皇后的枷锁太重了,我戴不动了。
最后的压力终于将我压垮。
9.
心死之后,留在宫里只剩煎熬。
这座黄金和权势堆砌的牢笼,空气让我窒息。
我决定离开。
我不想作为被废的皇后狼狈出宫,而是要像一场大火里燃尽的前朝灰烬。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做准备。
我通晓药理,这是我的倚仗。
我用数月时间从日常的药材份例中,悄悄积攒了几味相生相克的草药。
龟息草能让人陷入假死,脉搏微弱气息全无。
火磷子磨成粉末看似寻常香料,遇到高温和特定草木催化便会猛烈燃烧,火势难以扑灭。
机会终于来了。
新晋贵妃即将入宫,我按例需前往城郊的皇家寺庙为国祈福三日,以彰中宫贤德。
那是我离开皇宫的机会。
祈福最后一晚我屏退侍从,借口独自抄写经文以示虔诚。
夜深人静,我换上一身备好的普通布衣。
我最后看了一眼禅房,将沉重的凤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凤袍旁边是我亲手绣好却从未送出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枝寒梅。
然后我服下龟息草的药丸,将火磷子粉末不着痕迹地洒在禅房的帷幔与经书上。
做完这一切,我躺在一个计划好的能避开烈火直接焚烧的角落,静静等待药效发作。
意识沉入黑暗前,我又回到了那个落雪的冬日。
我被一顶小轿抬入东宫,看见一个满身伤痕的少年护着一个冷馒头,固执地递到我面前。
阿烬,倘若人生只如初见。
可惜没有如果。
我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我不知自己死后会如何,但我知道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皇后苏映雪。
我将自由还给了自己。
大火燃起时我已人事不省。
是父亲安排在寺庙里的一位懂药理的老僧故人,趁着混乱将我从大火中悄悄带了出来。
后来我听说大火烧了一夜,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待扑灭时皇后所住的禅房已化为焦土。
人们在废墟里只找到一小块烧得辨不出模样的凤袍残片和几根无法辨认的骸骨。
皇后苏映雪于为国祈福时意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消息传遍天下时我正坐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驶向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我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感到了解脱。
只是解脱之中还夹杂着我自己不愿承认的尖锐痛楚。
10.
我想我的死于他而言或许也是解脱。
他不必再面对一个无法与他同心同德的皇后,可以安心迎娶他的贵妃稳固他的江山。
他的人生棋局上少了一颗格格不入的废棋。
从此海阔天空再无挂碍。
然而很久以后,我才从江南来往的商客口中,断断续续听闻了一些京城的传言。
他们说听闻皇后死讯那夜,新帝没有流泪,只是在火场废墟里站了一夜。
第二日上朝,满朝文武震惊地发现,他们年少的君王竟白了半边头发。
他们说他推迟了贵妃的册封大典,下令彻查火灾。
所有当夜失职的侍卫宫人僧侣近百人被下狱处死,手段狠戾行事疯魔。
他疯了一样不相信那是一场意外,固执地寻找我活着的线索。
他们还说他变得比从前更暴戾、更喜怒无常。
他常常独自一人将自己关在那座曾属于我的空荡凤仪宫里,一待就是一天。
听到这些传言时,我只是在捣药的石臼前淡淡笑了笑。
帝王的多情是最不可信的故事。
他或许有片刻懊悔,或许有几分对旧物的追思,但终究会被新的恩宠和无上的权力淹没。
直到一年后,一个从京城来的病人为我诊脉时,无意中说起了一段皇家秘辛。
他说帝王之所以疯魔,是因为他在废墟里找到了皇后娘娘的一方手帕。
手帕被压在石砖下幸免于难,上面绣着一枝寒梅和一句未完的诗不是一番寒彻骨。
后半句怎得梅花扑鼻香人人皆知。
但只有萧烬余自己知道,我曾在他痴傻时无数次在他耳边念叨,我最喜欢的是这句诗的另一层意思。
若不是那彻骨的寒冷,我又怎会遇到你这朵严冬里需要温暖的梅花。
那病人叹息道:陛下看到手帕当场便吐了血。
他说他错了……他以为皇后娘娘要的是荣华富贵,是家族的荣耀,他拼尽全力给了她所有,却亲手将她最想要的东西碾得粉碎。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
在他声称记不清了的岁月里,他并非一个全然的伪装者。
在蛰伏中我为他熬的每一碗热粥,为他缝的每一件棉衣,为他挡下的每一次欺凌,都是他黑暗世界里的光。
他不敢靠近我,是因为他走的路布满了荆棘与鲜血。
他怕肮脏的血会玷污他仅有的干净的光。
所以他登基后选择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来保护我,用权势与地位将我高高供起。
他纳妃是为稳固朝堂,是铲除异己的权宜之计,本打算事后就将人送入冷宫。
他以为我身在后宫会懂这套虚与委蛇的把戏。
他以为我懂。
可他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会让我觉得被需要的阿烬。
我们都错了。
错得离谱。
11.
一年后,江南的春天迟迟未来。
倒春寒来势汹汹,我医馆前那株老梅树顶着寒风固执地开出了几朵小小的花苞。
我已在临水镇安顿下来。
这里无人知晓我的过去,人们只知道镇上来了一位姓苏的女大夫,医术尚可,性子温和。
日子平淡得像温水,却是我渴求的安宁。
只是偶尔在深夜,我还是会想起那座金色的牢笼和那个被我埋葬的少年。
那一日我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正准备关门,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倒在我的医馆门前。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上面满是破洞和泥污,身形消瘦形容憔悴,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着,半边头发竟是雪白。
若不是那张沾满风霜也依旧俊美的脸,我认不出他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一拍。
我扶着门框,指尖冰凉。
他挣扎着从地上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曾睥睨天下也曾盛满痛苦的凤目,如今只剩下疲惫与卑微的祈求。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映……雪……
我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他心中已翻江倒海。
他以为我不认得他了,眼中闪过绝望。
他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一样东西,用尽全身力气捧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块用明黄绸缎包裹的玉石,上面盘龙为纽,是天下权力的象征,传国玉玺。
我……我找了你一年。
他咳了咳,嘴角溢出血迹。
我不做皇帝了……江山我不要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或者……或者我留下来……只要……只要能再看你一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头一歪昏了过去。
我还是将他扶进了医馆。
他病得很重,风寒入体心力交瘁高烧不退。
我为他诊脉施针熬药,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他醒来时是第四日的清晨。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格子窗暖洋洋地照了进来。
他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我,眼中迸发出光亮。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按住了他。
别动。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端过一碗尚温的汤药递到他唇边。
他没有喝药,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生怕我会消失。
我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只是舀起一勺药平静地说道:
公子,你病了,该喝药了。
他愣住了。
那一声公子将我们之间所有沉重的过往隔绝开来。
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滑落。
这个曾让天下震颤的帝王此刻哭得像个找到家的孩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一勺一勺喝尽了那碗苦涩的汤药。
他抛下了他的江山,留在了我的医馆。
我没有原谅他,也没有赶走他。
他像个最笨拙的学徒,帮我晒药、捣药、打扫庭院,常常弄得一团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江南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但有一天清晨我推开门,竟闻到一缕清冽的香气。
我抬头看去,医馆门前那株饱经风霜的老梅树不知何时已在枝头开出了第一朵花。
在经历过燃尽一切的彻骨严冬后,春天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