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柒柒的目光扫过饭桌上神色各异的众人。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沈家老两口,尤其是秦阿姨,心思其实不坏,就是太心疼舟舟,关心则乱。
要是没有何婉柔在旁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他们其实挺讲道理的。
她也不绕弯子,更不藏着掖着,直接就把自己当初观察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舟舟其实根本不喜欢去针灸。
孩子虽然才七岁,懂事得让人心疼,一次都没开口拒绝过,但每次去之前,那小身子都是绷得紧紧的,眼神里也透着害怕。
回来之后,情绪也总是格外低落。
说到这里,周柒柒的声音里更多了几分心疼,咬着唇说道:
“有好几次,我大晚上去给她掖被子,那会儿都是深夜了,可是孩子眼皮还一颤一颤的,明显是没睡着在装睡,她眼圈还是红红的,枕头都有点湿我猜,她是偷偷躲在被窝里哭过了,只是这孩子太懂事了,从不在大人面前表露出来。”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沈振邦和秦佩兰两人,轻声问道:
“叔叔阿姨,你们想想,孩子心里头得多委屈,多害怕,才会这样?我知道你们坚持针灸治疗,是盼着她能好起来,可这么长时间的治疗,对于孩子来说,有没有可能,反而成为了一种折磨呢?”
这话,让沈振邦和秦佩兰心头都是一震。
确实,她们带舟舟去治疗的时候,好像是只关注效果,只关注孩子能不能开口,总是和大夫去说话。
好像从来去没有注意过,舟舟是不是害怕。
更是从来都没有问过,舟舟是不是愿意去针灸。
现在回想起来,舟舟每次去针灸前后的表现,可不就跟周柒柒说的那样吗?
看到两人表情明显变了,周柒柒心里有了底,接着说道。
“所以后来,我就跟淮川商量,要不咱们先停一停?让孩子喘口气?比起硬逼着她去做她害怕的治疗,也许”
“也许让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让她能放松下来,开心一点,才是眼下最要紧的?说不定,心情好了,心扉反而更容易打开呢?”
接着,她就把自己发现舟舟喜欢画画、后来推荐她去跟吴老师学画的事情仔细说了。
沈淮川在一旁适时地补充道:
“爸,妈,柒柒说得没错,舟舟现在特别喜欢画画,自从学了画之后,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人也开朗了些。”
秦佩兰一听到这些,心里猛地一喜,赶紧追问道:
“是吗?舟舟笑了,这是是真的?!”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比听到孩子能开口说话还让她激动!
因为那意味着孩子的心,真的在慢慢活过来!
周柒柒肯定地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温暖的笑意,接着说道:
“是真的,阿姨,画画就像给她开了另一扇窗,她学会用画笔来表达心情了,高兴的、不高兴的,都能画出来,人也开朗了不少,不仅在咱们大院里交到了朋友,而且前几天,她还主动跑过来亲了我一下,抱了我呢!”
“亲你?抱你?!”
这下,连一直沉着脸的沈振邦,脸上都露出了明显震惊的表情!
他们老两口,可是实打实带了舟舟两年多啊!
从医院把孩子接回家,到后来四处求医,他们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舟舟是什么情况,他们比谁都清楚!
那孩子,自从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惨状后,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儿。
不哭,不闹,不说话,脸上永远是一副木木的表情。
给她好吃的,她总是摇头不想吃。
给她好玩的,她虽然接了,但是也不玩,就拿在手里看着。
军属区里别的孩子追着跑着笑,她就一个人呆呆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好像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墙。
说实话,他们那会儿急得都快疯了!
什么法子都试过!
秦佩兰甚至偷偷背着沈振邦,托人找了个据说很灵的神婆,想给孩子叫叫魂。
结果钱花了,香烧了,孩子还是那副样子,一点没变。
那次之后,他们才彻底死了心,再也不信那些歪门邪道,一门心思扑在了正经的医学治疗上。
针灸,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他们带着舟舟一直坚持了大半年。
要说完全没效果吧,也不尽然,至少扎针之后,舟舟身体好了点,吃饭比刚回来的时候吃的多了一些,脸上也稍微红润了一些。
但要说有效果,其实还真没有。
舟舟还是不会开口,眼神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情绪。
虽然他们嘴上一直说着,要坚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希望的。
他们心里何尝不清楚,那个所谓的,最后的希望。
与其说是治好舟舟的希望,不如说是支撑他们老两口活下去的最后念想。
他们太需要看到一点曙光了!
老二两口子被毒贩害成那样,躺在医院里靠着仪器维持生命,医生也说,两个人醒过来的希望十分渺茫,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舟舟,是他们留下的唯一血脉,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他们把所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所有未能弥补的遗憾,都化作了对舟舟康复的执念。
盼着她能好起来,替她的父母好好活下去!
所以,一开始听到周柒柒擅自停掉了舟舟的针灸,老两口心里是真堵着一口气,又急又怒。
可现在,听完周柒柒这番解释,他们的心里,却是感觉豁然开朗了。
秦佩兰的眼泪“唰”地一下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激动的泪水!
她一把紧紧抓住身旁丈夫的手臂,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声音哽咽得语无伦次:
“老沈!老沈你听见了吗?!舟舟舟舟她会抱人了!她会亲人了!天爷啊!我的乖孙女儿她她活过来了!”
这简单的互动,对别的孩子来说寻常无比,对她而言,却像是黑暗中盼了太久才见到的一丝曙光。
沈振邦的喉结也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显然也是异常激动。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激动的时候,赶紧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看向周柒柒,问道:
“柒柒你说的,都是真的?舟舟她”
相比起情绪外放的老伴,他终究更冷静些。
虽然知道儿子和儿媳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骗他们,但是还是想再次确认一下。
“可我刚才瞧着,孩子好像变化不大啊,还是那么怕生”
旁的何婉柔,眼看着沈家老两口就要被周柒柒的花言巧语彻底说服,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会儿看沈振邦问出来,赶紧柔柔地补充了一句,
“就是啊,柒柒妹妹,你说得那么好听,又是会笑,又是会抱人的,可咱们刚才亲眼看见的舟舟,不还是那副怕生,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吗?连爷爷奶奶都不怎么太亲近呢这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啊?不会是骗叔叔阿姨的吧!”
她心里又惊又恼,没想到周柒柒这张嘴这么能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了!
还画画?还拜大师?
就那小哑巴那副模样,能有什么天分?
她压根不信!
周柒柒淡淡地笑了笑,根本没接何婉柔的话茬,只目光真诚地看着老两口,说道:
“叔叔,阿姨,这个我现在确实没法立刻证明给你们看,舟舟的情况特殊,她这么久没见你们了,再加上”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何婉柔,接着说道。
“还有个完全陌生的外人在场,孩子怕生,紧张,太正常了,你们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慢适应,熟悉了就好了。”
“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虽然舟舟刚才的表现没法证明,但她画的那些画,可是实打实能看到的!”
她说着站起身:
“我们家里存了好多舟舟画的画,她的天赋真的很好,连我那个‘水墨光华’系列的灵感,都是看了她的画才冒出来的,你们等等,我去拿给你们看,刚收拾出来一批,就放在那边柜子里。”
她快步走到柜子前,拿出厚厚一叠画纸,回到饭桌旁,小心地将它们一张张铺开在沈振邦和秦佩兰面前。
这些画,有的画的是救灾的沈淮川,线条一抖一抖的。
有色彩明快,记录和姜向阳玩弹珠的快乐瞬间的,旁边画了好几个太阳。
还有好多人物肖像,有吴大师,卓光明,学校老师等等
画里全是孩子生活的点滴和内心世界的投射。
当然,舟舟毕竟才七岁,画作难免充满童稚的抽象,比例透视都不对,但却却充满了鲜活的情感。
看在同样热爱生活的人眼里,自然是美的。
但何婉柔伸着脖子瞥了两眼,只觉得乱七八糟,丑得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小声嘀咕:
“就这?这有什么天分啊?鬼画符似的,看都看不懂”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
啊不,是被两道极其不悦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这一次,不仅是沈振邦皱紧了眉头,连一向温和的秦佩兰都狠狠剜了她一眼,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谁说的画得不好?!我看画得好得很!这每张画里头都有情绪呢!你看这张,”
她指着那张线条急促,颜色深沉的画,
“这线条都是发颤的,一看画画的人当时心里就怕得很,担心着呢!还有这张,”
她又指向那幅玩弹珠的画,“这颜色多鲜亮,笔触都是欢快的,一看就是心里高兴!”
她夸得滔滔不绝,眼里放着光,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旁一向话不多的沈振邦,也仔细地看着每一张画,最后目光落在那些人物肖像上,点了点头,沉声总结道:
“确实不错,形或许不准,但神抓到了,这孩子确实有天赋。”
疗养院里业余活动丰富。
沈振邦在那儿休养时,也结识了几位因身体原因来调理的画家。
他见过的好画不少,也听他们说过一些专业的见解。
在这方面,他自认还是有点眼力的。
眼前这些画作,足以证明周柒柒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老两口再次看向周柒柒的目光,彻底不一样了。
那里面除了先前的喜爱和欣赏,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感激。
就在这个时候,舟舟卧室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
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张新画纸,似乎本来想出来,可一抬眼看到何婉柔还在,立刻又往后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沈振邦敏锐地捕捉到了孙女的抗拒,他眉头一皱,沉声对何婉柔说道:
“小何,你先去院子里透透气吧,别在这儿吓着孩子了。”
“我”
何婉柔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她有那么吓人吗?!
她长得不差,在小哑巴面前装得够温柔了!
这死丫头片子,怎么就这么不给她面子?!
表现得这么怕她,简直是故意让她难堪!
她心里恨得牙痒痒,但面上还得维持着那副温顺模样,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那背影,透着无限的委屈和哀怨。
脸上更是摆出一副似哭非哭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一样。
可惜,她这番表演,沈家老两口压根就没注意到
他们的心,他们的眼,此刻全系在那个从门缝里怯生生望出来的小小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