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实习前那晚,我们五人啃着烤鱼发誓永不散伙;醉醺醺勾肩搭背压马路,对着扫街阿姨高喊我们要改变世界。
十年后同学会,CEO、二胎妈妈、公务员、海归和失业的我重逢;当年喊得最大声的兄弟悄悄问我:能借我点钱吗公司要垮了。
夜色相同,阿姨还在扫街,而我们沉默着,再也喊不出少年的狂言。
1
十年同学宴重逢
回忆这东西,总是在你不设防的时候,猛地给你一下。
就比如现在,我开着那辆快散架的二手卡罗拉,堵在晚高峰黏稠不堪的车流里,电台咿咿呀呀放着首老掉牙的歌,窗外是城市千篇一律的霓虹。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班级群里弹出一条@所有人的消息:十年了,聚一下吧。
时间地点发了出来。
我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方向盘上敲了敲。
十年,好像只是一低头一抬头的工夫,可额头上被生活催逼出的皱纹和房贷压弯的脊背,又清清楚楚写着这三千多个日夜的碾磨。
群里开始热闹,潜水的都被炸了出来,一个个名字跳出来,带着精心或不自知的炫耀。
谁谁进了大厂,股票套现财富自由;谁谁嫁了豪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谁谁移民了,正在澳洲的海滩上晒太阳。
我划着屏幕,飞快地浏览,像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社会新闻。然后默默关了群消息,把手机扔到副驾上。
电台还在唱,堵车长龙纹丝不动,空气闷得让人发慌。
最终我还是去了。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是心底那点残存的不甘,想亲眼看看,当年一起做梦的人,如今都活成了什么模样。又或者,只是想从眼下这泥潭般的生活里,短暂地探出头,喘一口气。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高档酒店的中餐厅,包间名很雅致,叫什么忆江南。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冷气混着酒菜香和喧哗的人声扑面而来。里面已经到了不少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泛着酒酣耳热的光泽。
哟!这不是咱们的大学霸吗迟到了啊!罚酒罚酒!
一个略显发福、西装革履的男人端着酒杯迎上来,是当年睡我下铺的兄弟,王志。他如今在一家不小的公司做中层,肚子腆起来了,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说话带着一股熟练的应酬味。
我勉强笑笑,被他拉过去。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就看到了那几个最熟悉,此刻又显得有些陌生的身影。
李婷,当年的班花,挽着爱马仕的包包,正被几个女同学围着,欣赏她手机里二胎宝宝的视频。
她脸上洋溢着母亲特有的柔和光彩,妆容精致,举止优雅,只是偶尔抬头间,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看见我,笑着点头示意,那笑容标准得像是尺子量过的。
张伟,据说一毕业就考上了老家炙手可热的公务员,如今已是副科。
他坐在角落,穿着polo衫,肚腩微凸,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虾,和旁边的人聊着房价和孩子的学区。他变得沉稳了,甚至有些沉闷,当年在辩论台上挥斥方遒的锐气,早已被文件报告磨平了棱角。
还有陈静,宿舍里最特立独行的那个,毕业后去了国外读研,然后留在那边进了研究所。
她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穿着更简约,眼神里多了些冷静和疏离,她微笑着听旁人说话,自己却不怎么开口,像是一个安静的观察者。
而我,赵峰,辗转了几份工作,去年公司裁员,不幸名列其中,如今正靠着零星接点私活和妻子的工资勉强维持,在求职网站上大海捞针。
王志大声地介绍着每个人的近况,每到一处,便引起一阵或真或假的惊叹。
轮到我了,他拍拍我的肩:咱们峰哥,低调!搞技术的,都是大佬,闷声发大财!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是好的,醇厚绵长,滑过喉咙,却带起一股涩意。
菜一道道上来,琳琅满目,比当年夜市那条烤鱼不知精致奢华多少倍。大家谈笑着,交换着名片,聊着行业动态、育儿心得、投资理财。
气氛热烈,甚至称得上融洽。只是偶尔,在话题切换的间隙,会有那么一刻短暂的沉默落下,像一片透明的玻璃,隔在每个人中间,无声地滑过。
我们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比如梦想,比如改变世界,比如……当年。
有人起哄,让当年最爱闹的王志讲个笑话。王志清清嗓子,说了一个某总某局的段子,带着点颜色和职场隐喻。大家很给面子地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笑声干巴巴地掉在碗碟间。
我记得,王志以前最会模仿老师,能把全班逗得前仰后合,那笑声是能掀翻屋顶的。
2
夜市烤鱼立誓言
酒过三巡,场子更热了些。
有人开始怀念大学食堂的肉包子,怀念逃课去看的球赛,怀念某个夏天停电的夜晚,一群人躺在天台上瞎侃。
那些模糊的、发着光的记忆碎片被翻捡出来,暂时熨平了此刻桌上的某种微妙尴尬。
李婷笑着说:还记得大四实习前那晚吗在夜市吃烤鱼,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一样。
怎么会不记得。
那条烤鱼咸辣咸辣的,架在简易的煤气炉上,底下蓝色的火苗舔着焦黑的铁盘,发出滋滋的响声。
我们五个人,围坐在油腻腻的小桌旁,脚边堆着一箱空了的啤酒瓶。
夜市人声鼎沸,烟火气呛人,我们扯着嗓子说话,声音却总是被更大的声浪吞没。
具体说了什么早已模糊,只记得每个人都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冒着汗和油光,对未来有着无限的确信。
我们说好了要不散伙,要常聚,要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要混出个人样,要……改变点什么。
后来跑去唱歌,最便宜的那种包夜场,音响破得像是铁皮在刮,吼得嗓子全哑。
凌晨四点,一群醉醺醺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晃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像占领了整个世界那样得意。
街面空旷寂静,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和我们歪斜拉长的影子。
一个穿着橙色环卫服阿姨,正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扫着街边的落叶和垃圾,扫帚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规律的声音,衬得夜更静了。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我们忽然都兴奋起来,朝着那阿姨,朝着空寂的街道,朝着灰蒙蒙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我们要赚大钱——!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们要改变世界——!
喊声在沉睡的楼宇间碰撞,显得突兀又天真,我们却觉得自己豪情万丈,恣意飞扬。
那环卫阿姨停下动作,直起腰,看向我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低下头,继续沙沙地扫。
我们笑作一团,互相捶打着,约定以后每年都要这样聚一次,要永远记得今晚的豪情。
……那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清亮。
哎,那时候真是……张伟推了推眼镜,笑着摇头,后半句化在一杯酒里。
年轻嘛。陈静淡淡接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王志又举杯:来,为年轻干一个!也为咱们的十年!
杯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杯饮尽,那点刚刚被勾起的、微弱的怀旧暖意,很快又被现实的寒流覆盖。
王志开始接电话,压低声音说着这个项目肯定没问题、资金下周一定能到位;李婷起身去给家里打电话,温声细语地问宝宝有没有乖;张伟回复着微信,眉头微蹙,像是处理什么公务;陈静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这张旋转的玻璃餐桌。
3
欲买桂花同载酒
聚会散场时,已近深夜。有人提议转场再喝,但应者寥寥。
大家礼貌地道别,说着常联系、下次再聚,钻进各自的车里,驶向城市不同的方向。
王志拍了拍我的肩:峰哥,怎么走捎你一段
我摇摇头:不用,想走走,醒醒酒。
成,那回头聊!他钻进一辆网约车,走了。
站在酒店门口,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酒劲上了头,胃里有点翻搅。繁华街灯依旧,却比来时冷清了许多。我扯了扯领口,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走。
没走多远,竟又看到了她。
一样的橙色环卫服,一样佝偻着腰,一下一下,扫着街边的落叶和包装袋。扫帚摩擦地面,沙沙,沙沙。
十年过去了,这座城市变高了,变新了,路灯更亮了,楼宇更密了,唯有这扫街的声音,仿佛从未变过。
我停下脚步,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看着她。她动作似乎更迟缓了些,偶尔要直起腰捶一捶。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有点迟疑,有点沉。
我回过头,是王志。他去而复返,脸上那种应酬场上练就的、滴水不漏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掩饰却仍透出裂痕的疲惫和焦虑。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扯松了,头发也有些乱。
你没走我有点意外。
他没回答,走到我旁边,目光也落在那环卫阿姨身上,看了很久。沙沙的扫街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峰子……
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完全没了刚才在酒桌上的中气十足。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眼睛仍看着那个方向,不敢看我。
能……能借我点钱吗
我猛地转头看他。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语速加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急促:公司……周转不过来了,下个月工资都快发不出了……银行贷不了,外面债主逼得紧……我实在……
他的话哽住了,剩下粗重的喘息。那个在酒桌上侃侃而谈项目资金的成功人士,此刻像个被抽掉了所有气力的皮囊,垮塌在我身边。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我自己卡里只剩下不到三千块,是下个月孩子的奶粉钱和物业费说我已经失业半年,简历石沉大海说我刚才在酒桌上,甚至不好意思提起我的近况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碎纸屑。环卫阿姨扫了过去,沙沙声依旧。
王志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有红血丝,有恳求,有绝望,还有一丝被撕破伪装后的难堪。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愕然和无法掩饰的窘迫。
我们对视着,谁都没再说话。
远处的霓虹无声闪烁,映着我们沉默的、已是中年人的脸孔。
沙,沙,沙。
那扫街的声音,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像是扫过了十年的光阴,扫过了我们曾高声呼喊的梦想,扫过了眼前冰冷坚硬的现实,也扫过我们此刻再也发不出任何狂言的、干涩的嘴唇。
街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再也拼凑不出当年那副恣意张扬的模样。
胃里那点翻搅的酒液彻底冷了,凝成一块沉甸甸的冰,坠得我五脏六腑都生疼。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僵硬着,做不出任何合适的表情。惊讶,有,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惨淡,和一种被骤然撕开所有伪装、暴露于寒风中的难堪。
我……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王志,我……
他死死盯着我,在我这短暂的迟疑和无法宣之于口的窘迫里,他眼里那点微弱的光,迅速熄灭了。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种更深重的狼狈覆盖了他。
呵……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比哭还难听,没事,峰子,我就……我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想擦掉刚才那片刻的失态和所有脱口而出的脆弱。再转回头时,那副熟悉的、属于成功人士王志的面具似乎又试图重新戴上,但裂痕太新太深,勉强拼凑,只显得更加仓惶和扭曲。
喝多了,胡言乱语。他摆摆手,声音提高了些,试图显得轻松,却飘忽得没有根基,公司好着呢,刚接了新单子……就是,就是酒劲上头,瞎几把乱说。走了啊!
他甚至不敢再看我,更不敢再看那个依旧在匀速扫街的橙色背影,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向路边,伸手急切地拦出租车。
一辆空车停下,他拉开车门钻进去,动作快得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车子汇入车流,尾灯闪烁了几下,拐过街角,不见了。
只剩下我,还站在原地,晚风更凉了,吹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沙沙声还在继续,不因任何人的悲喜而停顿。
我看着环卫阿姨缓慢而专注地移动,一下,一下,清理着这座城市夜晚的浮华与狼藉。她或许从未留意过,十年前有一群少年曾对着她呼喊世界,十年后,有两个被世界磨掉了呼喊力气的中年人,在她身后无声地崩溃了一角。
我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迟钝地掏出来,是妻子发来的微信。
聚会怎么样宝宝有点闹觉,刚哄睡。你大概几点回来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有些酸涩。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
告诉她,聚会光鲜亮丽,同学们都很好告诉她,王志,那个当年最咋呼的家伙,刚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向我这个失业人员借钱告诉她,我们这群曾扬言要改变世界的人,十年后,连自己的生活都快要兜不住底
我最终只回了几个字:快了,回聊。
把手机塞回口袋,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空气,胸腔里那股滞闷感却丝毫未减。我不想回家,至少现在不想。不想带着这副被现实抽空了力气的躯壳,去面对妻子可能隐藏着担忧的温言细语,去面对孩子恬静的睡颜那纯粹而无辜的依赖。
我需要再走走,需要这空旷的、无人认识的街道,需要这冰冷的风。
4
长安不见使人愁
我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独有的韵律,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
然后,那声音停在了我身旁。
也没开车是陈静的声音。平静,清冷,像她这个人。
我有些意外地转头。她脱了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踩在冰凉的人行道上。丝袜可能勾破了,脚踝处有一点不显眼的狼狈,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本就是一件寻常事。
嗯,想走走。我答。
一起吧。她说,不是询问,而是平淡的陈述。我也醒醒酒。
我们便并肩沉默地往前走。城市的霓虹在我们身侧流淌,像一条无声而绚烂的河。
偶尔有车辆驶过,引擎声由弱变强,再渐弱消失,衬得夜更静。我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是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保持舒适感的界限。
走了很长一段,谁都没有说话。并不尴尬,这种沉默反而像一种缓冲,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王志……我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低沉,他刚才问我借钱。
话说出来,像扔出一块石头,预期会砸出点水花。
陈静只是微微偏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仿佛我只是说了一句今晚月亮不错。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空旷的街道,他不容易。
你知道
猜的。她语气依旧平淡,他公司在B轮融资前烧钱太狠,模式有问题,赛道也挤。群里晒的那些订单和项目,水分很大。半年前就在圈子里听说他到处找钱续命了。
我怔住了。我以为我藏得很好,以为王志也藏得很好,原来在有些人眼里,我们的狼狈早已不是秘密。
那你呢我问,话出口又觉得唐突,国外……还好吗
陈静沉默了片刻,赤脚踩过一片掉落的海报碎片。
研究所裁员,我所在的部门整个被砍掉了。她说,声音听不出起伏,像在说别人的事,拿了笔补偿金,回来看看机会。发现……好像没什么合适的位置。高不成低不就。
我再次哑然。那个当年在图书馆抱着厚厚原版书,眼神坚定地说要摘取科学皇冠上明珠的女孩,如今轻描淡写地说着裁员和补偿金。
又是一阵沉默。但我们之间的那种距离感,却奇异地缩短了些。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悄无声息地撕开了一点伪装,露出了底下并不光鲜的里子。
李婷看着挺好。我找着话,试图打破这过于沉重的氛围。那个抱着爱马仕、笑容得体的二胎妈妈,似乎是今晚唯一符合幸福定义的人。
陈静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嘲讽。
她老公去年生意出了点问题,差点破产。她把那几个包都偷偷挂二手网站卖了,没敢让家里知道。陈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群里晒的那个限量款,是高仿。她跟我说的,让我别说出去。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晚风刮过耳朵,带着嗡嗡的鸣响。眼前流过这座城市璀璨的灯火,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奋力挣扎的故事。
我们这五个曾在那条烤鱼面前信誓旦旦的年轻人,十年后,竟然无一例外地,都在生活的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
只是有人泥浆没过了膝盖,有人只是湿了鞋面,还努力保持着体面的姿态。
张伟呢我几乎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好奇追问下去。那个沉稳的公务员,难道也有裂痕
他陈静想了想,他母亲癌症,常年住院。父亲老年痴呆,走丢过两次。他妻子跟他闹过离婚,嫌他顾不上家。他那天发朋友圈说‘岁月静好’的时候,我刚在医院碰见他,蹲在楼梯间抽烟,眼圈是红的。
我停下脚步,靠在了冰冷的栏杆上。胃里那块冰似乎融化了,化成冰冷的液体,渗入四肢百骸。
原来不止是我和王志在溺水。大家都在水下扑腾,只是姿势不同,有的人还能维持着仰泳的假象,有的人已经快要沉没。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语,像问陈静,也像问这沉默的夜色。
陈静也停了下来,站在我旁边,目光投向远处漆黑的天幕。
不知道。她轻轻说,也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是我们当年……太吵了,没听见它真实的声音。
是啊,当年我们只听见了青春的喧哗,听见了梦想鼓动的风声,听见了自己无所不能的呼喊。却唯独没有听见,生活那沉重而单调的、如同这扫街声一般日复一日的底噪。
沙沙……沙沙……
那声音不知何时又近了。抬头看去,另一个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正沿着我们走过的路,慢慢扫过来。一样的动作,一样的专注,一样的对周遭漠不关心。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诡异的折叠。十年前那条街,十年后这条街,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街景,却是同样的扫街声,同样沉默的清洁工,和同样……沉默了的我们。
我和陈静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位环卫工一下一下地清扫。我们没有再像少年时那样兴奋地指指点点,更没有喊出任何豪言壮语。
我们只是看着,一种庞大而无声的情绪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那里面有幻灭,有怅然,有对岁月流逝的无力,但奇怪的是,在那一片狼藉的真相背后,在那冰冷的现实水底,似乎又隐隐生出一点点别的什么。
不是温暖,不是希望,更像是一种……认清了河流走向后的平静,一种知道了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船上、虽然船在漏水但彼此知晓后的微妙慰藉。
回去吧。陈静轻轻说,不早了。
嗯。
我们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慢慢往回走。依旧沉默,但脚步似乎不再那么虚浮。
走到分别的路口,陈静停下,穿上高跟鞋,身高一下子又恢复了那种清冷挺拔的距离感。
走了。她说。
嗯,再见。
她点点头,转身汇入稀疏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街角。
我独自站在路口,看着红绿灯单调地变换。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妻子:宝宝说梦话,喊爸爸了呢。
我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深深吸进一口这座城市夜晚复杂的气味——尾气、灰尘、食物残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花香。
我迈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风还在吹,扫街声似乎远了,又似乎永远响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终不似少年游。
但路,还得继续走。
5
沉重的生活注脚
路灯将我的影子在身前拉长,又缩短,像一段段无声丈量的默片。
城市的喧嚣在深夜沉淀下去,只余下零星车辆驶过的湿滑声响,和远处24小时便利店模糊的白光。
陈静高跟鞋的声音早已消失在另一个方向,此刻,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沉闷地敲打着冰冷的人行道。
妻子那句宝宝说梦话,喊爸爸了呢,像一枚温热的针,轻轻扎在心头那块最柔软、也最疲惫的肌肉上。酒精带来的眩晕和聚会残存的虚浮感,被这句话和夜晚的风一点点吹散,露出底下更为坚实、却也更为沉重的现实。
家在不远的小区,一个普通的、有些年头的居民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今晚运气不错,在我踩上第一级台阶时,啪嗒一声亮了,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逼仄的空间,墙壁上印着些模糊的小广告,空气里有淡淡的油烟和潮气混合的味道。
我放轻脚步,摸出钥匙,极其小心地插进锁孔,转动,推开。
客厅留着一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晕勾勒出沙发上蜷缩的身影。
妻子睡着了,身上搭着一条薄毛毯,电视还开着,屏幕是静音的蓝光,无声地闪烁着某个深夜购物频道的夸张画面。遥控器滑落在她手边。
餐桌上扣着留给我的菜,一小碗米饭,一碟清炒莴笋,还有几块红烧排骨。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妻子娟秀的字迹:锅里热了汤,自己盛。宝宝有点发烧,刚退了,睡得不安稳,记得摸摸他。
心里的那块冰,彻底融成了温热而酸涩的流体,缓慢地涌动。
我脱掉外套,挂好,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冷水刺激着皮肤,镜子里的人眼眶微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一副被生活反复揉搓过的倦怠。
我悄声走进儿童房。小床上,儿子睡得正沉,呼吸略微有些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伸手探了探,温度不高,略略放心。
他的小拳头攥着被角,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嘴里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像是在梦里品尝什么好东西。
我就这样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这一刻,聚会上的觥筹交错,王志绝望的眼神,陈静平静的叙述,李婷的高仿包,张伟楼梯间的烟……所有光怪陆离的碎片,都被这小小房间里的安宁吸附、沉淀了下去。
它们依然存在,硌在人生的鞋子里,但不再那么尖锐地刺痛了。
我俯身,极轻地吻了吻儿子的额头,替他掖好被角。
退出儿童房,妻子还在沙发上睡着。我轻轻走过去,关掉了电视。蓝光消失的刹那,她的睫毛颤了颤,醒了过来。
回来了她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揉了揉眼睛,几点了吃过了吗菜可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她说着就要起身,我按住了她的肩膀。
吃过了,别忙了。我在她身边坐下,沙发陷下去一块,宝宝烧退了
嗯,后半夜退的,睡得踏实多了。她靠在我肩上,打了个哈欠,鼻音囔囔的,聚会怎么样同学们都好吗
怎么样都好吗
我顿了顿,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带着家里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
就那样吧。我说,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低哑,大家都差不多。聊了聊以前的事。
妻子似乎察觉到我语气里那点不易察觉的东西,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我。
王志公司好像做得挺大,李婷家孩子挺可爱,张伟还是那么稳重,陈静从国外回来了,说看看机会。我挑选着能说的部分,像拼凑一幅去掉所有阴影部分的简笔画,聊起大四吃烤鱼那次,都觉得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妻子安静地听着,呼吸拂过我的颈窝。
时间过得真快。她轻轻感叹了一句,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真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快得把少年意气风发都甩成了身后的尘埃。
我们没再说话,就这样依偎在客厅昏黄的光线里。
窗外的城市彻底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声遥远的鸣笛,像是梦呓。妻子的呼吸渐渐均匀绵长,又睡熟了。
我却毫无睡意。脑子里纷纷杂杂,闪过许多画面。那条滋滋作响的烤鱼,凌晨四点空荡的街道,环卫工沙沙的扫帚声,王志通红急切的眼,陈静赤脚踩在地上的冷静,李婷朋友圈精心修饰的照片,张伟可能蹲着的那个医院楼梯间,儿子滚烫的额头,妻子沉睡的侧脸……
它们交织在一起,混乱,庞杂,构成了生活这两个字最具体也最沉重的注脚。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透过不太遮光的窗帘缝隙照了进来。
儿子活蹦乱跳地跑了进来,扑到床上:爸爸大懒虫!太阳晒屁股啦!
他的烧完全退了,精神头十足。妻子在厨房准备早餐,煎蛋的滋滋声和米粥的香气弥漫开来。
一切如常。
昨晚那个充斥着成年人间心照不宣的疲惫和真相的夜晚,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湖面复归平静。
至少,表面上如此。
送儿子去幼儿园后,我回到电脑前。邮箱里依旧静悄悄,求职网站上的投递大多显示已查看,再无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文档,开始继续修改那份被退回三次的策划案。挫败感依旧在,但好像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手机屏幕亮起,是班级群的消息。有人发了几张昨晚聚会的合影。照片上,大家笑容灿烂,举杯庆祝,背景是餐厅雅致的装潢,看起来完美无瑕。下面跟了一串点赞和下次再聚的欢呼。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手指动了动,也点了一个赞。
然后,我退出了微信群聊的界面,手指悬停片刻,找到了王志的私聊窗口。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半年前,互相问候的一句最近怎么样。
我敲下一行字:昨天喝多了,没顾上细聊。手头也不宽裕,最多能挪出两万,周转一下,不急。需要的话,跟我说。
我没有问他公司具体怎么样了,也没有说任何安慰鼓励的空话。
点击发送。
我没等王志回复,或许是不敢等,或许是知道等不来什么——无论是感激、推辞,还是更深的难堪。
两万块,对于他那个级别的窟窿,大概只够听个响。但这似乎是我唯一能伸出去的、一根细得可怜的稻草,不是救他,更像是救赎十年前那个觉得友情能抵挡一切的自己。
我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端,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重新把注意力拽回电脑屏幕上那份该死的策划案。
字句扭曲着,拒绝组成有意义的结构。
窗外,小区的清扫车嗡嗡驶过,声音单调而机械,取代了昨夜梦里那沙沙的扫帚声。
一天,确实开始了。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平庸方式。
邮箱依旧空空荡荡。求职网站上的状态栏像一排沉默的墓碑,刻着已投递、已查看,然后,再无下文。
我机械地刷新着页面,一遍,两遍,直到眼睛发涩。厨房里传来妻子清洗早餐碗碟的水声,清脆而规律,衬得我这边的寂静更加庞大。
手机突然在沙发上震动起来,嗡嗡地摩擦着布料。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来。不是王志。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您好我接起,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专业且精神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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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是赵峰先生吗对方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清脆。
是我。您哪位
我这里是‘晨光在线教育’,收到您投递的课程策划岗位简历,方便现在简单沟通一下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嗡一声冲上头顶。
方、方便!您请说!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仿佛对方能透过电话看到我的坐姿。
看到您有在线教育行业的项目经验,能简单介绍一下您之前负责的‘思维拓界’项目吗尤其是用户增长和留存方面的策略。
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发颤的声音,开始复述那段早已在面试中打磨过无数次的说辞。用户画像、渠道投放、社群运营、内容迭代……词汇流畅地滚出喉咙,像排练过度的戏剧台词。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信、有洞见,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激情。
电话那头偶尔传来轻轻的嗯、好的,表示她在听。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判断这套说辞的效果。这感觉像是在黑暗中对着一个模糊的靶子射击,完全不知道有没有命中。
大约十分钟后,她停了下来:好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我们会综合评估,有后续进展会再通知您。谢谢您的时间。
谢谢您!期待您的消息!我抢着说,语气殷勤得让自己都有点起鸡皮疙瘩。
电话挂断了。忙音响起。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僵在原地几秒。客厅里只剩下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和我尚未平复的、有些粗重的呼吸。刚才那十分钟像一场高度浓缩的梦,激烈,虚假,抽空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气力。
有面试电话妻子擦着手从厨房探出头,眼睛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嗯,一个简单的电话沟通。我放下手机,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让等消息。
哦,那挺好,有沟通就是有机会。她走进来,拿起我桌上的空水杯,又去接满,别急,慢慢来。
她总是这么说。别急,慢慢来。仿佛时间和我们银行卡上的数字,都可以无限期地慢慢来。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策划案的字句依旧面目可憎。电话沟通带来的短暂肾上腺素飙升褪去后,是更深的疲惫和虚无。
我知道等消息意味着什么,十有八九,又是石沉大海。
招聘市场早已挤满了像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年轻更廉价的人,我们像货架上的商品,等待着被挑选,又被轻易地放过。
6
穷游富游少年游
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
下午,我强迫自己出门,去附近的图书馆。
家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安静得能听见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却带不来任何改变的声音。
图书馆里人多,却异常安静。各种年龄层的人埋首在书本或笔记本电脑前,营造出一种集体性的、专注的假象。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打开电脑,却半天敲不出一个字。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一个正在刷题的高中生,脸上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焦躁和专注;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读着报纸。
焦虑像细密的虫子,无声无息地啃噬着内脏。我坐立难安,干脆合上电脑,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走动。哲学、文学、历史……那些厚重的、曾经让我心生敬畏的书名,此刻显得遥远而隔膜。
它们解决不了我下个月的房贷,填补不了简历上那刺眼的空窗期。
最后,我停在了旅游类的书架前。彩色的封面印着雪山、海滩、异国风情的街道。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脊。
穷游攻略、三千块玩转东南亚、梦想之旅……这些字眼刺眼得很。
穷游富游不如少年游。当年我们挤在硬座车厢里,啃着面包,对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大呼小叫,觉得天地广阔,未来无限。如今,连穷游都成了一种需要精心计划和奢侈时间的梦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几乎是麻木地掏出来。
是王志。
没有回复借款的事。他只发来一个新闻链接,标题很耸动,关于某个风口行业突然遇冷、大批初创公司濒临倒闭的分析报告。链接下面,跟着他的一句话:
看这个了吗妈的,全赶上了。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浓重的、精疲力尽的荒谬感,连抱怨都显得有气无力。他没有提钱,没有谢谢,也没有拒绝。仿佛我那两万块的提议和这条新闻一样,只是又一个印证了生活操蛋程度的注脚。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敲字回复:看了。真他妈难。
我们都沉默了。不再有十年前那种激愤的、试图改变什么的冲动,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共享厄运的疲惫。这种疲惫,成了我们之间新的、可悲的纽带。
关上手机,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色彩斑斓的旅游书,转身离开了图书馆。
外面的阳光正好,晒得人身上发暖。但我只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冷。
我去幼儿园接了儿子,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小朋友又分享了什么新玩具,老师表扬了谁。
我牵着他的小手,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却飘得很远。
晚上,哄睡了儿子,妻子在客厅追剧。我独自坐在书桌前,终于点开了那个沉寂许久的、只有五个人的微信群。
群名还叫烤鱼万岁,透着股傻气的青春味道。上一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聚会前互相确认地址时间。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无话可说。
问王志公司怎么样了问李婷孩子病好了吗问张伟母亲身体如何问陈静工作找得顺利吗……每一条问候,都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都可能戳破对方努力维持的平静,露出底下不堪的狼狈。
最终,我只是点开了张伟的头像,私聊他。张伟在卫生系统,也许能问问医院的事情。
伟哥,忙不想咨询下,市一院心内科哪个专家看老人冠心病比较好点我有个远房亲戚想来看看。我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消息发出去,同样石沉大海。或许在忙,或许没看见,或许……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跨越了十年疏离的咨询。
我关掉聊天窗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夜更深了。窗外偶尔有车灯的光柱扫过天花板,一晃即逝。城市运行的声音低沉而恒久。
沙沙……沙沙……
那扫街的声音,仿佛又响了起来,不是在耳边,是在脑子里,一下,一下,缓慢地,固执地,扫过这十年光阴,扫过所有雄心壮志熄灭后的灰烬,扫过我们这再普通不过、又各自艰难的人生。
终不似少年游。
而我们,连停下脚步,对着这扫街声发出一声叹息的资格,似乎都快要没有了。明天醒来,依旧要打起精神,投简历,改方案,应付账单,照顾孩子,扮演好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沙沙……沙沙……
那声音,好像永远也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