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门轴吱呀。
夜风灌进来,像谁往我脖子里塞了把雪。
我蹲在地上。
肥皂味冲鼻。
手里那枚蜡章,还热乎。
再试一次。
我对自己说。
煤油灯晃。
大伯的影子比他人高,贴在墙上,像张牙舞爪的皮影。
他叼着烟。
钢印就搁在火盆边,烤得发红。
我喉咙发干。
心跳砸在耳膜里,一下一下,像打桩。
沈野,你倒是盖啊。
大伯笑,牙齿被灯映得金黄。
我吸气。
把蜡章往印泥里一戳。
红泥糊住沈德富三个反字。
举章。
落章。
啪——
声音不对。
蜡章软了。
像被太阳晒化的糖。
红泥混着白蜡,顺着纸往下滑。
一滴,两滴,落在青砖地上,凝成猪油似的圆点。
祠堂静得可怕。
蝉都不叫了。
大伯啧了一声。
用钢印挑起那滩蜡,举到我眼前。
猪油
他笑出声,声音尖得刺耳。
我后背炸出一层汗。
袖子里的小刀贴肉,冰凉。
能耐啊。
偷刻我章
他抬脚。
鞋底碾在那滩蜡上。
吱——
想碾碎我的骨头。
忤逆。
他吐出两个烟圈。
烟圈套住我的头,勒得我喘不过气。
族老们围过来。
眼神像钉子。
按族规,怎么处置
有人问。
大伯没说话。
只是用钢印敲了敲桌面。
当当当——
每一下,都像敲在我脑壳上。
我抬头。
看见灯罩里飞蛾乱撞。
翅膀烧焦,扑簌簌往下掉。
我忽然想笑。
笑自己蠢。
居然想用一块肥皂骗过阎王。
带走。
大伯挥手。
两个堂兄上前。
一人架一边。
我挣了一下。
蜡章的残渣黏在掌心。
油腻腻,甩不掉。
祠堂外,月亮惨白。
像张没盖好的章。
我被拖过门槛。
膝盖蹭到青石,火辣辣地疼。
沈野。
大伯在身后喊。
我回头。
他举着钢印,冲我晃了晃。
下次,用点真材实料。
钢印在灯下泛着光。
像一把钝刀。
又像一枚嘲笑我的勋章。
夜风更凉了。
我舔了舔嘴唇。
尝到铁锈味。
原来嘴唇咬破了。
血珠渗出来,混着蜡味。
甜得发苦。
我心里默默数秒。
72:00:00
已经过去
18
小时。
还有
54
小时。
54
小时里,我得活下去。
还得让那滩猪油,变成大伯的噩梦。
我笑了。
笑声散在夜里。
像一滴蜡油。
烫得吓人。
祠堂里那滩猪油还没凉透——我跪着被拖出门槛,膝盖磨出血,心里却给倒计时狠狠按下继续键:54小时整,下一步,金条。
我被扔在柴房。
门闩咔哒一声,像给棺材钉钉子。
黑暗里。
只有心跳。
咚。咚。咚。
72小时,现在剩54。
我吐掉嘴里的血沫。
舌尖舔到铁锈,甜得发腻。
手指摸向裤兜。
老式录音机还在。
塑料壳裂了,磁带完好。
我按下播放。
沙沙——
叮当——
沙沙——
钥匙声在黑暗里跳舞。
嘴角咧开。
蜡章融化了,计划没融。
柴房墙根有条缝。
月光像刀片插进来。
我把耳朵贴过去。
听见大伯的呼噜。
一声长,一声短。
想给我打节拍。
我闭眼。
脑子里过电影。
保险柜,黑铁兽。
钥匙,叮当。
冰镇橘子汽水——
我怀里那瓶还没开。
玻璃瓶身水珠滚。
凉。
透骨的凉。
我拧开瓶盖。
嗤——
气泡炸开,橘子味冲进鼻腔。
我含住一口。
冰得脑仁发麻。
然后,慢慢咽下去。
像吞下一把刀。
我抬头。
月光照在眼睛上。
亮得吓人。
我笑了。
笑声闷在喉咙里。
像一滴蜡油。
烫得吓人。
蝉声拉成一条直线。
我蹲在窗根,汗顺着睫毛往下滴。
屋里。
大伯四仰八叉,呼噜打雷。
钥匙——
那枚该死的钥匙,就躺在他枕头边。
一动,叮当。
再一动,又叮当。
我手指攥着老式录音机。
塑料壳烫手,像握着块炭。
录十秒就够。
我对自己说。
磁带转。
沙沙——
叮当——
沙沙——
叮当——
声音被吃进磁带。
我屏住呼吸,胸口跟着磁带起伏。
十秒。
咔哒。
录音机停。
我猫腰退到后院。
阳光把影子压成薄片。
父亲的工作台。
锉刀、砂纸、塑料片。
三分钟。
齿形一毫米一毫米爬出来。
塑料钥匙成形。
半透明,带着毛刺。
我吹掉碎屑,塑料味冲进鼻腔。
像小时候偷啃的冰棍杆。
保险柜。
黑,冷,像一口井。
双转盘,铜把手,闪着油光。
我摸着保险柜冰凉的铁皮,脑子里闪回上一世:
同样的夜,同样的柜,金条一根不少,却被大伯连夜运走,从此我家穷得叮当响。
这一回,我提前动手。
我舔舔嘴唇。
把冰镇橘子汽水瓶贴在柜门。
玻璃瓶嘶啦一声,水珠滚落。
一分钟。
金属收缩,缝隙张大。
塑料钥匙插进去。
轻轻一转。
咔哒——
声音轻得像心跳漏拍。
柜门开。
金条整齐码着。
黄得刺眼。
我喉咙发紧。
手指碰到金条,冰凉。
像摸到冬天的河。
真货进布娃娃。
棉花被掏空,金条塞进去。
娃娃肚子鼓起来,像怀了孕。
铅条镀金。
一样长,一样亮。
我摆回原位。
连角度都不差。
关门。
塑料钥匙留在锁里。
啪一声断成两截。
一截掉地上,一截卡锁芯。
我僵住。
呼吸卡在嗓子眼。
大伯翻个身。
钥匙叮当。
呼噜继续。
我退。
一步,两步。
后背撞上门框。
心跳在耳膜里打鼓。
72小时倒计时,又过去一小时。
我咧嘴。
无声地笑。
金条在娃娃怀里。
娃娃在我怀里。
热。
烫。
像抱了个小火炉。
我转身。
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
世界亮得晃眼。
时针在我脑子里狂奔。
父亲咳了一夜。
声音从胸腔最深处撕出来,像老锯子拉木头。
我把空瓶递过去。
他愣住。
装这个
嗯。
我点头。
喉咙发干。
父亲没问。
咳一口,吐进去。
血星子挂壁,像开败的腊梅。
瓶底积一层红。
我晃了晃,颜色更艳。
像封举报信。
信封写:省报《读者来信》。
手笔一甩,纸便划破指尖。
邮局。
夜风打在脸上,刀片一样。
我把瓶子塞进信箱。
咚一声。
像把刀插进木头。
转身。
街灯昏黄,影子被拉长又踩扁。
倒计时滴答。
我心跳跟着鼓。
第二天。
天亮得刺眼。
县医院门口。
记者乌泱泱。
长枪短炮,堵得水泄不通。
院长站在台阶上。
白大褂湿成地图,汗一圈圈渗。
我混在人群里。
帽檐压得很低。
只露眼睛。
人群骚动。
有人喊:院长,克扣医药费是真的吗
院长脸煞白。
嘴唇哆嗦。
我看见大伯从侧门出来。
脸比院长还白。
他指我。
我冲他笑。
牙齿雪白。
记者冲上去。
话筒戳到他下巴。
请问您作为病人家属……
大伯张嘴,没声。
院长退后一步。
转身。
冲进办公室。
我跟着。
门砰关上。
院长翻抽屉。
手抖。
章掉地上。
我弯腰捡起。
吹吹灰。
转院证明
我问。
院长看我。
眼睛通红。
签。
他声音哑。
纸摊在桌上。
我握住笔。
笔杆冰凉。
我写下父亲名字。
最后一笔,用力过猛,纸戳破。
大红公章落下。
砰——
像枪声。
我咧嘴。
12小时,又缩成11。
院长瘫在椅子上。
像被抽了骨。
我收好证明。
转身。
脚步轻快。
门开一线。
阳光扑进来。
我眯眼。
倒计时在耳边尖叫。
倒计时11小时。
秒针追着我跑。
救护车藏在桥洞下,车头黑得像鬼。
司机老赵叼着烟,烟灰抖在方向盘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他问我:真能成
我点头,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第一站,东门哨卡。
队长是二狗,大伯的拜把兄弟。
他只认一句话:老鳖下山。
可这句话,大伯没教我。
我把爆鸣弹塞进铁皮桶。
点火。
呲啦——
火星顺着硝一路爬。
砰!
声音炸开,像炮仗在铁皮里打滚。
二狗从岗亭里蹦出来,裤子只提到一半。
谁放炮
他喊。
我没吭声。
第二枚已在引线燃烧。
砰!
西门。
灯光刷地全亮。
砰!
南门。
狗吠声连成一片。
砰!
北门。
哨兵端着枪冲出来,鞋跑丢一只。
砰!
中央岗亭。
铁皮桶被炸飞,撞在水泥杆上,嗡嗡作响。
五声连珠。
整个县城醒了。
二狗在对讲机里吼:紧急集合!全体开闸!
他以为是民兵拉练。
哨卡栏杆齐刷刷抬起,像五根手指同时竖起中指。
我跳上救护车。
老赵一脚油门。
发动机咆哮,像饥饿的兽。
车灯劈开黑。
栏杆的影子一闪而过。
后视镜里,二狗还在提裤子。
我冲他挥了挥手。
无声地笑。
11小时,又少了7分钟。
车轮滚烫。
我怀里抱着妹妹的布娃娃。
金条在棉花里,撞得我心口疼。
风从车窗灌进来。
带着火柴的硝烟味。
也带着自由的味道。
我闭眼。
倒计时在耳边滴答。
却盖不住那一声——
砰!
爸咳的是血丝,片子照出阴影,县医院说疑似结核,可我清楚那是矽肺——转院才能活;金条掉包当天大伯就察觉重量不对,却不敢声张,因为他私吞公产的事一旦曝光比丢金条更惨,于是天亮前锁院搜人,我这才玩命往省城冲。
夜像一块浸了油的抹布,盖在县城上头。
我蹲在父亲床边,借煤油灯看那张X光片。
白影,一团,又一团,像霉斑爬满肺叶。
医生白天的话还在耳边:
矽肺三期,再拖就等死。
他压低嗓子补一句:
省城有进口药,但要转院证明。
我抬头。
父亲咳一声,血星溅在枕头,像撒了一把红豆。
他笑,嘴角裂出细纹:不折腾了……
我捏紧拳,指甲掐进肉。
折腾。
必须折腾。
墙外传来脚步声。
重,乱,带着狗吠。
大伯发现了。
下午他开保险柜,掂量金条,脸色瞬间铁青。
27根,轻了。
他不敢嚷——
那是他私藏族产的证据,嚷出来比丢金更疼。
他锁祠堂,放狗,挨家搜。
搜到我家时,我刚好把最后一根金条塞进娃娃。
狗鼻子贴地,一路嗅到后院。
我把橘子汽水泼在墙角,酸味冲鼻,狗打了个喷嚏,转头去追猫。
趁乱,我背起父亲。
母亲抱妹妹,司机老赵发动救护车。
车轮碾过碎石子,像碾过我心口。
倒计时
10
小时
59
分。
后视镜里,火把连成一条火龙。
大伯的喊声被夜吞掉,只剩两个字:
站住!
我踩住油门。
不站。
这一脚,踩的是父亲的命。
空气像煮开的粥。
救护车铁皮被太阳烤得嘶嘶作响。
妹妹躺担架上,脸烧得透红,嘴唇裂出小口,像干死的河。
我数她的呼吸。
一秒,两秒,烫得我指尖发疼。
40℃。
体温计水银柱顶到头,像要炸开。
车里没冷气。
风扇坏了,叶片死鱼一样垂着。
冰块
想都别想。
大伯下午把全城冰铺包圆,连冰棍都没剩一根。
我摸向怀里。
布娃娃鼓着肚子。
里面,27
根金条,硬得像骨头。
拆。
剪刀剪开缝线,棉花往外扑。
金光一闪,晃得我眼睛疼。
金条凉。
真凉。
像从井里捞出的月亮。
我扯毛巾。
两条,浸了矿泉水,拧半干。
把金条包成两包金砖冰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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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腋下发烫。
皮肤薄得能看见血管,一突一突跳。
我把第一包塞进去。
她抖了一下,眉头松开。
第二包,贴脖子。
金条棱角硌人,我转个面,让平面贴着动脉。
半小时。
医生说半小时能降两度。
我说半小时能救一条命。
汗从我下巴滴到她胸口。
啪嗒,像秒针。
时间被拉长。
救护车摇,金条晃,金属碰金属,轻得像风铃。
我盯着体温计。
40℃。
39.5℃。
39℃。
38.5℃。
水银柱往下掉。
我的心跟着往下掉。
妹妹睫毛颤。
干裂嘴唇动了一下。
哥……
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握住她的手。
在。
她的掌心,终于不再烫手。
金条慢慢变暖。
我把它们换面,继续贴。
像给火炭翻面。
窗外,夜黑得像墨。
车灯劈开一条缝。
我看见自己倒影,脸上全是汗,眼里全是火。
38℃。
体温计停住。
我长出一口气,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把金条重新包好。
塞进娃娃肚子,缝线拉紧。
妹妹抱着娃娃,脸贴金条,睡得安稳。
我抹一把脸。
汗是咸的,嘴角却是甜的。
倒计时
9
小时
47
分。
金条在娃娃怀里,像一颗安静的心。
我伸手摸她的额头。
终于,不再烫手。
像摸到了明天的太阳。
夜像被泼了墨。
车灯在前,照出一条惨白的土路。
我回头。
远处有火把。
一条火蛇,贴着地皮追。
大伯来了。
土路只有一条。
救护车轮胎印,像给黑夜留的签名。
清晰得刺眼。
我咬牙。
得抹掉。
车尾箱哐一声。
备用轮胎滚出来,沾满泥。
我拖轮胎。
泥溅到脸上,冷得像耳光。
汽油。
随车带的,三升半。
我拧开盖,味道冲鼻。
哗啦——
汽油浇在轮胎上。
橡胶瞬间发黑,像淋了焦油。
打火机。
嚓一声。
火苗舔上汽油。
轰——
轮胎炸出一团火。
黑夜被撕开一道口子。
我拽着轮胎往前滚。
火球跟着我跑。
土路被烫出黑痕,一路通河边。
焦糊味呛喉咙。
我咳,却笑。
整车掉头。
我跳上驾驶座。
老赵踩油门。
方向盘猛打。
救护车冲进山路。
树枝抽打车窗,啪啪响。
火球还在滚。
远看像救护车坠河。
我透过后窗。
火蛇停河边。
火把乱晃。
大伯喊声被风撕碎。
我只听见心跳。
倒计时9小时。
车辙没了。
路在脚下。
火光照亮前路。
我踩死油门。
轮胎碾过黑夜,碾过恐惧。
火球在河边炸开。
火星四溅,像放了一场告别烟花。
我回头。
一片黑。
一片静。
只剩发动机吼。
吼给大伯听:
追不上了。
夜像一条湿毛巾,闷得我喘不过气。
救护车在山路颠簸,妹妹在怀里烧退了些,可还是烫。
我回头。
一道黑影追在车后。
不是人。
是狗。
狼狗二代。
黑背,红眼,舌头甩出血丝。
鼻子贴地,一路嗅,一路追。
十公里了。
它不累。
我累。
老赵踩油门。
发动机干吼,甩不掉它。
狗牙在月光下闪。
我摸向脚边。
一团纱布。
给妹妹退烧用过的。
上面全是汗,还有金条味。
汗是咸的。
金条是冰的。
纱布夹在中间,像腌过的铜板。
我掏出蜂窝煤炉。
车尾常备,夜里取暖。
炉膛里还有余火,星子红得像饿狼的眼。
我把纱布揉成团。
汗味、金属味、橘子汽水的甜,一股脑塞进火里。
呲啦——
火舌卷上纱布,冒出蓝烟。
烟里有铜锈味,也有糖精味。
我捏着鼻子。
把炉子往车外一抛。
铁壳砸在土路上,咣当一声。
狼狗猛地刹车。
四爪抓地,尘土飞。
它低头。
鼻子凑近炉子。
火光照着它的眼,红得发紫。
它闻。
铜味。
汗味。
橘子味。
三种味道搅在一起,像一锅乱炖。
狗鼻子抽搐,打喷嚏。
一个,两个,三个。
它原地转圈。
想追自己尾巴。
转得尘土飞扬。
我探头。
看见它晕头转向。
最后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舌头耷拉,眼神迷茫。
老赵笑出声。
狗懵了!
我也笑。
笑得咳,咳得喘。
救护车甩过一道弯。
狼狗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收回目光。
怀里,妹妹呼吸均匀。
娃娃肚子贴着金条,凉凉的。
我摸她的额头。
不再烫手。
像摸到夜里的月亮。
倒计时8小时30分。
狗鼻子失灵。
路还在脚下。
风从车窗灌进来。
带着烧糊的纱布味,也带着自由味。
我对着黑夜竖起中指。
再来追啊。
雨刚停。
山路像泡发的面条,软,滑,随时会断。
我踩一脚。
泥没过脚踝,咕噜冒泡。
倒计时8小时29分。
塌方区就在前面,像一张咧开的嘴。
父亲坐副驾,脸白得像纸。
手却稳,抓着千斤顶。
那玩意平时顶车,今天顶命。
母亲蹲在后厢,怀里抱着盐袋。
粗盐,一袋五十斤,平时腌菜,今天腌肉。
妹妹抱娃娃,金条在娃娃肚子里,沉。
她小声数秒:一,二,三……
数得我心慌。
我下车。
雨后的风带着土腥味。
裂缝就在脚下,黑漆漆,像地裂的嘴。
试试。
父亲把千斤顶递给我。
铁杆冰凉,沾着泥水。
我把顶头塞进裂缝。
咔哒——
摇柄转动,铁牙咬进岩层。
裂缝被撑开一寸。
石头咯吱咯吱响,像老骨头抗议。
母亲撒盐。
盐粒落进泥里,瞬间被吸干,发出嘶嘶声。
像蛇吐信。
我推车。
父亲把方向盘打死。
母亲在后面推车尾。
泥水溅到脸,火辣辣。
车轮打滑,像醉汉。
再推!
我吼。
嗓子劈叉。
千斤顶吱呀一声,裂缝又合。
铁杆弯成弓,随时会断。
我咬牙。
把油门踩到底。
发动机嚎叫,像被掐住脖子的兽。
车轮卷起泥浆。
车身猛地一冲。
裂缝在背后合拢。
轰——
塌方落下,泥浪拍在车尾。
我回头。
尘土飞起三米高。
千斤顶被埋,只剩手柄朝天。
父亲喘粗气。
母亲抹脸,全是泥。
妹妹笑,露出缺门牙。
我们冲过去了。
车尾离塌方,三米。
我瘫在驾驶座。
手心全是汗。
像从死神指缝里钻出来。
车轮继续转。
泥巴甩在后窗,像给黑夜盖了个戳。
我对着后视镜竖起大拇指。
再来堵我。
雨后的山路像条刚蜕完皮的蛇,湿漉漉、弯又滑。
我踩一脚刹车,救护车喘着粗气停在县界桥边。
文物外调的车,影子都没。
老赵抹了把汗:司机关机了,嫌远。
我骂了句粗话,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铁锈味。
怀里,金条照片在塑料袋里哗啦一声,像在催命。
我转头冲妹妹:等我五分钟。
邮局还亮着一盏黄灯泡,像只熬夜的老猫。
我推门,风铃叮当。
柜台里,值夜班的老头在打盹,嘴角挂着口水。
我把照片和电报稿拍在玻璃上。
特急,明早六点前到馆长宿舍。
老头眯眼:小伙子,加急费两块。
我摸口袋,只摸出一块五。
我把金条照片往他眼前一晃:战国铭文,上头盯得紧,误了事你担
老头眼珠子叮地亮了,像电灯泡被拉绳。
他抓起电报袋,红章啪一声盖下去。
我转身跑。
雨点砸在脸上,像小钉子。
馆长住在城西老楼。
我骑车,链条哗啦哗啦,像催命鼓。
电报比我先到。
我翻墙进院,脚下一滑,膝盖磕在石阶上,疼得钻心。
二楼灯亮了。
窗帘拉开,馆长那张睡眼惺忪的脸探出来。
我举照片,大喊:馆长!战国金条!错过就进黑市!
馆长愣了三秒,转身踹门:老李!起床!
司机老李光着膀子冲出来,手里还拎着拖鞋。
啥金条在哪
我把照片塞他手里:县界桥,救护车,等你。
老李看照片,眼珠子瞪圆:真货
我点头。
他转身进屋,不到两分钟,钥匙叮当,发动机吼。
吉普车屁股冒烟,大灯劈开雨幕。
我跳上副驾,心跳比发动机还响。
馆长在后面喊:给我留一根!
我没回头,只比了个OK。
车冲出县城,雨刷疯了似的摆。
老李骂骂咧咧,脚下却踩到底。
我攥着扶手,手心全是汗。
倒计时7小时45分。
车灯照见救护车,像只趴窝的兽。
我跳下车,老李一脚刹车,溅起泥浪。
上车!
我吼。
老李探头:金条呢
我指妹妹怀里娃娃:里头。
老李咽口水:真敢玩。
我咧嘴:命都押上了。
车门砰地关上。
发动机再次咆哮。
我回头看县城。
雨幕里,灯光像被水冲散的墨。
。
专车来了。
路,活了。
雨丝斜飞,像谁用钝刀子刷黑漆。
县界桥窄得只剩一条脊梁骨。
我探头。
救护车灯黄得发喘,外调吉普灯白得刺眼。
两道光,一前一后,眼看就要错过去。
错过就是一分钟。
一分钟,妹妹的命、爸妈的命、我的命,全完。
我骂了句脏话。
跳下车,脚底打滑,泥水灌进鞋里。
怀里只剩半瓶橘子汽水。
空的。
我拧开盖,闻了闻,甜味混着铁锈。
没汽了,但可以装火。
我扯出油箱软管,吸一口煤油,吐进瓶里。
喉咙辣得发苦。
瓶身贴反光锡纸。
锡纸是妹妹的糖纸,亮得像小镜子。
我用指甲刮出十字纹。
火机咔嚓。
火苗窜起,舔上瓶口。
蓝火,安静,却烫。
我站到桥中央。
高举。
左右摇。
反光片把火切成四瓣。
一闪一闪。
像警灯。
吉普司机老李探出头。
眯眼。
交警
他踩了刹车。
轮胎尖叫,溅起泥浪。
救护车也减速。
老赵探头:咋了
我冲他们吼:对向!停车!
声音劈叉,像破锣。
两车相距十米。
我跑。
泥路软,每一步都陷到脚踝。
火瓶在我手里晃。
煤油荡,火舌舔瓶壁,嘶嘶响。
我冲到吉普车头。
把火瓶往地上一扔。
砰——
火球炸开,蓝火在雨里跳舞。
老李吓得一哆嗦。
我趁机跳上吉普踏板:调头!接人!
老赵也反应过来。
方向盘猛打。
救护车横在桥边。
我跑回去。
车门哗啦打开。
爸妈抬着妹妹。
妹妹怀里抱娃娃。
金条在娃娃肚子里,沉甸甸。
我把妹妹递上吉普。
老李扶住:轻点!
我转身,把救护车钥匙扔给老赵。
你回去!
老赵点头。
一脚油门,救护车冲进雨幕。
我跳上吉普副驾。
车门砰地关上。
老李挂挡。
发动机吼。
我回头看桥。
火瓶还在烧,蓝火在雨里不灭。
。
两车合一车。
命,接上头了。
雨停了,可空气里还是湿腥味。
我把最后一筐青皮橘子倒在桥面上。
橘子滚,像一群惊慌的青蛙。
车灯还没出现,我先听见了大伯的喇叭。
那声音像阎王敲锣。
我蹲桥墩后面,脚边的橘子筐在抖。
不是风,是我腿在打颤。
记忆劈头盖脸砸下来——
去年冬天。
父亲的车间突然停工。
理由是生产指标不达标。
其实是大伯一句话:
老沈家不安分,先晾着。
父亲蹲门槛上抽烟,烟灰落进雪里,像落灰的心。
又上月。
妹妹高烧,医院退号。
院长笑着递纸条:
床位紧张,先回家观察。
纸条背面,大伯的钢印鲜红。
那晚我翻墙进档案室,看见大伯把支援山区的章子按在我家户口上,像按死一只蚂蚁。
记忆回来。
车灯更近了。
白得刺眼,像钢印盖在黑夜。
我牙根发冷。
所以我怕。
怕得用橘子皮当路障。
怕得把金条塞进娃娃肚子。
因为在这县城,大伯的章就是天。
吉普的轮子,就是天塌的声音。
我蹲进阴影里,腿却在抖。
车灯还没亮,我已听见大伯的喇叭,像阎王敲锣。
。
桥是单行道。
窄。
两头一堵,谁也飞不过去。
我倒退三步。
蹲进阴影里。
心跳贴在耳膜上,打鼓。
远处车灯劈开黑夜。
白,亮,像刀尖。
吉普。
大伯。
我数秒。
一,二,三。
轮胎压上桥面。
砰——
第一颗橘子爆开。
汁水溅起,像小鞭炮。
吉普猛地一抖。
车头歪。
轮胎在橘皮上转,空转。
砰砰砰——
连珠炮。
橘子皮被碾成黄泥。
汁水混雨,滑得像油。
吉普横过来。
车头抵桥栏,发出咣一声。
我听见发动机吼。
又听见轮胎尖叫。
却怎么也爬不上那层橘泥。
大伯探出头。
骂声卡在喉咙里。
脚下一滑,差点摔个狗吃屎。
我笑。
憋在嗓子眼,不敢出声。
五分钟。
橘子替我拖住大伯。
五分钟,够我跑完剩下的路。
我猫腰。
鞋底抹一把橘皮。
转身,冲进黑暗。
吉普还在原地打滑。
橘子味,汽油味,怒火味。
混成一股怪味,飘在雨后的夜里。
我回头。
车灯像困兽的眼睛。
只能看,不能咬。
我跑。
脚步踩碎橘子,踩碎恐惧。
风在耳边吼。
跑!
再跑!
跑向活路。
一句话说明:大伯不是亲戚,是阎王。他手里攥着全家的命——档案、存款、医院、哨卡,一句话能让父亲停工,一张纸能让妹妹失学,一颗印能把我们踢去山区。我怕他,是因为在这县城里,他就是法。
记者像蝗虫。
乌泱泱堵在博物馆门口。
长枪短炮,闪光灯能把黑夜撕成两半。
老李把吉普停在后门,冲我努嘴:进去吧,馆长等着签字。
我摇头,指正门那排长枪短炮:镜头在,规矩也在。金条得从正门走流程,不然馆内审计明天就查我。
老李咂舌:你小子比馆长还懂馆规。
我笑笑,扛起担架:懂规矩,才能活得久。
博物馆专车只管人,但馆规规定:所有文物入库前必须过公开安检通道——现场记者蹲守,就是等拍这批战国金条第一面。
所以我必须把金条从私货变成合规文物,否则馆长也背不动私自带金的锅。
我抱着妹妹。
布娃娃贴着她胸口。
金条在娃娃肚子里,沉得像铅。
安检口。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
箱子要过机。
机子嗡嗡,像饥饿的兽。
我舔舔嘴唇。
汗从鬓角滑到下巴。
妹妹小声哼:哥,我怕。
我拍拍她背:闭眼。
眼睛闭上,耳朵更尖。
快门咔嚓咔嚓。
每一下,都像剪断我一根神经。
箱子不能过。
一照就穿。
穿就完。
我扫一圈。
墙角,折叠担架。
银白色,钢管空心。
天助我也。
我蹲下身。
装作给妹妹系鞋带。
手指伸进娃娃后背。
缝线嘶啦一声,像裂帛。
金条冰凉。
一根一根滑进钢管。
咚——咚——
像闷雷滚进隧道。
最后一根塞完。
我把担架折起。
咔哒一声,锁死。
外表看,就是一根拐杖。
我起身。
把娃娃塞回妹妹怀里。
空心的,轻了,她眨眨眼。
安检口。
保安抬手:包。
我递担架。
病人辅助工具。
声音稳得连我自己都意外。
保安掂了掂。
皱眉。
我补一句:钢管,防跌倒。
他点点头。
担架过机。
屏幕一片绿。
我吐出一口气。
像吐出一口火。
妹妹牵着我。
一步步走进博物馆。
钢管扛在肩上,金条在里头晃。
没人知道。
除了我和妹妹。
还有滴答滴答的倒计时。
闪光灯在背后炸开。
我回头,笑。
笑给他们看,也笑给大伯看。
金条安全。
命也安全。
博物馆门口,太阳毒得像个烧红的章。
我把二十七根镀金铅条一根一根码成小山。
金光闪,却轻得发飘。
旁边立块硬纸板:
仿制品待归还——请勿触摸。
人群呼啦围成圈。
手机、相机、长枪短炮全对准金条。
闪光灯噼里啪啦,像过年放鞭炮。
大伯来了。
黑脸,黑皮鞋,踩得地面冒火星。
他先看到山,再看到牌,最后看到我。
眼神像两把剜刀。
我冲他点头。
嘴角一扯,笑得比太阳还毒。
记者凑上去。
沈家大伯,听说真货在您手里
这堆假货是您的吗
问题连珠炮,炸得他耳膜嗡嗡。
他往后退。
脚跟踩到台阶,差点坐倒。
我听见他牙根咯吱,像嚼碎玻璃。
我掏出一张纸。
白纸黑字:放弃产权声明。
举高。
让摄像机都能拍清。
人群哄一声。
签!签!签!
口号整齐,像训练过。
大伯脸皮抽搐。
汗珠从鬓角滚到下巴,砸在鞋面,炸成小水花。
他抬手抹脸,手掌都是湿的。
我走近一步。
声音不高,却刚好让话筒收进去。
要么签字,要么解释——真货去哪了
话落,我把镀金条拿起一根,轻轻一掰。
咔嚓一声,断了。
铅芯黑得发亮。
人群爆笑。
镜头拉近,特写他扭曲的脸。
他嘴唇抖。
抖成筛子。
终于挤出一句:我签。
笔在我指尖转半圈,递过去。
大伯接过,像接一把刀。
笔尖落纸,抖出墨花。
名字写完。
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一条断掉的尾巴。
我收回纸。
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家丑现在全国都知道了。
闪光灯再次爆闪。
我眯眼,看见大伯的影子被钉在地上。
像一只被展烂的标本。
倒计时归零。
我赢了。
连一滴血都没流。
27根金条原本是祖父留给整个沈家的遗产,按族规应该均分。大伯仗着掌祠堂、管族谱、握钢印,打算把金条全吞,再拿支援山区的名头把沈野一家踢去外地,从此死无对证。
真货现在被我掉包藏进妹妹娃娃肚子里;那27根镀金铅条是我临时做的假货,专门用来当众拆台,逼大伯签字放弃产权。
馆长戴白手套,一根一根点过去。
二十七,齐了。
咔哒,箱盖落锁。
我袖口一抖,把那根没入册的小金尾巴滑回口袋——
馆长前脚出差,后脚食堂就翻脸:饭票没签字,全家断炊。
我攥着那根小金条,心里骂娘:救人还得再救一次。
夜像一块发霉的布,盖在省城头上。
博物馆办公楼黑着灯,只有保卫科的小窗亮着昏黄。
馆长出差归期未定,大伯的律师函明天就到——只要手续晚盖一天,户口、金条、老宅都可能被冻结。
萝卜章是假,却能在真馆长回城前把文件锁进系统,把违规变成既成事实。
这一步险棋,换来的是大伯永远够不着的明天。
馆长出差未归,一纸通知却抢先贴到门口:
接收截止:明日上午九点,逾期视为放弃。
我把通子撕下来,揉成团,又摊平。
火字烧我掌心——等,就死;赌,就活。
于是,我蹲在花坛后面,嘴里嚼着橘子皮,酸得发苦。
倒计时六小时——落户指标就差最后一颗章。
站在保险柜。
保险柜在办公室。
钥匙在独臂老李腰上。
老李,人如其名,一条胳膊,一只钥匙。
钥匙用红绳拴着,贴肉挂,走路叮当响。
夜风一吹,叮当声像催命铃。
我摸出空汽水瓶。
塑料剪成薄片,薄得能透光。
又摸出橡皮泥,捏成拇指大的方块。
汽水味混着煤油味,冲得我眼眶发红。
老李在值班室打盹。
脑袋一点一点,像啄米的鸡。
我屏住呼吸,猫一样溜进去。
鞋底落地无声。
钥匙就在眼前。
铜制,磨得发亮。
我捏橡皮泥,对准钥匙齿,压。
一秒。
两秒。
老李呼噜声大了。
我慢慢提。
钥匙齿印,清清楚楚。
像一排小牙齿。
退。
三步。
五步。
出值班室。
心跳快炸。
三分钟。
锉刀、砂纸、塑料片。
齿形一点点磨出来。
萝卜章成形。
白塑料,红印泥。
我哈一口气,想给它上香。
文件摊桌上。
接收单、落户表、金条清单。
我盖章。
啪——
红印圆圆,像一轮血月。
章凉,手更凉。
我把萝卜章揣进兜。
把橡皮泥捏回原样。
把钥匙印抹平。
天快亮。
我蹲在楼门口,等馆长。
馆长回来,第一眼看见桌上文件。
红章赫然。
他愣住。
我递笔:补签,省得夜长梦多。
馆长看我,像看鬼。
他签。
我收。
太阳升起。
落户指标,落袋为安。
金条交接那天,大伯还穿着挺括灰呢中山装,胸前一排笔,官威没散。
三天后,县里说影响恶劣,一纸通报,官皮当场扒掉。
灰呢换蓝布,背后值班两个白字,大两号帽子压得他抬不起头。
游客一句师傅,他喉咙里滚出半个嗯,像给空气鞠躬。
关没了,只剩一把开侧门的钥匙。
夜里,值班室灯泡昏黄,他趴在桌上抄族规,毛笔抖,墨汁糊成黑云。
官印成了废纸,恨却没烂。
于是,他盯上了那本游客留言本……
留言本。
一本破皮小册子,平时躺前台,游客写两句就走。
第二天一早,本子变样。
沈野偷换金条六个大字,红笔,血淋淋。
旁边还画了我头像,贼眉鼠眼,像通缉令。
游客围成圈,手机咔嚓咔嚓。
热度蹭地窜上热搜。
我捏着本子,纸页割手。
大伯躲在人群后,嘴角勾成月牙。
我不想再流血。
那就让他流冷汗。
我拍照。
一张,两张,三百六十度。
傍晚,打印机轰隆隆。
A2海报,黑底白字。
标题大得像锣:
《谣言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下面,是放大后的留言页。
红字、涂鸦、错别字,全裸奔。
我把海报贴在门口。
再用红绳拦出参观线。
第二天,门口排了三层。
有人拍照,有人写新留言。
造谣可耻!
大伯字好丑!
沈野,挺住!
留言本厚了三倍。
大伯的脸黑了三度。
馆长把我叫进办公室。
手指敲桌面,敲得我心跳打鼓。
影响太坏。
我摊手:历史课,现场教学。
馆长推眼镜,镜片反光。
那就让当事人继续教学。
当晚,大伯被发配值班室。
桌上,一摞族谱,一百遍。
毛笔,粗得像棍子。
他捏笔,手抖。
第一页,歪歪扭扭。
第二页,墨坨成团。
抄到第五十页,他抬头。
我靠在门框,喝橘子汽水。
继续。
我笑得牙根凉。
凌晨三点。
值班室灯还亮。
大伯右手肿成馒头。
纸上,一行字:
沈氏家规,造谣者,抄。
我关灯。
留他,和满屋墨臭。
天再亮。
海报前,游客打卡。
大伯的毛笔字,挂在旁边。
标题:
《真迹展示·手抖版》
他成了战览。
我成了讲解员。
30块月薪,稳稳到手。
大伯的100遍,还在涨。
明天,老宅过户。
只要过了今晚,它就永远姓沈,不姓沈德富。
可我知道,大伯不会善罢甘休。
他腰里别着铁锹,眼里埋着火。
凌晨一点,狗不叫,鸡不跳。
我把准备好的汽水罐挨个埋进湿土。
罐底早刻好字:
此地无银。
刀痕深,像给土地纹身。
一共七个,排成北斗。
再撒一把橘子皮,盖味道。
做完,我退到暗处。
心跳贴在耳边,像鼓槌敲铁皮。
两点整。
铁锹碰土,嚓一声。
大伯来了。
蓝布工作服在夜里泛白,像漂过的尸衣。
他喘粗气,每一口都带着恨。
一铲,两铲,泥点子溅上脸。
我在树后,屏住呼吸。
手里攥着手机,镜头对准他的背影。
铁锹突然顿住。
当啷一声,撞到罐子。
他眼睛亮了。
像饿狼看见骨头。
手指抠开罐口——
空的。
字确刺眼。
此地无银
他念出声,声音抖。
第二罐,第三罐……
全是空的。
全是那四个字。
他脸色刷地灰了。
铁锹当啷掉地。
我按下直播键。
屏幕弹幕瞬间爆炸:
老宅深夜寻宝!
假现场实锤!
游客从四面八方涌来。
手机灯光汇成一条河,把大伯围在中央。
他站在坑里,满身泥,像被拔了毛的瘟鸡。
有人喊:沈师傅,挖到宝了吗
大伯嘴唇哆嗦,半天挤出一句:
误会……误会……
我把话筒递过去:
大伯,您不是说地下还有金条吗给大家看看。
他低头,看那一排空罐子。
脸由灰转红,由红转紫。
最后,他蹲下去,抱头。
肩膀抖,像小时候被族长罚跪。
我关掉直播。
人群哄笑,散了。
天快亮。
我把最后一张文件放在他面前。
老宅地契。
受益人:妹妹。
他抬头看我,眼里血丝纵横。
我轻声说:字签了,树归你浇。
他抖着手,写下名字。
墨迹像泪。
太阳升起。
橘树滴着露水,像为我鼓掌。
我摸摸树干。
低声一句:契约完成。
祖父遗嘱写明老宅归长子长孙,大伯只是代管;我手里握着祖父留下的原始地契和遗嘱副本,又有博物馆公证的金条捐赠证明,等于用文物换回了产权。
太阳刚爬过屋脊,老宅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灰尘在阳光里跳舞,像迟到的宾客。
我手里捧着一个铁皮盒子。
盒面锈迹斑斑,锁头却亮得刺眼。
钥匙是祖父的。
三十年前,他咽气前塞给我爸,说:
宅子给长孙,谁也别抢。
我爸老实,没争。
大伯嘴甜,代管代成了霸占。
今天,盒子终于打开。
里面躺着一张发黄的地契,和一张毛笔遗嘱。
遗嘱只有三行:
老宅归我长孙沈野。
长子德富只代管。
违者逐出族谱。
落款:1977年3月15日。
红印,祖父的私章,清晰得像新盖的。
我把遗嘱铺在石桌上。
大伯蹲在对面,手抖得拿不稳笔。
签吧。
我把钢笔递过去。
他抬头,眼里血丝纵横。
我代管了三十年……
我指了指遗嘱最后一行:
违者逐出族谱。
他嘴唇哆嗦,最终还是写下名字。
墨迹像泪,落在逐出两个字上。
公证处的人把章盖下。
啪一声,老宅正式过户到妹妹名下。
妹妹才十岁,踮脚看新红本。
她小声问:哥,这房子以后真的是我们的
我摸摸她的头:是祖父留给我们的,谁也拿不走。
大伯被族长罚抄族谱100遍。
抄到第五十遍时,他抬头看天。
天很蓝,蓝得像祖父当年写遗嘱的那张纸。
傍晚,我在橘树下埋回那个铁皮盒。
盒里只剩一张空白的族谱页。
我对着树说:
契约完成,恩怨两清。
风掠过,橘子香。
像祖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