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日,萧珩亲手给我灌下毒药。
纵着他的白月光烧我医书,毁我药炉。
她笑着说:沈昭昭,你不是人人称颂的小医仙吗定能治好自己的毒吧!
我没有解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一个月后,北疆的毒箭刺穿他的胸口。
他砸碎玉碗,厉声吼:去找沈昭昭!
宫人伏地颤抖:陛下……沈婕妤早已亡故。
1
我死的那日,大雪封了整座长安。
风卷着雪沫子扑进窗棂,冷得发疼。
萧珩立在榻前,玄狐大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端着青釉盏,盏内汤药轻晃。
沈昭昭,喝了,我便考虑放过你的弟弟。萧珩俯身,热气拂过我耳畔,哄我喝下那碗药。
我盯着那盏药,闻见熟悉的苦涩味,蓦然笑了。
那是我亲手制的毒,本是给他防身用的,没承想,如今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噬心散之毒胜于砒霜,毒发时如千万刀剐,五脏一寸寸烂成脓血,最后肝肠寸断而死。
萧珩,我喊他,声音嘶哑,我送你的噬心散呢
他眸色沉沉:深宫之中,阿沅比我更需要防身。
我苦笑,眼角沁出泪,周沅防得是谁不用明说。
沈昭昭,他俯身,声音压得很轻,却字字如刃,你本是罪臣之女,如何同阿沅计较若不是你,不是你们沈家,阿沅早该是我的皇后。
我仰头,将药饮尽。
我知道,他也想我死,我不但是他落魄时的见证,更是他眼里的仇人之女。
大笑,笑得岔气,眼泪滚落。
萧珩,我笑得喘着气,我后悔了,当初真不该救了你,就该等你毒发,看着你被冻死。
他瞳孔骤缩,额角青筋暴起:沈昭昭,你放肆!
萧珩掐住我的脖颈,我没有挣扎,眼前开始发黑,耳边是他急促的喘息声。
你就这么想死他声音发颤,指节却愈发收紧。
我脸色涨红,不挣扎,不求饶,就这么直直地望着他。
萧珩眼底漆黑,暴怒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恐慌。
他气急,终是松手,踉跄着后退,青釉盏沾着药渍摔在地上。
七日后,我与阿沅大婚,她说要让你观礼。你若是撑不到那时候,我便将沈砚,沈奕的骨灰撒在城门下,供万人踩踏。
——
傍晚雪下得更大了,檐上的乌鸦乱飞。
我被太监剥去外衣,只留着素衣,跪在碎瓷上。
沈昭昭,你也有今天。
堂姐沈嫣执灯,灯火照亮她那张清秀的面庞上挂着阴毒的笑。
她走到我面前,眼里满是得意:沈昭昭,你求我啊,求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些。
沈嫣俯身,绣鞋尖挑起我下巴。
我不屑轻笑,一口血沫吐在她鞋面。
沈昭昭,沈嫣的脸瞬间扭曲,愤恨不已。
转瞬笑容阴鸷,盯着我的手,珍珠绣鞋的鞋跟来回碾压,没了这双手,我看你还如何治病救人,当那悬壶济世的小医仙。
指骨断裂,刺破皮肉,森白的碎骨露了出来。
疼。
钻心的疼。
可我的笑依旧讽刺,喉咙里涌满铁锈味:沈嫣……你当真以为扳倒了沈家,周沅还会让你为妃
她的瞳孔骤缩,灯火在她脸上抖出一片青白。
周沅从廊下走出来,绣着金丝的裙摆上落了雪花。
她拿锦帕掩住口鼻,嫌恶地瞥了眼我混着血和泥,破烂不堪的手。
沈昭昭,噬心散的滋味如何周沅俯身,用帕子托起我的脸,护甲深深掐进我的下颌。
她轻笑,明艳娇媚的脸上闪过阴狠的笑意:阿珩说这药可是你亲手调配的,小医仙自食其果的滋味可还好受
说罢,她抬手,身后的侍从捧来两件血衣。
一件袖口绣着松鹤云纹,另一件的领口滚着狐毛。
沈昭昭,眼熟吗
他们死前还念你呢。周沅掩唇轻笑,只可惜啊……
惊才绝艳的沈小公子,废了双腿,成了娈童,被肆意玩弄;本该名留青史的沈大人,背着一身骂名,含冤而死。
世人皆说你沈昭昭是医术盖世,一手回春之术,可令死人复生,是当之无愧的小医仙。如今,我便要看看你治不治得好自己。
我怒吼着去抢那血衣,不可能,他说过……不会伤他们性命的。
周沅被撞得踉跄,发间的玉制步摇哗啦碎了一地。
她厉声尖叫,沈昭昭,你疯了!竟敢推我!
我爬上去抱着两件血衣,碎玉上沾满了血,我却浑然不觉。
2
戌时,殿门轰然推开,萧珩一身怒气,拽起我的手。
沈昭昭,你今日为何要推阿沅萧珩声音冷厉。
你明知道,阿沅她体弱,三年前被你沈家牵连,送去家庙,日日跪在佛前抄经,手冻烂了,冬日更是畏寒多病。你现在去同她道歉,再把脉施针,替她调理好身体,早日怀上龙嗣。
七日后,便是我与阿沅大婚之日,你要想他们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见我许久没说话,萧珩恩威并施,叹了口气,靠近我,劝道:昭昭,我知你不甘,但阿沅比你更适合当这后宫之主,我来时阿沅还替你遮掩,她单纯善良。你曾为我妻,只要你乖乖听话,阿沅不会为难你的。
我一动不动,始终蜷在床榻上,怀里死死抱着血衣,喃喃自语。
见我不搭理他,萧珩俯身来夺,我疯了一样咬他的手,指甲在他的虎口撕出三道血痕。
疯子。他低声咒骂。
婢女颂枝扑上前,用身子盖住我,额头磕得咚咚响:陛下!娘娘病了,她一直在咳血……求您别……
病了萧珩嗤笑,眼尾上挑,怒极反笑,沈昭昭,你装病的本事可愈发长进了。
这是他坐上龙椅以来,第一次被人忤逆。
萧珩抬手示意,太监们拖走颂枝。
棍棒落在皮肉上,殿外凄厉的惨叫惊醒了我。
我踉跄追出去,摔在雪里又爬起来。
颂枝被按在长凳上,棍棒如雨点般的落下,我扑过去,替她挡。
她是沈家留下的最后一个人了。
执杖的太监停下,请示萧珩。
别管她,一起打。
萧珩立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灯火把他影子拉得极长。
杖声中混杂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最后一杖落下,我听见脊椎碎裂的声音,血从口鼻喷出,落在雪里。
——
我突然感觉不到任何痛楚,飘飘然仿佛升在半空。
我抬头,眼前的牌匾上写着养心殿。
执杖的太监匆匆往里面走,我跟着飘进去,里面坐着一个穿着金丝绣龙黑袍的男人。
他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烦闷。
灯火晃了一下,墙上他的影子跟着一颤,竟显出几分伶仃的味道。
太监伏地,额头抵着金砖:陛下,婕妤娘娘……她死了。
案几上的烛火猛地跳了一下,萧珩执笔的手停在半空。
墨汁滴落,在折子上晕成一团黑。
萧珩拳头紧握,声音渐哑:死了为了一个婢子……她倒是死的干脆,那沈氏父子也不必活着了。
他身侧的太监跪下,伏地颤抖:陛下,酉时传来消息,罪犯沈砚,沈奕在流放路上双双病死。
养心殿灯火通明,太监们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萧珩垂眼,长睫在灯下颤抖。
他忽地笑了,眼尾沁出一点猩红,沈昭昭……吾有何愧,本就是你们罪有应得。
他起身,大氅带翻了案几,折子散落一地,一张纸飘落到我脚边。
是去年时疫,我出城治病救人时给他留下的信。
阿珩,若我死了,便将我埋在那桃树下,我要看着你岁岁平安,子孙满堂。
他弯腰去捡,却在碰到信纸的刹那,蜷起手指。
烧了。他背对太监,声音嘶哑,所有关于她的东西,今夜之前,统统烧干净。
他命人把我丢进乱葬岗,更不许人立碑。
太监领命,火舌才舔到纸边,就轰地一声被他踢翻。
铜盆倒扣,炭火四散。
火星溅到他的玄狐大氅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洞,萧珩却浑然不顾,单膝跪在灰烬里,夺回了半张未燃尽的纸笺。
火灼烧得皮肉滋啦作响。
沈昭昭……他低低唤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指节被火烤得通红,血顺着他的手蜿蜒,滴在岁岁平安四个字上,墨迹瞬间晕成一滩,再也辨不出原来的样子。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沈昭昭,没我的允许你怎么就死了呢
我摸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哭。
殿外雪更大了,风雪从门缝灌进来。
萧珩低头,用指腹去描摹已经模糊的字迹时,忽地弯腰,腥甜的血喷在纸笺上。
3
我的魂魄一直被锁在离他十丈之内的地方。
今日是第七日,也是萧珩迎娶皇后的良辰。
周沅身着凤冠霞帔,金丝鸾凤在裙摆上振翅欲飞,朱红的盖头下露出半张芙蓉面,东海鲛珠坠在耳侧。
萧珩牵起她,十指紧扣,一步一步踏过玉阶。
那瞬间,我记起好像有一个叫阿鬼的少年郎,他许过我十里红妆,许过我白头之约,却未曾兑现。
我想起了,两年前……
两年前,神医谷的雪下得比往年都狠。
我踩着及膝的雪,一路拖回一个血人。
发现萧珩时,他正躺在断崖边,玄色衣袍被山石撕得七零八落,身上冻出冰碴子,左胸有一道极深的刀口,血肉混着冰碴凝成紫黑。
我俯身去探脉,脉象细得仿佛随时会断。
喂,别死在我手里。我拍他的脸,他脸上的冰碴子溅开。
他睫毛猛地一颤,忽然抬手攥住我的手腕,救我……
他嗓音干哑,手上冰碴子簌簌掉落,我的手腕被勒出一圈青紫。
我掰开他的嘴巴,把回元丹塞进去:想活命就吞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他喉结滚了滚,眼睫颤动又阖上,昏死过去。
——
药庐里炉火通红,灶上的铜炉咕嘟咕嘟煎着药。
我剪开他被血黏住的衣襟,敷上药粉。
他疼得浑身绷紧,猛地弓身,一口咬住我的肩。
牙尖刺着棉衣,我抽气,用力推他却没推开。
他意识昏乱,指尖在床榻上摸索,最终抓住我的手,掌心滚烫:疼……
三日后,萧珩的高热退了。
他睁眼,眸子澄澈,带着刚醒的懵懂:我……是谁
我端着药的手一抖。
滚烫的药汁落在他胸口,烫出红印。
你叫阿鬼,我随口胡诌,耳根却莫名发烫,是我新捡的药人。
他眨眨眼,忽地弯唇,露出一点虎牙:药人那姑娘可得对我负责。
少年音清朗,像雪后初霁的青松,清冽干净。
我没好气地把药碗塞到他手里:先喝,喝完了再说。
他笑容促狭,就着我手,低头抿了一口,眉心皱成川字,又抬头眸光潋滟如晴水:姐姐,苦。
我靠近碗边闻了下,不应该啊,这药本该不苦的。
只见下一瞬,阿鬼得逞地冲我笑,眼睛弯成月牙。
窗外雪压着青松,啪地断了一枝。
炉火噼啪,药香氤氲。
他的指尖在我掌心挠了挠,又痒又麻。
4
龙凤花烛烧着,殿内传来衣料摩挲的窸窣。凤冠落地,珠串滚落,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灯火晃了一下,窗纱上映出他们的剪影。
周沅含羞垂头,修长的手指没入她的青丝,扣住她。
周沅娇嗔,带着刻意的颤:陛下……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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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哑的回应,是我从未听过的宠溺:阿沅,别怕。
我飘在殿外,成了孤魂野鬼,被迫听着他们夜夜欢好。
记忆轰然倒灌:
神医谷的竹榻上,他发着高热,仍死死攥着我的衣角,一遍遍喊:姐姐别走。
洞房花烛夜,他笨手笨脚地挑起我的盖头。
夜深,我的泪落在他手背,他心疼地说:昭昭,我此生决不负你。
——
如今,他当着文武百官许下新的誓言:朕与皇后,同体同心,永不相负。
现在,他在榻上,抱着别的女人,轻哄:阿沅,别怕,她死了,没人再能伤害你。
我蹲在门槛外,抱紧双膝。
原来野鬼也会冷,也会发抖。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他餍足的叹息:阿沅,朕终于娶到你了。
5
大婚后的第三日,雪霁,阳光刺眼却又冷得很。
我被迫飘在金銮殿外,皇城下,乌泱泱的百姓跪成一片。
他们高举素缟,额束白巾,齐声高呼:
小医仙无罪——!
沈青天无罪——!
请陛下明察——!
呼声如潮,撞得殿宇檐角的风铃乱响。
放肆!御座之上,萧珩猛地起身,冕旒上的玉串震动。
他眼底爬满血丝,嗓音极冷:是谁在煽动百姓
禁卫拔刀,寒光映雪,刀尖直指百姓。
可百姓不退,反将素缟高举。
小医仙救我老母!
小医仙为我儿续命!
求陛下开恩!
金銮殿上,萧珩面色青白,攥着龙椅的指骨泛白。
——
御书房里,周沅的哭声从殿外传来:陛下!
她提着凤袍下摆,跌跌撞撞扑进萧珩怀里,珠翠散了满地。
她扑进他怀里,泪珠滚在苍白腮边,哭得梨花带雨:
陛下,臣妾害怕,他们都骂我……说我不配为后……周沅伏在他膝上哭。
萧珩眉心狠狠一抽,垂眸,指腹温柔地抹去她泪。
掌心落在她发顶,声音低沉柔和:沅沅不哭,朕会让他们闭嘴的。
他转头看向案上的奏折,眸色沉沉:传旨——
萧珩抬手,御案上一叠折子被扫落,都是给沈砚和小医仙求情的奏折,如今都成了废纸,落进火盆里。
火舌舔上折子,我魂魄被烧痛。
6
当夜,皇榜贴满九城,黄绢在风里猎猎作响,榜上墨迹未干。
【罪女沈昭昭,私养瘟蛊,致时疫横行,罪大恶极,今作茧自缚,自知其罪可诛,已于数日前服毒自尽。
【其父沈砚,贪墨军饷,通敌叛国,同其子沈景时于流放途中暴毙,实乃天谴。
【皇后周沅,天命所归,凤星照世,可佑大宛河清海晏。】
皇榜之下,百姓黑压压聚成一片,万众哗然。
人群里爆出一声撕裂的哭喊:小医仙冤枉!沈大人冤枉!
祸妃当道,大宛将亡啊!
有人冲上去撕榜,指尖刚触到黄绢,便被禁卫当街杖杀,血溅在黄榜上。
有人掩面痛哭,老人孩子跪了一地。
只叹世间再无这悬壶济世的小医仙。
———
更深漏断,铜壶滴漏的声响愈发迟滞。
昭阳殿内未点炭火,寒气深重。
我被迫跟着他,夜很漫长,很无聊。
我开始在殿里乱转,妆奁半敞,胭脂落灰,鸾镜蒙了尘,照不清人面。
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的寝殿,殿里很空,布了一层灰,看起来有些时日没人住过。
昭阳殿外还凝着一滩深黑的血渍。
大殿里只剩孤灯一盏,萧珩立在灯前,手里展开一卷画卷。
画轴微微卷翘,绢面泛黄。
画中的少女着杏色罗裙,背着药篓,鬓边海棠开得灼灼,笑容明媚。
画工并不精妙,但胜在画意。
我想作画之人当初定是爱极了画里的女子。
那女子模样与我很是相像,只不过我要比她瘦几分,脸色憔悴,苍老得多。
萧珩指尖抚过画上人的眉,忽地笑出声,双肩发颤。
沈昭昭,你不是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吗他笑得声音嘶哑。
我突然想起来,那是十六岁生辰时,他在神医谷里为我作画的。
萧珩忽然抬手,画靠近烛火。
火舌舔上宣纸,卷住我的衣角,我的笑,我的眼。
火光中,我听见他喃喃祈求:沈昭昭,别怪我……
下辈子再让我补偿你,可好
看着萧珩深情的眼眸,一阵恶心涌上来。
成为魂魄的那日,我很是茫然,没有记忆,只能跟着他。
陪他朝会,等他批奏折,听着他夜夜欢好。
我不明白,他说我私养瘟蛊,致时疫横行,我父贪墨军饷,通敌叛国,本是罪大恶极,如今却又让我别怪他
7
半月后,冬至,大雪漫天。
北疆开战,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呈至萧珩桌案。
萧珩展开折子,折上溅着未干的血迹:
【北疆突袭,主帅阵亡。】
他指尖一紧,折子嗤啦裂成两半,雪粒从窗外扑进来,多了几分苍凉之感。
当夜,帝君下诏,御驾亲征。
萧珩披甲上马那日,我竟有些畅快,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能离开这森冷的皇城。
——
北疆的夜,比皇城更冷。
营帐连绵,篝火燃起,火星子被吹得四散。
我跟着北疆的士兵,一路飘进他们主帅的营帐。
帐帘掀起一隙,英勇魁梧的黑甲将军身旁,站着个青衫竹冠的男人。
他生得温润,眉目如远山含黛,乌发以竹冠半束,眼尾微微下垂,眸底藏着化不开的墨色,让人不寒而栗。
还没待我想起颇觉熟悉的青衫男人是谁,大宛那边的营帐便混乱爆发。
主帅营帐内,灯火昏黄,榻上那人玄甲未卸,左肋插着一支毒箭,黑紫色的血浸透了大半边战袍。
萧珩脸色苍白,青乌的嘴唇抿得死紧。
太医跪了一地,无人敢言。
萧珩头疼至极,厉声吼道:去找沈昭昭!
宫人颤抖:陛下……沈婕妤已亡故一月有余。
他愣了一瞬,忽地大笑,嘴角咳出血来:她惯会骗人,这次又是想吓唬我
8
三天后,城墙下,张贴皇榜重金寻医。
贴了数日却无一人敢上前揭榜,直到那黑衣男子出现。
男子负琴而立,墨发以一根乌木簪随意挽起,鬓角沾着雪。
他抬手,揭下皇榜,对着榜下的禁军俯身作揖。
我名谢无咎,师从药王谷。他开口,嗓音低而清,似泠泠玉石。
昭阳殿内,重帘垂地,药味与血腥气混作一团。
看到谢无咎,我颇为震惊,他……不是北疆的军师吗如今为何要救萧珩
谢无咎立于榻前,指尖抹过萧珩的脉息:心脉断半,毒入骨髓。
皇后周沅垂泪,医圣可有把握
我飘近,听见谢无咎低声道:箭口再偏半寸,伤及心脉,便是神仙难救。
他抬眼,目光掠过萧珩,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寒意。
银针落下,经脉逆走,如万蚁噬骨。
萧珩的胸膛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滚落。
三更鼓过,昭阳殿里烛影摇晃,雪声压檐。
谢无咎化开丹药,让周沅喂萧珩喝下。
不出片刻,萧珩骤然睁眼,眼底猩红,侧身喷出一口黑血。
醒来后,萧珩眸色混沌,望向谢无咎身后,昭昭……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他看见了我。
半日,毒压下去,萧珩大好,哑声道:谢神医……要什么赏赐
谢无咎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枚血玉。
萧珩脸色瞬白,药碗摔碎,指着他怒斥:放肆!
谢无咎拿着揭下的皇榜:陛下,君子一诺,理应坚于金石。
周沅温声劝道:阿珩,不过一块玉,给他吧。
萧珩牙关紧咬,终是抬手,不舍地解下血玉。
血玉落入谢无咎掌心,我的魂魄猛地一轻,竟能跟在他身后离开。
9
夜里,谢无咎解下腰间那枚血玉,指腹在玉面上来回摩挲。
昭昭……他声音很低,带着眷恋,像在怀念什么。
坐在房梁上的我,飘下去,蹲在他对面,好奇地歪头:谢无咎,你在喊我吗
我们以前认识吗
半晌,无人回答。
我才想起我是一个鬼魂。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死得极惨,还是作恶至极,竟无法转世投胎,化作了孤魂漂泊。
谢无咎垂着眼,仍对着血玉呢喃:那年你八岁,溜进药王谷,说要寻一株回魂草,诓我认你作师妹,陪你去寻。
后来师父罚我跪药圃,你偷偷塞给我两本医书垫在膝下,说它叫跪得容易。
你第三次闯药王谷,我依旧被罚跪。
你半夜给我送馒头,结果掰了一半自己吃,说怕长不高。
十二岁那年……
他低低地笑,声音却哑得可怕。
我蹲坐在他膝边的空席上,托着下巴望着他。
明明记不起,心却莫名地抽疼。
昭昭,我来得太迟。他指腹抚过血玉,指骨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泪落在玉上,我抬手想擦,可指尖却穿过了他的手。
谢无咎像感觉到了什么,忽地抬眼,望向我。
那一瞬,他似是看到了我。
昭昭,别怕,我很快带你回家。很快,他又低头看着血玉,语气轻哄,极尽温柔。
夜深,他还在絮絮念着。
炭火渐弱,我蜷在他身旁,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梦里,有满山药草,有雨后青阶,有罚跪的少年,还有篱笆下递给他半块馒头的我。
10
我想起,我叫沈昭昭,刑部尚书沈砚的女儿。
因从小体弱多病,被送去神医谷,是神医谷的小师妹,也是医术盖世的小医仙。
十五岁那年,从悬崖间捡回一个失忆的男子,唤他阿鬼,二人情窦初开,渐生爱慕。
十七岁生辰,我带他回京,满心欢喜,期待阿爹应允我们成婚。
沈家祠堂,沉香案上燃着数盏青釉灯。
阿爹让我跪下,跪在阿母的牌位前。
昭昭,你可知他是萧珩,是废太子萧珩。
灯火摇晃,映得他眉间的沟壑愈发深了。
当年先皇后的巫蛊案正是为父查的,你与萧珩之间隔着的是血仇。
那父亲可有错判我迟疑。
不曾,但你可知巫蛊案的真相
先皇后母族势大,外戚干政,早已令天子不安。
巫蛊之祸,不过是陛下顺水推舟。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当年,皇上独宠薛贵妃、三皇子,皇后不甘坐以待毙,以巫蛊诅咒龙体,盼皇上身弱,太子强盛。此事皇上早已知晓,只待隐忍而后发。
皇后知晓巫蛊之术,其中不乏皇上的手笔。
我奉旨审案,皇后一族曾以万金相诱,我推拒。
半月后,皇后一族被诛,废太子流放。流放途中遇刺,只因皇上要他死,三皇子要他亡。
阿爹闭眼,叹息:昭昭啊,最是无情帝王心。
你救的是一条被天下人弃的龙。龙一旦遇水,必噬旧恩。
我含泪,倔强地摇头:爹爹,他不会,我们说好的,不论他是何身份,我与阿鬼都只做一对平凡夫妻。
父亲笑了,笑里满是悲怆。
我跪了三日,终求得阿爹成全。
他叹了口气,扶起我:昭昭,你记住,龙永远是龙,哪怕暂时伏在浅滩,也终要回九天,切莫痴心错付,终是伤人伤己。
阿爹让我们尽快成婚,婚后便远离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11
中秋夜,神医谷外放灯,千盏莲灯顺流而下。
我拉着阿鬼出谷游玩。
灯火映在阿鬼眼里,碎成星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像乌云掠月,难以察觉。
那时我竟不知,萧珩已想起所有。
巫蛊案、流放、薛家数百亡魂。
更不知,他不恨下旨之人,竟恨极了我父亲。
想来是不敢恨,毕竟那人是君王,是他的亲父。
破空之声响起,数支毒箭直扑我们眉心。
萧珩抱住我疾旋,箭矢擦过他左肩,嗤地带出一串血珠,溅在我的灯纸上。
人群尖叫溃散。
数百名黑衣杀手从天而降,我拖着他狂奔。
莲灯坠地,火海在脚下蔓延。
破庙里,萧珩高热,赤毒难解。
他忽地睁眼,眼神清亮,反手握住我,昭昭,救我。
我……不想死,不想被追杀……不想当废太子。萧珩声音低哑,混着血腥。
僵持半晌,我终是点头:好。
沈家祠堂内,我求阿爹助我。
金銮殿外,阿爹身着朝服,背脊挺得笔直,跪在阶前。
阿弟沈奕跪在阿爹身后半步,十六岁的状元郎,惊才绝艳,脊背削瘦,身似青松。
阿爹高举折本:
臣,刑部尚书沈砚,有本启奏——
天伦难断,骨肉尤珍,废太子萧珩,性本恭俭,少承圣训。昔年蒙难,仍以父慈子孝为念,未曾有怨。今三皇子萧绎私铸兵符,暗通边将,且以重金购死士,屡次暗杀废太子,绝陛下之嗣脉,凶迹既露,人神共愤。
当夜,圣旨出宫:
废太子即刻复位,命金吾卫择日迎回。
三皇子谋逆弑兄,赐死,薛贵妃与薛氏一族同罪。
满朝文武跪听,雪地里只回荡着一句:朕的儿子,只能是朕的!
帝王榻侧,岂容他人酣睡
生性多疑的君王,要的是那傀儡儿子。
12
半年后,萧珩登基。
第一道圣旨便是彻查当年先皇后巫蛊一案,周沅的父亲领命,二叔假造证据,指认阿爹受三皇子驱使,构陷皇后。
沈氏一族,除了二叔一家与我皆下了牢狱。
阿爹、弟弟被锁在相邻的囚笼。
我赤足奔来,隔着铁栏抓住父亲的手。
昭昭,别哭。他指腹粗糙,抹过我脸上的泪,却越擦越湿,爹爹没护好你娘,总得护着你平安喜乐。
弟弟把脸贴在栏杆上,朝我笑,虎牙尖尖的:姐,别怕,流放路上我能照顾好阿爹的。
我疯狂摇头:我去求他!我去求萧珩!
阿爹摇头,握住我的肩,一字一句:
昭昭,记住,沈家今日,不是为你而死。巫蛊案、三皇子案爹无愧于君。若有来生……再做我与阿婉的女儿可好
我跪在御书房前,求萧珩念在我曾救过他,念在夫妻情分,放过沈家。
萧珩俯身,五指钳住我下巴,放过你们
他一字一句,嗓音被恨意磨得沙哑,谁放过我母后,放过我又有谁放过了周沅
沈砚害得,我母后尸骨无存,薛家一百余口血流成河。
阿沅本是我的太子妃,却被逼进家庙,受尽磋磨。他猛地一甩,我扑倒在雨洼里,泥水溅湿了衣襟。
所以沈家,必死。
萧珩居高临下,目光狠厉,至于沈砚和你弟弟,我会让他们活着,让他们看着亲族惨死,日夜难寐。而你得幽禁在这宫中,日日忏悔,向我母后、向阿沅赎罪。
雷声滚过,闪电劈开夜空,照出他眼底滔天的恨意。
我仰头,雨水混着血水流进嘴里,笑得发苦。
次日,沈家三百七十一人,以通敌的罪名,斩于西市。
血漫长街,经久不散。
噬心散毒发的那刻,我的魂魄离体,仿佛看到阿爹跪着,却仍挺直背脊,血从七窍流出,对我笑:昭昭,照顾好自己,阿爹不怪你。
阿弟双腿血污,倒在泥泞之中,惊才绝艳的少年郎眼神空洞,伸手看向虚空:阿姐,吃糖,就不苦了。
我跪在虚空中,嚎啕崩溃。
爹!阿弟!
是我害了你们!
阿爹啊,我后悔了,后悔没听你的话。
13
隆冬夜,萧珩再次毒发。
谢无咎被禁卫押进来,黑衣破碎,锁骨处的锁链穿透肩胛骨,血顺着胸口蜿蜒。
萧珩披着龙袍,却掩不住嘴唇的黑紫,毒已攻心。
他拔剑,剑尖颤着指向谢无咎眉心:谢无咎,你竟敢弑君!
谢无咎抬眼,忽地笑了,笑得肩胛骨处锁链铮铮作响。
弑君
他一字一顿,声音淬冰,不,若没有昭昭,萧珩,你此时不过是个阶下囚。
你可知你的皇后早已与三皇子暗通款曲,薛家的覆灭,不过是先皇,三皇子,周家三方合谋。先皇不愿你母族势大,欲另立太子,先皇后犯下巫蛊案是真,无非狗急跳墙而已。
周家为保荣华富贵,沈二不愿屈居于沈砚之下,联手假造证据,除掉沈砚一家。
只可惜昭昭竟嫁了你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鱼目混珠,忘恩负义的杂碎,她护你至此,你却害她满门,纵着你那皇后给她下毒。
殿外风雪卷进,吹得烛火乱窜,萧珩脸色惨白如雪。
他猛地弯腰,呕出一口黑血,晕死过去。
谢无咎抬手,指尖银针闪过,萧珩,你还不能死。
14
萧珩醒了,却疯了。
昭狱大殿,灯火昏黄,沈嫣与周沅被锁在水牢里。
萧珩提刀而入,眼底血红:她受了多少罪,我要你们十倍来偿。
堂姐沈嫣惊惧,早已瘫软。
求你,放过我,都是周沅,是她指使我的,沈昭昭死了,不关我的事。
她跪下求萧珩,却被锁链提了起来,卡住脖颈。
昔日,沈嫣那双碾断我指骨的脚,日夜被万虫啃噬。
每隔一个时辰,十指指缝、骨节便被钢针刺入,拔出,再刺入。
她哭嚎、抽搐,却无人在意,只有日复一日的折磨。
周沅凤袍染血,抬头,泪眼婆娑:阿珩,我错了,放过我,我是你的皇后,我才是你的皇后啊,你不能这么对我!
刀光一闪,她半边脸血肉模糊,厉声尖叫。
萧珩俯身,刀背贴上她颤抖的脸颊,声音狠厉:沈昭昭才是我的妻!
刀刀见血,却不致命,血珠滚进脏水里。
萧珩提刀,日日剜一杯周沅的心头血,浇在百姓为我立的无名碑前。
周沅的尖叫被布团堵回,只剩闷哑的呜咽。
周沅终日惶惶,受尽折磨,在地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珩站在水牢中央,刀尖滴血,声音阴沉:别急,这才刚开始。
周沅大笑,血泪从眼角沁出:萧珩,最该死的难道不是你吗不是你的纵容,沈昭昭怎会落得如此结局
都是你,是你们这群该死的毒妇,若不是你们,我决不会负了昭昭。萧珩呕出一口黑血,状若疯癫,悔不当初。
15
萧珩坐在龙榻上,指尖摩挲着那枚已经发黑的香囊。
他忽地皱眉,心口绞痛,一口血喷在龙袍上。
香囊自燃,烧成灰烬。
他似有所感,抬头望向虚空,指尖微颤。
昭昭……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声音低得近乎哀求。
我笑了,笑得魂体都扭曲。
原来,我死后仍被囚在他身边,不是赎罪,是报应。
报应我识人不清,累及全族。
——
春雷乍响,无名碑被挖开,谢无咎一袭黑袍湿透,背出了我的薄棺。
萧珩赤脚奔来,扑跪在坟坑边,拽住棺材的一角。
谢无咎……求你,别带走她。他声音嘶哑。
闪电劈下,照出萧珩一头白发。
谢无咎侧身,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落:萧珩,她不想沾上周沅的血,更不会想见到你。
话落,谢无咎扯开他,将棺椁稳稳负在背上。
血玉从他襟口滑出,谢无咎嗓音低沉温柔:昭昭乖,师兄来带你回家了。
雨下得更大了,只剩萧珩一人躺在空空的坟坑里。
他高热呓语:昭昭,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你说过会辅佐我坐稳江山的。
萧珩伸手,抓到的只有虚空中大雨。
——
从坟坑里爬出来的萧珩更疯了。
逢人便问,沈昭昭呢
太监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陛下……沈娘娘回了神医谷。
他愣住,眸中那束光倏地熄灭,忽地大笑。
血从唇角溢出,他却仍笑,笑到呛咳,蜷成弓,毒入肺腑。
萧珩仰躺在龙榻,胸口起伏却无声,乌黑毒线沿颈侧蔓延,几乎爬满整张脸。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谢无咎提灯而入。
求你救我,救救我,封侯拜相,珍宝美人,朕都可以给你……昭昭要是还活着,定不会看着我死……谢无咎,看在我替昭昭杀了周沅的份上,救救我……萧珩嘶哑出声,喉结滚动,痰中夹着黑血。
救谢无咎嗤笑,冷眼看着他,萧珩,你才是最该死的,我不会救你,但也不会看着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黄泉路长,你别脏了她的路。
萧珩,我要你活着赎罪,要你眼睁睁看着北疆的铁马踏平你最在乎的江山。
我要你生不如死,每日被噬心之毒折磨,生死无门。
昭昭希望看到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我自会替她实现,而你会变成亡国君,阶下囚,万人唾骂的蝼蚁。
不……求你,求你……
萧珩胸口剧烈起伏,眼底血丝翻涌,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谢无咎转身,指腹擦过针尾,语气极淡:萧珩,这是你的报应。
16
神医谷,桃花初绽。
谢无咎蹲下身,把血玉放在我的棺椁旁。
一声轻响,红玉碎了一地。
昭昭,慢些走。
他声音低软,像小时候哄我喝药,下辈子,别再把我当师兄,好不好
我虚影抬手,指尖穿过他眼角的湿痕。
风骤起,桃花瓣纷纷落下,一片片覆在碎玉与棺盖上。
龙榻上,萧珩忽地抱头蜷缩,十指插进发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昭昭,求你,回来!再帮我一次!
我再也没有回头。
———
奈何桥上,雾色苍茫。
孟婆汤递到唇边,我回眸,
桥头三生石上,我的名字旁,多了谢无咎三字。
大雾四起,旧影散。
愿此后山河无恙,河清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