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林明月,小名皎皎,这个名字是母亲取的,她说我出生时,月光洒满庭院皎洁明亮。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里的月光了。
九年了,我在薛神医的无疾谷里,住了整整9年。
九年前我九岁,心疾突发,太医都束手无策。
父亲连夜将我送至这远离京城的山谷,求薛神医救我。
薛神医脾气古怪,却尽心救我。
苦药喝了无数,针扎遍了穴道,我以为我总会好的。
我能健健康康的和家人在一起。
及笄礼前一个月,薛神医将我唤到身前。
小皎皎……他嗓音干涩我尽力了。
我有些无措,还是这个结局嘛
你的心脉,先天不足,后天又……唉
他递给我一个白玉瓶。
你已是强弩之末,我能做的……是再为你续一年的命
白玉瓶很凉,冰凉刺骨。
一年
我只剩一年了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我,感觉眼前的世界在旋转崩塌。
不……神医爷爷,你骗我的对不对
我不想相信,眼泪从眼眶滚落下来。
我,我还没及笄,爹娘哥哥姐姐还等着我回去呢
神医别开脸不去看我回去吧,孩子回去看看他们
回家。
对回家,我要回家见爹娘哥哥姐姐还有谢珩哥哥,我们小时候订过娃娃亲的。
悲伤和恐惧之后是对回家的渴望,我要回到他们身边,哪怕见一眼也好。
我带上续命的药,还有关于死亡倒计时的秘密,离开了无疾谷。
路上的车颠簸,路途漫长。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温暖的怀抱,父亲宽大的手掌。
哥哥姐姐笑闹,还有谢珩哥哥他应该长成英俊潇洒的少年郎了吧。
他们还记得我吗还会像从前一样爱我吗
一定会的,我是他们的皎皎啊。
还是熟悉林府大门。
我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紧张的抓了抓衣角。
门房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我,跑进去通报。
走进庭院,这里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父亲母亲很快就出来迎接,父亲苍老了许多。
母亲也瘦了,脸色苍白,被一个穿着粉色衣裙,模样娇俏的少女扶着。
皎皎……是我的皎皎吗
母亲推开身旁的少女,流着泪向我走来。
娘!我扑进母亲的怀抱。
母亲抱着我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想的心都快碎了
父亲在旁边眼眶微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期盼没有落空,让我都快忘了,还有一瓶药。
母亲稍稍平复,拉出她旁边安静的少女。
皎皎,这是晚睛母亲的声音很温柔。
你走之后,母亲心里空落落的,生了一场大病,你父亲便领她回来陪我,他乖巧懂事,最是体贴,晚晴,来见见你姐姐
少女上前一步,对我行礼,声音又软又甜
晚晴见过明月姐姐,姐姐终于回来了,母亲日日念叨姐姐,婉晴也盼望着姐姐回来
她确实有些像我小时候。
我心中察觉一些细微的异样。
但很快就被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关心压下去。
多个妹妹也好,以后我不在了,她还可以陪伴父亲母亲。
哥哥姐姐也闻讯赶来,姐姐林明玉拍了拍我的肩瘦了。
哥哥打量了我几眼离家时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倒也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
他们态度有些客气带着疏离,不如对林晚晴那样亲昵。
林晚情自然挽起母亲的胳膊。
母亲姐姐舟车劳顿,先让姐姐歇歇,您也不能久站,注意身体
母亲点点头对,我光顾着高兴了,皎皎快进屋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没有在说话。
我的房间被搬到西厢房了,虽然不比以前的房间大,但阳光很好。
晚晴笑笑:
父亲母亲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家,前两年京城有些人不待见我,说我不过是一个养女,二老人好就让我先住姐姐原来的庭院,这吃穿用度也按照姐姐原先的来
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我也只是笑笑,没有再说话。
夜里我躺在床上,从荷包里摸出小白瓶,倒出一颗吞下。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我才刚回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他们还是爱我的。
归家的第三天便出了事。
母亲给我一块上好的云锦,让我做几身合身的衣服,在及笄礼上穿。
料子颜色极正,是明媚的霞光色。
晚晴看见了,盯着料子好一会儿,摸着料子:
这颜色真好看,衬的姐姐气色都好了些
我笑了笑,没多想。
下午我去给母亲请安,晚晴眼睛红红的,应是哭过,母亲脸色也不好。
皎皎
母亲开口似是有些犹豫。
你那匹云锦可否让给晚晴
我一愣
晚晴立刻抬头,摆了摆手:
不不不,母亲,那是给姐姐的,晚晴不能要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楚楚可怜: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
母亲心疼的搂着她:
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她转向我,语气带上责备:
皎皎,你是姐姐,晚晴身子弱又一向乖巧,不过一匹料子,娘为你找更好的
我心隐隐作痛。
不过是一匹料子
那是我九年以来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晚晴立刻抬头,摆摆手:
不不不,母亲那是给姐姐的……晚晴不要,只是随口一说喜欢,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掉落下来楚楚可怜。
母亲心疼地搂住她:
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她转向我语气,带上责备:
皎皎,你是姐姐,晚晴一向身子弱,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替你尽孝,你让让她又何妨
看着在母亲怀里哭泣的晚晴,又看了看面露不满的母亲。
想反驳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好……
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好一些。
妹妹喜欢,便拿去吧
晚晴破涕而笑,蹦跳起来拉着我的手:
谢谢姐姐,姐姐最好了
她的手温暖柔软,但我感觉像被蛇缠绕住一样。
从那天起,类似的事层出不穷。
我新得的珠花,第二天便带着她的头上:
姐姐带着不好看,我帮姐姐带带,免得浪费了
亲手给母亲做的抹额,她会说:
针脚有些生疏了,我帮姐姐改改
然后母亲带着,就成了她新改的那条。
父亲考哥哥功课,我偶尔会插一句话,晚晴会有更巧妙的话接过去。
她得到了父亲的赞许,而我笨拙又多余。
每一次她都笑得天真无邪,仿佛诠释无心之举。
每次父母兄长都会觉得我不够大度,是我离家太久,完全忘了规矩。
是我在故意和懂事的晚晴过不去。
哥哥开始对着我皱眉:
明月如今你变得如此小气,晚晴还小,你就让让她吧
姐姐私下来找过我:
皎皎,晚晴毕竟陪了母亲这么多年,母亲离不开她,你凡事忍一忍
父亲虽没明说过,但他眼中的失望,一日比一日的重。
只有母亲在我独自发呆的时候,过来摸摸我的头。
明月你是不是怨娘怨娘疼晚晴可她……可她毕竟陪娘度过了最难的时候
看着母亲憔悴的脸,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能说什么说我快死了说我嫉妒说我委屈
不能说,要是说了,怕是我爱的人会整日以泪洗面。
我的心痛之症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
每次情绪激动那股熟悉的心绞痛就会贯穿了我的全身。
我只能时时忍住,躲回房间里,吞下瓶子里的药,忍过疼痛的时间。
及笄礼即将临近,府里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京城世家圈中,渐渐流传起关于我的风言风语。
他们说林家真正的小姐林明月,在乡野之地养了9年,性子养的刁蛮又善妒,毫无贵女风范。
我容不下温柔善良的养女林晚晴,处处针对她,抢她的东西,给她脸色看。
还有人说,我回来的不是时候,搅乱了林府的和睦,气得林夫人旧疾复发。
我成了那个恶毒的,不懂感恩的入侵者。
我试着不出门,不理会。
可是那些话语,是无形的针。
偷听到丫鬟婆子的窃窃私语,其他府上小姐看向我的目光。
我甚至,遇到了谢珩。
在一个花园宴上,我本想清静一些,却撞见晚晴眼圈红红的,和几位小姐说话。
我一出现她们就立刻噤声,看向我的目光鄙夷。
晚晴见到我,像一个受惊的小兔子,躲在一个人的身后。
那人转过身,身姿挺拔,容貌俊朗,正是谢珩。
他看着我的目光,带着审视和厌恶。
明月小姐
他声音疏离有礼。
听闻你才学不凡,何必为难晚晴姑娘,她年纪小身子弱,经不起惊吓
晚晴躲在他身后,轻轻拉一下那人的衣角:
谢珩哥哥别说了,不怪姐姐,是我不小心……
她越是这样说,谢珩眼中对我的厌恶越多。
我看着他,心脏又是一阵绞痛,眼前阵阵发黑。
我年少时偷偷喜欢的少年郎,为了另一个女子来指责我。
我没有
声音已经有些微弱了。
谢珩明显不信我,蹙了蹙眉,不再看我,转身对着晚晴柔声:
这里风大,我先送你回去
他们一起从我身边走过,宛如一对璧人。
我站在原地感受到喉咙腥甜,我死死忍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及笄礼前夜,母亲突然病重,吐血渐入昏迷。
府里陷入混乱,父亲去宫里请了御医过来。
御医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滤。
父亲脸色铁青,哥哥姐姐焦灼万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因为今天下午只有我进过母亲的房间,还送了冰糖燕窝。
晚晴哭的快要昏厥,扑到母亲床边:
母亲……母亲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今天只有姐姐进过母亲的房间
这句话是油锅里滴进一滴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我,带着惊异和愤怒。
明月你又做了什么父亲厉声质问。
我什么都没做
我慌忙解释。
我只是给母亲请安,陪母亲说话,那燕窝……
燕窝
晚晴似是想起什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姐姐那碗燕窝……我好像在小厨房看见不好的药材碎末!
她话没说完,但不言而喻。
哥哥猛的看向我,失望和震惊:
明月你……你竟敢!
姐姐指着我:
皎皎,你怎的如此糊涂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浑身发抖,看着晚晴躲在哥哥身后,她嘴角轻轻勾起,眼里全是得意。
搜!父亲一声令下
奴仆很快在我房间找到一个暗格,找到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些剩余的粉末药材,经御医辨认,这是可以加重母亲病症的药。
人赃并获。
百口莫辩。
父亲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
孽障,我林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脑瓜嗡嗡作响,脸也火辣辣的疼,这些已经很轻了,因为我的心绞痛又开始了。
我看着他们暴怒的父亲,厌恶的哥哥,不敢置信的姐姐,昏迷不醒的母亲和躲在哥哥背后,演技精湛的林晚晴。
世界在我眼前破碎。
九年离家的思念之情,一年寿命的恐惧,归家后的委屈和隐忍绝望,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在爆发前被巨大的冰冷吞噬。
我的心,死了。
比神医爷爷宣判我死的那一刻,还要透彻。
再也压制不住喉咙里的腥甜,我猛的咳了一口血。
胸前的衣服被传染了许多,还有一些洒落在冰凉的地上。
我看着那滩血,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嘶哑而平静:
你们真是我的好家人
说完便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父亲愤怒的声音,还有林晚晴的哭泣声。
我都听不见了。
每次呼吸都有铁锈味,我掏出白玉瓶,所有下的药一口气吞进肚子里。
苦涩蔓延开来。
续命
续给谁看
续了有什么用!
我走出林府大门,步入寒冷的夜色中。
我没有地方可去。
京城很大也很冷,我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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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灯火阑珊变成了模糊的光斑。
我好像走到了河边,河水黑沉沉的。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也好。
死了就不会疼了,不会在看,在期待了。
慢慢失去意识,我以为这是终点,是解脱。
我仿佛回到了9岁。
穿着漂亮的裙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父亲把我高高举过头顶。
母亲给我梳头发。
哥哥姐姐追着我玩。
……
心绞痛使我被迫睁开眼睛。
我撑起身子,闻到熟悉的草药味,和熟悉的装饰。
喉咙传来痒意剧烈的咳嗽,让我伸手捂住嘴巴,摊开手手心是暗红色的血。
小丫鬟推开门看了我一眼,慌忙跑出门。
神医爷爷,神医爷爷,小姐醒了,她又咳血了
床边有盆,里面有湿毛巾,我拿湿毛巾擦了擦手,准备下床。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道身影逆着光向我跑来,花白的胡子,是神医薛爷爷。
他二话不说,抓起我的手把脉,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阴沉的可怕。
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的声音愤怒发颤。
皎皎,我给你的药呢才多久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心脉衰竭至此,油尽灯枯之象
他指着我,恨不得把我拉起来打一顿。
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鼻头一酸,眼泪狂涌。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想骂我的话,咽了回去摆了摆手让丫鬟都下去,只留我们两个人。
罢了,先吃药他端起瓷碗,喂到我嘴边。
喝完药他接过碗放在了床头柜,坐在床边看着我语气沉重。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晕倒在那里,我给你的药呢
强忍泪意我断断续续的把我回家以后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当听见我咳血被逐出家门,小老头的眼睛有些湿润。
混找林文远,这个是非不分的糊涂虫,还有那一屋子是非不分的蠢货
他看见我单薄的身子又心痛又愤恨更有深深的后怕。
若不是你及笄礼快到了,那日我正好进京遇见你,这辈子我就见不到你了
薛神医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相处了这么久,他早就把我当孙女看待,可惜我已时日不多。
薛爷爷的宅子远离是非,清幽僻静与世隔绝。
他不再提林家,只是每日为我把脉。
薛爷爷每次都会找新的方法为我吊着这口气。
我知道他在后怕。
我也知道我的情况更糟糕了。
那次呕血重创流离失所寒气入体,我这副身子早已到死亡的边缘。
他不允许我再下床,喝药都要叫那个叫小河的丫鬟来喂我。
小河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我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待在这一方小天地。
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直到那一天。
小丫鬟端药进来,眼神闪躲,欲言又止。
怎么了
用微弱的声音询问。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
小姐外界都在传……
我不甚在意,无非是林家大小姐畏罪潜逃,不知所踪之类的闲话。
传什么
传林家要办喜事了说是要沾沾喜气她的声音更低了。
她紧张的搓搓手。
是晚晴小姐和……谢世子
空气凝固了。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手指紧紧攥住被角又松开。
谢珩。
林晚晴。
原来如此。
那日花园他维护她并非只是一时不知真相。
原来我消失后这么迫不及待。
也好,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轻轻的笑了。
喝完他手里拿来的药就让她下去了,我知道她还想说什么,但是我不想聊了。
后来能听见院中传来训斥的声音。
薛爷爷知道我知道了这件事,然后训了小河。
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些消息,让我难过。
那时候他的脸色更阴沉了。
绝口不提外面的事,只是给我诊脉。
薛爷爷用尽了所有办法为我续命,甚至是一些禁忌之术。
但只是延缓了我的生命。
死亡的阴影从未离开。
又开始下大雪了。
我喜欢雪就让小河带我出来走走。
院子很大院墙周围种着桃花树,不过没到开花的季节。
小院子门口传来争吵的声音。
我听到了一个,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还能再听到的声音。
我的哥哥林浩轩。
薛神医,求您告诉我,舍妹是否在您这里,家中出事了,母亲快不行了!嘴里一直喊着皎皎的名字,父亲让我寻她回来
哥哥的声音焦急,惶恐,甚至带一丝哭腔。
咳咳咳……我猛的弯下腰,暗红的雪落在素白的衣服上。
小姐!小河慌忙上前扶起我,声音带上哭腔。
门外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砰的一声撞开门。
薛神医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
哥哥还是进来了。
他看见我弯下的腰和素白的衣服上暗红色的血还有我消瘦的面庞。
他眼睛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一动不动。
滚出去薛神医快步挡在我身前。
哥哥声音焦灼薛神医我妹妹怎么了
她怎么了!薛神医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指着哥哥的鼻子骂。
你们林家还有脸问,她本来就只剩一年的时间,回一趟家,现在连一年的时间都没了!她现在已经油尽灯枯了
哥哥脸色惨白我……我不知道,我以为她回来病已经治好了
你以为她回家你们连一个字都没有问过她的病,我看你是以为她畏罪潜逃了吧
薛神医步步紧逼。
不……不是的林浩轩已经彻底乱了分寸,他看向薛神医后面的我。
皎皎……哥哥错了……母亲真的快不行了,她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母亲。
更多血从我的嘴角溢出。
薛神医迅速转身点击我身上的穴位,想要压制我的病。
然而这一股力量也石沉大海。
我的心跳疯狂跳动,视野极速变暗,耳边嗡嗡作响,薛爷爷和哥哥的声音变得遥远。
皎皎!
妹妹!
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
我的身体向后倾倒,薛爷爷接住了我,大量血从我的嘴里溢出,胸前素白色衣服全被染成了红色。
薛爷爷想替我擦干血,但也无济于事。
天空飘起大雪,落在我的眉目。
霜雪覆我眉目,再无明月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