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条毒蛇咬伤那夜,我以为自己只剩三天可活。
他却化作黑衣妖魅,捏住我的下巴冷笑:
病骨支离,倒是绝佳的渡劫鼎炉。
他以永世不得轮回要挟我献祭生机,他许我身体康健。
我却不知死活地爱上了他。
1.
我在山寺静养时,被一条蛇咬了。
暮色四合,我正提着木桶为寺后的古菩提浇洒祈福的红水。
桶里的朱砂水泛着暗红的光泽,我抬手泼向盘根错节的树根,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竖瞳。
碗口粗的蛇身从树洞中倏然探出,通体玄黑,鳞甲森然。
我惊得倒退一步,尚未惊呼出声,腿踝处便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毒牙没入皮肉,又迅速抽出。我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它蜿蜒游走,墨色鳞片上沾染着我刚泼下的红水,如同淌着一道道血痕。
原本只剩月余的性命,如今怕是连三天都撑不过了。
我被小沙弥搀回禅房时,意识已开始模糊。
病榻之上,我只觉浑身冰冷,咳出的气息都带着死寂的铁锈味。或许就这样睡去也好……
我昏沉地想,反正这世间,也无人真正需要我。
病骨支离,倒是绝佳的渡劫鼎炉。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刺入混沌。
我艰难地掀开眼皮。
你是谁
朦胧视线里,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玄色衣袍几乎融进夜色。
他俯身,冰凉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脸。
他捏起我下巴嗤笑:就是丑如夜叉。
我咳嗽着吐血,心里气得不行。
我原本沉鱼落雁、花容悦色,要不是病气,怎会如此!
那也不至于如此丑陋,好歹也算是两靥之愁,泪光点点……
我心里正愤愤不平,又听那人说:这么快就忘了
他低笑,指尖用力,冻得我骨头都在生疼,下午方才见过。
我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终于看清了他衣袍上暗绣的繁复纹路。
那并非寻常花纹,而是一片片极为精致的鳞甲图样。
他是那条蛇!
我瞳孔骤缩,骇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我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命格极好。我救你一命,你助我渡劫
虽是问句,却无半分商量余地。
我一听,使命摇头。
我死了也好,怎么还救你一命,让你这毒蛇被雷劈死吧。
他却道:你与我一同在菩提树下,一桶红水撒我身上,这事,我本该找你算账,你确实死不足惜……,不过,人世间有轮回之说,我可以让你永无轮回。
他这威胁的话,确实也把我威胁到了。
死就死了,我不在乎。
一身病气,爹不疼娘不爱,还有这大蛇欺负人,人生过得如此悲惨,我认了。
但这歹毒的大长虫竟不让我轮回过好日子。
实在该死,实在该死。
唉,我最终点了点头……
2.
我的身体竟真的一日日好转。
寺中清寂,我依旧住在偏院。每日服药、养花、作画,咳疾渐止,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只是再不敢靠近后山那棵菩提。
这日细雨敲窗,我伏在案前,铺纸研墨,想画出那晚他的形貌。
一张张的废纸被我扔了。
画不出来。
我仔细回想那晚,那蛇的身形。
浅浅的作了起来。
身形高大,蛇袍加身,有一丝生人勿近的冷厉。
停在样貌那里,我却迟迟下不了笔。
那蛇很久都没有出现了,要不是我身体健康,我都要怀疑那一切只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傻笑了一下,一条蛇也会有名字吗
病好了,人傻了。
空气微漾,墨迹未干的宣纸无风自动,飘悬半空。
一道颀长身影随之显现,悄然立于案前。
我怔怔望去。
烛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
神姿高彻,威仪秀逸。
这是我脑子浮现的词。
他目光扫过画纸,淡声道:脑子不灵光,画技也拙劣。
我顿时恼了:画的是你!丑也是你!
他未答,信步走来,自身后伸手握住我执笔的腕。
冰凉的体温激得我微微一颤。他带着我的手,蘸墨,运笔,挥洒间,纸上便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画像。
正是他那张无可挑剔却冷若冰霜的脸。
气息拂过耳际,我心跳如擂鼓,轻声问:你既救我,可能告知姓名
禅房静默,唯闻窗外雨打芭蕉。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声音才落下方。
君墨。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审视,又漠然得像看一株草、一块石。
我看着他冷清的眼眸,心里却一安,轻轻地说道:我叫李苓。
君墨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探究,又似漠然。
他并未对我的自我介绍做出任何回应,仿佛我的名字于他而言,不过是风中尘埃,微不足道。
他身形未动,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妖异的压迫感。
你的命,如今与我相连。
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温度,我需借你病体初愈、阴阳交汇时逸散的那一点先天生机,抵挡雷劫。在此期间,你安心修养。
我怔了怔:像话本里写的,你是……蛇仙
问完又觉得荒谬,哪家仙人是这样强买强卖、还威胁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弄:仙姑且算是吧。
他显然不愿多谈自己的事,转而道,你身子虽看似好转,内里依旧虚空。我会每日来为你疏导一次经脉,固本培元。记住,莫要做无谓之事,徒耗精神。
说完,他不等我回应,指尖忽然凝起一点微光,冰凉的手指点在我的眉心。
一股清冽又霸道的气息瞬间涌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
那感觉很奇怪,并不难受,反而像久旱逢甘霖,干涸的经脉贪婪地吸收着那丝力量,身体变得轻快了些,但与此同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也席卷而上。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抵抗不住那沉沉的睡意。
失去意识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毫无波澜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审视一件所有物。
3.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暖洋洋的。
我坐起身,惊讶地发现往日晨起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胸闷竟减轻了大半,虽然依旧体弱,却多了几分力气。
想起昨夜种种,尤其是眉心那冰凉的触感,恍若一梦。
李施主,今日气色大好!
小和尚慧明端着斋饭进来,见到我,圆圆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我浅笑应承,接过清粥,状若无意问:慧明,后山那棵老菩提,可有什么关于灵物的传说
慧明挠挠光头:师父说菩提树有千年灵性,能庇佑一方。具体灵物……倒未曾听闻。施主怎问起这个
无事,昨日被吓了一跳,随口问问。
我低下头,慢慢喝着粥,心里却翻腾不息。
君墨,蛇妖,渡劫,雷劫,生机。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来回打转。他救我,并非好心,只是为了利用我。
而我,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永无轮回的威胁,像一把刀悬在头顶。
可是……为什么是我我的命格极好
我自嘲地笑了笑。
若真是好命,又怎会缠绵病榻,被家人近乎放逐般地送到这深山古寺里等死
4.
这之后几日,君墨果然每晚都会出现。
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来,有时我正对灯发呆,一回头,他就已经站在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有时我睡到半夜,会被那侵入筋脉的冰凉气息惊醒,朦胧中看到他坐在床边,指尖点在我额间,神色专注却冰冷,像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极少说话,惜字如金。
我尝试过问他一些问题,比如雷劫可怕吗渡劫之后他会变成龙吗
他每次都只是淡淡地瞥我一眼,那眼神足以让我把所有疑问都咽回肚子里。
这种沉默的相处,让我倍感压抑。
他看我,不像看一个人,更像在看一味药,一个工具。
我虽认命,却也不甘于此。
于是,在他再次为我疏导完经脉,我因那突如其来的疲惫而软软倒下时,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衣料冰凉滑腻,真如蛇鳞一般。
他动作一顿,垂眸看着我抓住他袖子的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松手。
声音冷硬。
君墨,我强撑着困意,声音细若蚊蚋,你总取我的生机,我会不会……死得更快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恐惧。
他说我能撑到他渡劫之时,可若是中途我就被吸干了呢
他沉默了一下,并未拂开我的手,只是道:有予有取,阴阳循环。我予你灵气续命,取你溢散生机。你若安心静养,便无碍。若胡思乱想,劳神费力,耗损了自身,便是自寻死路。
他的解释依旧冰冷,却奇异地让我安心了些许。
至少,不是单方面的掠夺。
哦……
我慢慢松开手,意识已经开始模糊,那就好……我还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迷糊中,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冷哼,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5.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脸色不再是吓人的青白,渐渐有了血色,甚至能自己在小院里慢慢走上几圈,侍弄一下那些快要荒废的花草。
慧明啧啧称奇,直说是菩萨保佑,主持大师来看过我一次,睿智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意味深长地道:缘起缘灭,皆有定数。施主保重。
我心中一跳,莫非主持看出了什么
君墨依旧每晚都来,雷打不动。
我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古怪而疏离。
但或许是因为见面的次数多了,我对他那惊人的恐惧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好奇。
他每次来,身上都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种……淡淡的血腥气。很淡,却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在外面做什么为什么会受伤渡劫前的敌人吗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在他又一次离开后,强撑着睡意,偷偷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
月色如水,洒满庭院。
君墨并未立刻消失,他站在院中那棵最大的槐树下,背影挺拔却孤寂。
他抬起手,月光下,我看到他掌心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散发着丝丝黑气。
他默然片刻,掌心微光流转,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他忽然回过头,目光锐利如电,直直射向我所在的窗口!
我吓得猛地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完了!被他发现了!
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君墨站在门口,月光将他身影拉长,完全笼罩了我。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吓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吓得语无伦次,我就是……就是睡不着……
他一步步走近,蹲下身,冰冷的指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
好奇
他声音低沉,带着危险的气息,知道太多,死得最快。
我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对、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杀我……也别不让我轮回……
许是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取悦了他,或许是他根本不屑于与我计较。
他松开了手,语气依旧冰冷:管好你的眼睛和心思。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
我瘫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回神,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那一刻,我再次清晰地认识到,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点因日常相处而滋生出的微妙错觉,瞬间粉碎。
之后几天,我老实得像只鹌鹑,见到他都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乖顺,来的次数依旧,但周身的气息似乎没那么冷了。
有时,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打量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直到那晚,他来得比平时晚了许多。
我头痛难忍,身体上仿佛千万条虫子撕咬,几乎快要晕过去,他才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和戾气出现。
烛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唇色却艳得惊人,蛇袍上沾着暗沉的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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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伸手点向我的眉心。
这一次,气息不再是清冽,反而带着一股狂暴的灼热,涌入我体内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忍不住痛呼出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忍着。
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额角似有细密的汗珠。
那过程极其难熬,比我病发时最痛苦的时候还要难受。
我咬紧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感觉自己仿佛在被架在火上烤。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气息才渐渐平息下去。
我虚脱般地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君墨也消耗巨大,他闭着眼,坐在床边的脚榻上,背靠着床沿,呼吸有些沉重。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些许疲态。
寂静的夜里,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你……你没事吧
他倏地睁开眼,转头看我。
那眼神极其复杂,惊讶,探究,还有一丝……茫然仿佛没想到我会关心他。
多事。
他很快恢复了冷漠,但语气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强硬了。
他站起身,似乎想离开,却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你……
我下意识地想起身扶他,却浑身无力。
闭嘴,休息。
他打断我,语气又变得恶劣,但脚步却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坐回脚踏上,就那样背对着我,闭目调息。
烛火噼啪作响。
我看着他挺拔却染血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刚刚救了我,用那种近乎粗暴的方式。
可他身上的血,又来自谁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恨他怕他,又忍不住好奇。
甚至……因为他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生出一点荒谬的怜悯。
这太可怕了。
6.
那次之后,我和君墨之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冷若冰霜,但偶尔,在我强忍着疏导经脉时的不适(那感觉有时冰凉刺骨,有时又灼热难耐)时,他会瞥我一眼,动作似乎会放轻一丝丝。
甚至有一次,我咳得厉害,他竟屈尊降贵地倒了杯水给我,虽然动作僵硬,表情嫌弃。
我也渐渐敢在他调息休息时,偷偷打量他。
他的眉眼极其好看,鼻梁高挺,唇形菲薄,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凌厉的俊美,只是那周身挥之不去的阴冷戾气,让人望而生畏。
我注意到,他每次来,袖口和衣摆处似乎都沾着不同的痕迹,有时是泥土,有时是草屑,有时是更深的、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而我,是被他圈禁在安全区的……药引。
这认知让我感到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7.
一天下午,天气晴好,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晒太阳,看着慧明笨拙地给花儿浇水。
施主,你最近气色真好,看来咱们寺的风水最是养人。
慧明笑嘻嘻地说。
我笑了笑,刚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院门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家中的一个老仆役,姓王,是母亲的心腹。
她怎么会来这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
母亲把我送来时说过,无事不会派人来,让我安心静养……实则是让我自生自灭。
王嬷嬷显然也看见了我,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堆起笑容走进来:小姐!老奴可算见到您了!您、您这气色……真是菩萨保佑啊!
她的惊讶不似作假。
毕竟,上次她来时,我已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连说话都困难。
我让慧明先去忙,请王嬷嬷坐下:嬷嬷怎么突然来了
王嬷嬷眼神闪烁,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嘴里不住地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夫人若是知道,不知该多高兴呢!
我心中疑窦丛生,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劳母亲挂心了。只是身子刚好些,还需静养。
是是是,静养,静养。
王嬷嬷赔着笑,压低了声音,小姐,您这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高人或是得了什么灵丹妙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故作茫然:嬷嬷说什么呢我能遇到什么高人不过是寺里清净,吃斋念佛,身子自己慢慢好了些。
王嬷嬷显然不信,但又不好追问,只得讪讪道:那是小姐福大命大。
她顿了顿,终于说明了来意,小姐,您既然身子大好了,老爷和夫人的意思呢……是接您回去。家里……最近有些事情。
什么事
我警惕起来。
家里若是真想我,早该在我病重时就接我回去,而不是等我莫名其妙好了才来。
是……是关于您的亲事。
王嬷嬷凑得更近,声音更低,镇北侯府的小侯爷,前些日子突然病重,药石无灵,侯夫人信佛,找人算了算,说……说需要一位命格特殊的女子冲喜,方能渡过此劫。算来算去,就算到了小姐您的头上……
冲喜!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我又有利用价值了!
镇北侯府权势煊赫,我父亲那个五品官,能攀上这门亲事,简直是求之不得!至于我是不是去守活寡,根本不在他们考虑之内!
我不去!
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发颤,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冲什么喜嬷嬷请回吧!
王嬷嬷脸色一变,笑容收敛了:小姐,这恐怕由不得您。老爷夫人已经应下了,侯府的人过几日就来接您。老奴今日来,就是先给您透个信,让您准备准备。
你们休想!
我又气又急,眼前阵阵发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回去嫁人冲喜!
小姐,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王嬷嬷板起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您任性您好好想想吧!老奴过两日再来!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快步走了。
我瘫坐在石凳上,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刚摆脱了病魔,又立刻要被家族推入另一个火坑我的命,就如此轻贱吗
8.
晚上,君墨来时,立刻察觉了我的异常。
我抱膝坐在床沿,下颌抵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某处虚无处。
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早已冰凉,紧巴巴地绷着皮肤,像是一副劣质的面具。
他的视线仅仅停留了一瞬,便漠然移开。
他信步走来,如同以往每一个夜晚,没有任何询问,更没有一丝宽慰。
于他而言,我的悲喜哀愁,恐怕与窗外风吹叶落的声响并无不同,都是无关紧要的杂音。
是!
我的事,与他分毛关系没有!
他只在乎我这条能为他挡灾的命。
待他做完例行任务,那股力量抽离,熟悉的空虚感和疲惫感席卷而来。
但我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软倒下去。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撞入他深潭般的眼眸。
烛光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一股破罐破破摔的孤勇,混合着被轻蔑、被摆布的屈辱感,以及内心深处那点隐秘却绝望的企盼,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看向他,抬手褪去衣物。
我虽一名女子。
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但我也有权决定……用这副身子……做什么,不做什么!
我仰起头,逼迫自己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君墨,横竖都是利用……我与你,风花雪月一场,可好
我的举动近乎自毁,带着强烈的报复意味,对他冷漠的报复,对家族无情的报复,也是对自己这可笑命运的报复。
君墨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近乎癫狂的举动。
他脸上果然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洞悉我所有不堪的心思和挣扎。
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嘲弄。
他并未阻止,也没有靠近。
只是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评估货物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我暴露在空气中的、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躯体。
良久,他才薄唇轻启,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我耳膜:我虽让你替我挡天劫,但最先救你一命,后又耗费修为养护你身子。你若执意要以身相许作为报答……倒也,并非不可。
他的话,将我这孤注一掷的献身,彻底定义为一场冷冰冰的、等价交换的报答。
一瞬间,强烈的羞耻感和难堪席卷而来,我的脸颊猛地滚烫,却又在下一刻褪尽血色,变得苍白。
他终于动了。
缓步走近,冰凉的指尖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探触,轻轻划过我的锁骨,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尚好,他评价,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一件瓷器,只是瘦弱了些……
他话未说尽,但那未尽的含义,已足够将人的尊严碾落尘埃。
原来,一向冷情冷性的蛇妖,也会有如此具有侵略性和占有欲的时刻。
陌生的情潮在他的引领下,笨拙而被迫地涌动。湿热的气息交织,凌乱而急促。
我死死咬住下唇,却仍抑不住那陌生的、令人羞耻的低吟从喉间溢出。
风停雨歇。
一切发生得猛烈,结束得也突兀。
他毫不留恋地抽身而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无关紧要的程序。玄色衣袍瞬间恢复整齐,连一丝褶皱都无。
他站在床边,垂眸整理着袖口,那双深黑冰冷的眸子再次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告辞。
他声音淡漠如初,身形一晃,便如轻烟般消散在原地,只留下满室冰冷的妖气和一榻狼藉。
我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瘫软在冰冷的锦被间,一动不动。
烛火不知何时已燃尽,屋内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也好。
黑暗中,我蜷缩起来,无声地扯出一个比黄莲还苦的笑。
下次……若还有下次,定要记得吹熄蜡烛。
再也……再也不要看清那双冷得那么分明、不留一丝情愫的眼睛了。
9.
日子在等待与焦灼中一天天流逝,窗外的菩提树叶落了又生,君墨却如同彻底蒸发了一般,再未出现。唯有体内日益充盈的生机,证明着那段似真似幻的纠缠并非我的臆想。
王嬷嬷又来了几次,语气一次比一次强硬,带来的婆子一次比一次凶恶。
直至我彻底豁出去,将那把藏了许久、用来修剪花枝的钝剪刀抵在颈间,划出一道血痕,声嘶力竭地以死相逼,她才真正骇住了,脸色煞白地带着人连滚爬爬地逃了,嘴里还念叨着疯了,真是疯了!
看着那狼狈逃窜的背影,我先是怔住,随即竟抑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在空寂的禅房里回荡,尖锐又苍凉,笑到最后,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湿了衣襟。
是酣畅,是解气,更是无边无际的悲凉与孤单。
铺开宣纸,我试图描绘那冷心冷情的容颜。
眉峰该如何陡峭,眼眸该如何深邃,薄唇该如何紧抿才显得无情……可画来画去,终究徒具其形,难绘其神。
真真是……负心郎……
我低声啐骂,笔尖狠狠顿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渍,像心口化不开的郁结。
冷血冷肺的大长虫!
声音渐高,带着哭腔的控诉在室内显得格外脆弱。
最终,我烦躁地将那幅怎么看都不顺眼的画像抓揉起来,狠狠撕扯!纸屑纷纷扬扬撒了一地,如同我碎了一地的荒唐念想。
一股极端偏执的念头猛地攫住了我。
我冲至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近乎癫狂地嘶吼:君墨!你这该死的狗蛇!今日你若再不来找我,我便……我便自断双腿!看你还能不能找到比你更称心的鼎炉!
这念头如此疯狂,却又带着一种自毁式的快意。
10.
夜里。
就在我以为那不过又是一场无望的呐喊时,一股熟悉的、带着夜露寒气的妖力波动骤然弥漫室内!
烛火猛地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君墨的身影在明灭的光影中凝聚,依旧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只是脸色似乎比以往更苍白几分,周身的气息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尘仆仆与……疲惫
他深黑的眸子第一时间落在我身上,锐利如昔,却似乎比平时更沉、更暗,仿佛压抑着什么。
不等我开口,他已一步跨至我面前,冰凉的指尖不由分说地抬起我的下巴,目光在我白日里剪刀抵过的脖颈处那抹细微红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蹙紧。
聒噪。
他冷声评价,语气却并非全然斥责,反而有一丝……复杂的烦躁
随即,他手中凭空出现一物,那是一枚水滴状的红宝石,色泽殷红欲滴,内里仿佛有熔岩流动,又似凝结着最深的血魄,散发着微弱却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他不容拒绝地将它戴在我的颈间。
宝石触肤的瞬间,并非冰凉,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润的灼热,仿佛活物般轻轻搏动,与我心跳隐隐呼应。
天劫将至,约莫一月之期。
他收回手,声音低沉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此物乃我心头血凝炼,关键时刻……或可护住你心脉一线。
心头血
我下意识地抚上那枚灼热的宝石,指尖微颤。
如此珍贵之物……可为何,我心中翻涌的不是感动,而是更深的烦闷与屈辱
他予我生机,赠我血宝,看似呵护备至。
可每一次靠近,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壁垒。
他褪着我的衣物,亲吻我。
我怀抱着他微冷的身体,他甚至衣带都不解。
我心里想着:
与其说是欢爱,不如说更像一场冷静的施舍,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他用他的方式养护着我,却从未真正看见过我。
我的妆台下,确实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曾经无数次绝望的念头闪过。
若我残了,伤了,他是否会多一分怜惜是否会为我蹙眉,为我停留
可最终,那念头都被我强行压下。太卑微了,太轻贱了。
我可以献祭,却不愿乞怜。
既如此,君墨……
我抬起眼,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一片冰冷的决绝。
那就让今夜,成为最后一场清醒的沉沦吧。
君墨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他一下比一下狠。
但他无论做的多凶,我都能承受,心甘情愿。
11.
既然下定决心与君墨断了,在他天劫之前,少牵扯。
我一早唤来小和尚慧明,塞给他一块碎银,声音干涩:劳烦小师傅……下山一趟,替我找李家王嬷嬷来。就说……李家小姐,想通了。
慧明似懂非懂,双手合十应下。
王嬷嬷来得飞快,脸上堆着难以置信的喜色,仿佛生怕我反悔。
侯府的聘礼紧随而至,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给足了这冲喜面子,也给足了我那父亲脸面。
敲锣打鼓声震天响,却像敲在我空荡荡的心口上。
侯府深宅,雕梁画栋,却透着一股陈腐的药味和压抑。喜烛燃得正旺,噼啪作响。
小侯爷被搀扶着进来,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他挑开我大红盖头的那一刻,眼神混浊,带着病气的好奇,掠过我的脸,并无多少惊艳,更像打量一件新到的摆设。
没有温存,没有言语,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床榻吱呀的晃动。
并不十分疼痛,只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攫住了我。
眼泪无声地涌出,迅速没入鬓角,我看着头顶那晃动的、模糊的红色帷帐顶,心底一片死灰。
一切都断了。
他发现我不是处子之身时,动作顿了一下,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竟是一种近乎漠然的释然。
他果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这冲喜的名头和可能带来的气运。
说来讽刺,自他沾了我的身子,那药石无灵的病症,竟真的一日日好了起来。
侯府上下将我奉若吉祥物,关怀备至。
我学着麻木,学着扮演一个温顺的冲喜夫人,将那个名为君墨的影子,死死压在记忆最深处,不敢触碰。
12.
直到三个月后,我被诊出喜脉。
整个侯府陷入狂喜,我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那一点微弱的生命悸动,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竟让我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弱的、属于生的涟漪。
然而这光太短暂了。
五个月时,一场秋雨过后,我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过池塘,脚下猛地一滑,重重摔倒在地。
剧痛瞬间席卷了下腹,温热的血液洇湿了裙裾,触目惊心。
孩子……没了。
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醒来时,只剩下一具被掏空了魂魄的冰冷躯壳。心口的疼远胜过于身体的创伤,那点唯一的光,熄灭了。
病榻缠绵,气息奄奄。
小侯爷来看过一次,隔着厚厚的帷幔,声音冷淡疏离:好生养着。
此后,便再未踏足这冷寂的院落。下人们的脸色从恭敬变为怜悯,最终化为毫不掩饰的轻慢与嫌恶。
汤药渐渐冷了,餐食渐渐差了,我像一件彻底无用、甚至沾了晦气的旧物,被弃置在这富丽堂皇的角落,任其腐朽。
高烧反反复复,梦境光怪陆离。
一时是古寺菩提树下,那冰凉指尖点落眉心的清冽气息;一时又是那夜,他强势侵占时灼热的呼吸和事后冰冷彻骨的眼神。
君墨……你这……冷血的长虫……
我在滚烫的混沌中嘶哑地咒骂,如同诅咒,又似……绝望的呼唤。
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我发疯般撕扯着颈间那块紧贴皮肤的红玉石。
它仿佛已与我的血肉长在一起,任我用尽力气,甚至找来剪刀撬剐,也只换来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痛楚。它纹丝不动,冰冷而固执地贴着我急速流逝温度的肌肤。
最终,我力竭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床顶精美的雕花,眼中再无泪可流,只剩一片死寂的荒芜。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刹那。
颈间那块形同桎梏的红玉石,猛地爆发出灼目的光芒!
一股温润磅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暖流,如同决堤洪涛,瞬间涌遍我冰凉的四肢百骸!
所过之处,高烧骤退,剧痛消弭,连脖颈上那可怖的伤口也在飞快愈合!
一股强大而熟悉的冰冷妖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烛火被压得骤然一暗。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中,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立于床前,玄衣墨发,仿佛携着屋外的夜寒而来。
君墨垂眸,淡漠的目光扫过我狼狈不堪、泪痕交错的脸,以及那刚被治愈却仍残留血污的脖颈,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依旧刻薄冰冷:
真是……难看得紧。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语气,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所有伪装的闸门。
所有委屈、痛苦、绝望如同洪水决堤,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气若游丝,却用尽最后力气伸出手,试图抓住那片冰冷的衣角:
君墨……你来了……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血污,狼狈至极,我……我想你了……
我过得这样凄惨,嫁人生子,子落夫欺……世间冷暖尝尽。
他是我沉沦前,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救命稻草。
13.
自那日他将我从侯府的泥淖中捞起,便将我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山谷竹屋里。这里灵气氤氲,隔绝尘世。
他开始养我,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灵草仙露,手段依旧算不得温柔,但那份专注,却像是在修补一件极其珍视却又被打碎过的瓷器。
我身子时好时坏,旧日的亏空如同漏底的壶,再多的灵药灌下去,也似乎留不住几分。但精神却奇异地好了许多。
一日,他喂我喝完药,指尖拭去我唇边药汁,动作略显生硬。
我望着他冷峻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心底已久的疑问:那之前……为什么那么久都没出现
他动作微顿,收回手,语气平淡无波:被一个缠人的老道盯上了,费了些手脚。
我心口一紧,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他……他会杀了你吗
即便他如此待我,我竟仍怕他消失。
君墨垂眸瞥了一眼我攥紧的手,哼了一声,带着惯有的倨傲:杀我还不至于。只是那牛鼻子手段龌龊,专克我妖元,甚是麻烦。
他顿了顿,像是解释般生硬地补充,隐匿气息,躲了他一段时日。
我轻轻哦了一声,心底却明镜似的。
以他的性子,若只是躲避,何必彻底断绝联系大抵……也是不愿见我。
毕竟,一个嫁过人、怀过子又失了子的鼎炉,未免太过污糟。
他从不问我侯府之事,不问那孩子,仿佛我那段过往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我也乐得不提,那些腌臜事,我自己想起都觉恶心。
只是有一次我高烧梦呓,反复哭喊着孩子,醒来时,见他坐在床边,脸色比平时更冷几分。
我似是察觉到什么了,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摇头。
我问他,你喜欢孩子吗
他说,不喜欢,小孩最麻烦了。
14.
天劫降临那日,山谷上空乌云密布,电蛇乱舞,雷声轰鸣如太古巨兽咆哮,威压骇人,仿佛要将这方天地都碾碎。
床帐之间,我缩在君墨冰凉的怀里,瑟瑟发抖,窗外划过的刺目电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明灭灭,却不见丝毫慌乱。
我们……就这样待着
我声音发颤,难以想象那毁天灭地的雷霆会如何落下。
嗯。
他手臂环着我,下巴抵在我发顶,语气竟有一丝奇异的慵懒,你命格特殊,是天道漏洞所在。紧挨着你,它投鼠忌器,不敢真劈下来。
竟是这样所以他从一开始找上我,便是算计好了这步我心绪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果然,任外面雷暴如何惊天动地,竟真无一缕电光落入这小屋范围,只在周围狂乱炸响,仿佛无能狂怒。
窝在这方寸的安全之地,耳鬓厮磨,气息交融,听着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外面是狂风暴雨,此处却诡异的温馨。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今日似乎格外……有耐心
天劫之后……你待如何
我终是没忍住,仰头问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怯然。
他低头看我,深邃的眸子里情绪难辨,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忽然封住了我的唇。
这个吻不同以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占,却又奇异地缱绻。
雷声渐歇时,屋内烛火早已被妖息震灭。
黑暗中,他一次次索求,不知疲倦,仿佛没有明日。
我承受着,心想,若这是最后的利用,也罢。
事后,他抚着我小腹,一丝极阴寒的妖力注入,彻底断绝了任何孕育的可能。
我身体一僵。
他察觉到了,声音在黑暗中听不出情绪:你这身子油尽灯枯,经不起孕育损耗……
他顿了顿,依旧是那句,我厌恶孩童,吵闹。
原来……是怕我死吗还是真的只是厌恶我心乱如麻,最终只是归于沉寂。
……好。
他说的也对,我这身子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15.
身子稍好些时,恰逢山外小镇的花灯节。君墨竟主动提出带我去看看。
长街灯火如昼,人潮熙攘,各式花灯流光溢彩,确是我从未见过的热闹。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冰冷的体温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格外清晰。他替我买下一支亮晶晶的糖葫芦,塞进我手里,表情依旧别扭。
行至一处茶馆,里头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正讲着一个狐妖书生的话本。
说到那与妖相恋的女子如何众叛亲离,最终被妖物吸干精气而死,台下听众唏嘘不已。
说书先生捻须叹道:所以说,人妖殊途!与妖物纠缠不清的,能是什么正经人家女儿不知廉耻,合该有此报应!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唾弃声,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身上。
我脸色霎时苍白,下意识地想抽回被君墨握住的手。
他却握得更紧,力道大得几乎捏疼我。
我愕然抬头,却见他根本未看那茶馆,只是低头看着我,微微蹙眉:发什么愣糖葫芦要化了。
他眼中没有鄙夷,没有探究,只有一丝对我突然停滞的不解。仿佛那些刺人的话语,于他而言不过是蝼蚁的噪音。
那一刻,我忽然就释然了。
人妖殊途又如何世人唾弃又怎样我这一生,酸甜苦辣,唯有身边这个妖怪真切地攥着我的手。
我低头,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外壳甜脆,内里酸涩,滋味复杂得像极了我与他。
甜吗他问。
嗯。我点头,对他笑了笑。
16.
冬日山谷落了厚雪,万物寂寥。我忽然极想吃烤野兔,缠着君墨去抓。
他一脸不耐,骂我事多,却还是转身没入了风雪中。回来时,墨发肩头落满雪花,手里提着两只肥硕的灰兔。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炉火噼啪,烤兔肉的香气弥漫开来,温暖得让人想落泪。他细致地将最嫩的腿肉撕给我。
饱食后,我窝在他怀里,透过窗棂看外面雪停后的夜空。月华清冷,洒在雪地上,一片澄澈通明。
真亮啊。我喃喃道。
嗯。他应了一声,下巴蹭了蹭我的发顶,忽然道:月亮肯定恨死你了。
为什么我好奇。
你吃了它广寒宫里的玉兔原住民。
他语气一本正经。
我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咳了几下才喘匀气:那它恨的也是我们两个。你是帮凶,也逃不掉。
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将我搂得更紧些。雪光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
17.
冬去春来,山谷间万物复苏,野花星星点点绽放。
我的身体却如同开败的花,急速凋零下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眼前总是蒙着灰雾。
君墨外出的时间明显少了。每次我从昏沉中挣扎着醒来,总能在第一时间对上他的视线。他总是坐在床边,或是站在窗口,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周身的气息有时带着未散尽的暴戾和……淡淡的丹火气
你……去哪了
我费力地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俯身,冰凉的指尖理了理我汗湿的鬓发,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去寻了太上老君的丹炉,看能不能炼颗金丹,治治你这麻烦精。
我忍不住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上老君
他真是……什么都敢编。
意识再次沉沦前,我只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额间。
是融化的雪水吗还是……那冬天后,明明到了春暖花开的春天,我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18.
柳絮开始纷飞的时候,我知道时候到了。
那天精神似乎好了些,能勉强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如雪般飘飞的柳絮。
君墨,我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这一生……爱恨都太分明,活得不聪明……但,不后悔……只是葡萄什么时候才能成熟,我已经等不到了……
气息越来越弱,我努力聚集最后一点意识,说出了盘桓心底最久的那句话:
所以,下一世……别来找我了……
凡人的一生太短,苦痛太多,而他的生命太长,寂寥太深。一世的纠缠,足够了。
眼睛缓缓闭上,最后的感觉是他骤然收紧的手臂,冰凉的,颤抖的。
人死如灯灭,魂飞魄散,哪有轮回。
我不是话本里渡劫的仙娥,只是这红尘中一个最普通的冤魂,执念散尽,便该消散于天地间。
君墨将我的尸身葬在了山谷最深处的菩提树下,那里能望见最美的星空。
他没有立碑,只在一旁静坐了许久。
最终,他身影消散,原地出现一条巨大的、鳞片黯淡的黑蛇。
它缓缓地、近乎虔诚地缠绕上那微微隆起的土堆,仿佛那仍是温热的躯体。
它没有离去,而是用庞大的身躯盘绕守护,蛇首轻轻搭在坟头。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那蛇躯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鳞片化作坚硬的岩石,最终,彻底变成了坟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分开。
世间纷扰依旧,只是再无那条冷血又长情的蛇妖,也再无那个名叫李苓的女子。
山谷寂寂,唯有风声如泣,年年岁岁,吹过那处无人知晓的合葬之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