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借火三忌
黑风坳这地方,是被群山硬生生咬出来的一块窝。进出就一条路,绕着山梁子盘,像根晒蔫了的麻绳,最窄处只能容一个人过,脚边就是几十丈深的沟,风从沟里钻上来,能把人的喊声卷得没影。路中段的山神庙,是块青石头垒的小庙,庙顶长着半尺高的草,门楣上刻着山神护佑四个模糊的字——这是黑风坳人的界碑,也是警钟。
老人们凑在晒谷场抽烟时,总爱对着山神庙的方向嘬着烟杆,说过了这庙,深夜走夜路,遇上人借火,得记着三不做:不回头,不搭话,不递火。
这规矩,是李阿婆的命换的。说这话的是张爷,村里最老的人,脸上的皱纹比山神庙的石头缝还深,手里总攥着个铜烟袋,烟袋锅子磨得发亮。晒谷场的石碾子旁,围坐着几个后生,小王也在其中——他刚从城里念完大学回来,穿件白衬衫,裤脚没沾泥,和这满场的谷糠格格不入。
张爷,您又讲老故事了。小王笑着递过一根过滤嘴烟,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什么借火的鬼就是山里的风声,还有人心里的疑神疑鬼。
张爷接过烟,没点,夹在耳朵上,眼神飘向山神庙的方向,像是能穿透那片林子,看到几十年前的事。你这后生,城里待久了,忘了山的性子。李阿婆当年,比你还犟呢,可犟不过命。
这话勾得后生们凑得更近了。张爷磕了磕烟袋锅子,慢悠悠地开口:
那时候啊,黑风坳比现在还偏,村里人靠挖药、种玉米过活。李阿婆叫李秀莲,刚嫁过来没两年,辫子黑得发亮,一笑有两个酒窝,是村里最俏的媳妇。她男人王老实,人如其名,话不多,手却巧,会木工,还会认山里的药。夫妻俩住村东头的土坯房,房梁上挂着王老实刻的木鸢,窗台上摆着李阿婆绣的帕子,帕子上绣着小太阳,说是照着暖。
有年深秋,天特别冷,李阿婆总咳嗽,王老实说要去山里挖‘血参’——那东西金贵,长在断魂崖附近,能补身子。走的前一晚,他在灯下给李阿婆修木梳,梳齿断了两根,他用细木片接上,磨得光溜溜的。‘阿莲,我去三天,要是没回,你别找,等我。’他说这话时,李阿婆正给他缝棉袄的扣子,眼泪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
结果呢三天过了,王老实没回。第五天,李阿婆揣着家里的煤油灯,裹着棉袄就上了山。那灯是王老实亲手做的,灯罩是用薄玻璃糊的,里面点着棉线灯芯,照得不远,却够她看清脚边的路。她一路喊‘老实’,嗓子都哑了,路过山神庙时,脚底下一滑,灯摔在石头上,玻璃碎了,灯油泼在草上,火一下就灭了。
山里的夜,黑得能吞人。李阿婆蹲在地上摸碎玻璃,手指被划出血,也没知觉。风刮过庙门,吱呀响,像有人在笑。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是个赶夜路的货郎,背着个布包袱。
大哥!借个火!李阿婆扑过去,抓住货郎的胳膊,我男人在山里,我得找他,借个火照照路!
货郎被她吓了一跳,借着月光看清她满脸是泪,手上带血,头发乱蓬蓬的,以为是山里的邪祟。他猛地推开李阿婆,吼了句疯子,背着包袱就跑,连掉在地上的火柴都没捡。
李阿婆趴在地上,看着货郎的背影消失在黑里,眼泪混着泥土流进嘴里。她爬起来,在草里摸那盒火柴,摸到了,却只剩几根湿了的。她想起王老实说的,山神庙后坡有干柴,她要去那里生火,火亮了,老实就能看见她。
后来呢有个后生忍不住问。
张爷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石碾子上磕了磕,发出闷响。后来啊,后坡起了山火。风大,火着得快,村里人看到烟赶过去时,火已经灭了,只看到李阿婆趴在焦土里,手里攥着半根烧黑的树枝,怀里抱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老实’两个字,是她用指甲一点一点刻的,指缝里都是血。
至于王老实,村里人找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第二年春天,断魂崖那边塌了方,才在石缝里找到他。他趴在一块血参旁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棵参,根须都完整,只是人已经硬了——他是被落石砸中了腿,爬不出来,活活冻饿死的。
从那以后,山神庙附近就不太平了。张爷说,有人深夜路过,能听见女人的声音,软乎乎的,问‘借个火呗,我找我男人’。还有人说,看到过个穿灰布衫的女人,在庙门口蹲着,手里拿着根烧黑的树枝,对着天看。
小王听完,皱了皱眉:张爷,这就是个悲剧,哪来的鬼李阿婆是可怜,可咱们不能把她的事传成迷信啊。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山路修宽,搞乡村旅游,让外面的人来看看黑风坳,要是总说这些,谁还敢来
张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点上,烟雾缭绕里,他的眼神暗了暗。后生,山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火,能暖人,也能吃人;这规矩,能吓人,也能救人。
小王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满脑子都是旅游规划图,想着要把山神庙修一修,做成民俗景点,想着要让黑风坳的人都富起来。他没注意到,张爷说话时,风正从山神庙的方向吹过来,带着点淡淡的焦味,像谁在远处烧着半干的柴,飘到晒谷场,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留下一点看不见的痕迹。
那天晚上,小王在自己房间画规划图,窗外的风刮得窗纸沙沙响。他画到山神庙时,突然觉得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手腕。他抬头看窗外,月光把树影投在墙上,像个蹲在地上的人,手里拿着什么,长长的,像根树枝。
错觉。小王笑了笑,揉了揉眼睛,继续画。他没看到,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片焦黑的草叶,像被火烫过的。
2
雨夜借火
半个月后,小王要去邻村谈合作——邻村的支书答应和他一起搞旅游,共享客源。他早上出发时,天就阴沉沉的,张爷在村口拦着他,递给他一包用红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山神庙的香灰,你带上,路上用得着。张爷的手有点抖,今天天不好,别走夜路,早点回来。
小王接过红纸包,掂量了一下,笑着说:张爷,我又不是去探险,带香灰干嘛您放心,我谈完就回,赶不上夜路的。他把香灰塞进口袋,开车走了,没看到张爷站在村口,望着他的车消失在山路拐角,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犟啊,太犟了。
谈合作很顺利,邻村支书拍着他的肩膀说:小王,你是黑风坳的好后生,这事成了,咱们俩村都能富!两人高兴,多喝了几杯,等小王醒过神来,天已经黑透了,外面还下起了暴雨。
你今晚别走了,住我家。支书留他。
小王摇摇头:不了,我妈还等着我呢。再说,路我熟,没事。他执意要走,支书没办法,给了他一把手电筒,又塞了件雨衣,叮嘱他慢点开,过了山神庙,别停车。
雨下得很大,雨点砸在车玻璃上,噼啪响,雨刮器来回刮,也只能看清前面几米的路。小王开得很慢,快到山神庙时,车突然熄了火——不管他怎么拧钥匙,发动机就是没反应。
倒霉。小王骂了句,披上雨衣,拿着手电筒下了车。他绕到车后,打开引擎盖,用手电筒照了照,没看出什么问题。风夹着雨吹过来,冻得他一哆嗦。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是山神庙的门,被风吹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庙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淡淡的焦味,顺着风飘过来,和张爷说的一模一样。
别自己吓自己。小王深吸一口气,关上引擎盖,决定先把车推到路边,等雨小了再想办法。他刚弯下腰,就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的影子,落在他的脖子上,细细的,像头发。
他猛地直起身,手电筒往后照——什么都没有,只有被雨打湿的草,在风里晃。
肯定是雨衣的带子。他嘀咕着,推起车往路边走。车很重,他推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推到路边,雨却突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山路上,把一切都照得像蒙了层霜。
小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却发现没信号。算了,走路回去吧,也就几里地。他把手机揣好,攥着手电筒,往村里走。走了没几步,他摸到兜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是那个打火机,城里朋友送的,外壳印着卡通图案,他平时不怎么用,今天顺手揣上了。
路过山神庙时,他特意看了一眼。庙门还是开着的,里面黑漆漆的,像个张着嘴的洞。他刚要走,风突然停了,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的脚步声,还有鞋底粘泥的咕叽声,在山坳里传得很远。
后生,等一下……
一个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软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棉花,飘在空气里,不真切,却又听得清清楚楚。
小王的脚步顿了顿,想起张爷的话,还有那个故事。他心里笑了笑——肯定是风声,山里的回声,刚才雨停了,风穿过庙门,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他没回头,继续走,脚步加快了点。
可那声音,却跟了上来,更近了,像贴在他耳边说话:后生,借个火呗,我想点支烟。
小王皱了皱眉。这回声也太真了,连点烟都能编出来他有点不耐烦,头也不回地说:没火,你自己找去。
哦……女声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王松了口气,刚想加快脚步,却觉得后颈又开始发凉,这次不是影子,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像是有人站在他身后,离他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的味。
那是一种焦味,比张爷说的更浓,混着点潮湿的草味,还有点说不出的腥气,像烧过的肉。
你看……那声音又响了,这次带着点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我手上的烟,怎么总也点不着啊
小王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明明没回头,却好像看见了对方的手——那是一双枯瘦的手,皮肤皱得像老树皮,颜色是焦黑的,指缝里沾着黑褐色的东西,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烧焦的土。手上没有烟,只有三根手指,另外两根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了,断口处不整齐,还在慢慢滴着黑汁,一滴滴落在地上,能听到滋滋的响,像是滴在烧红的铁板上。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攥着手电筒的手指泛白。他想跑,可腿像灌了铅,挪不动。他想起张爷的话——不回头,不搭话,不递火。他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心里默念着是幻觉,是幻觉。
再走一百步,就是自家的院坝了,只要跨进那个门,就安全了。小王盯着前面的灯光,那是他家窗户里透出来的光,暖黄色的,像个救命的灯塔。
可就在他要抬脚时,那声音突然变了,尖细又急切,像被火烧到的猫在叫:火!给我火!我男人还在山里!我得找他!他看不见我!我要火照他!
小王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回头——
月光下,山神庙的墙根下,站着个穿灰布衫的女人。衣服破破烂烂的,上面有很多洞,露出的皮肤是焦黑的,像被烧过的木炭。她的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没有眼白,全是黑的,像个深不见底的洞,直勾勾地盯着小王兜里的打火机。
她的手抬在胸前,就是小王看见的那双手,三根焦黑的手指,正往下滴着黑汁,落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小小的黑印,像谁用烟头烫的。
你……你是谁小王的声音发颤,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照在女人身上,却照不透她的影子,那影子像是贴在墙上,一动不动。
女人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头发被风掀开一点,露出了另外半张脸——那半张脸的皮肤已经没有了,露出里面的红肉,嘴唇皱成一团,像是被火烤过的纸。她的嘴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却还是软乎乎的:借火……找我男人……他在山里……冷……
她往前迈了一步,小王突然觉得浑身像被火烫似的疼,尤其是胸口——兜里的打火机,竟然自己发烫,烫得他像揣了个烙铁。他想把打火机扔了,可手却不听使唤,死死地攥着。
火……给我……女人又往前迈了一步,离他只有几步远了。小王能看清她衣服上的补丁,那是李阿婆当年绣的小太阳,只是现在已经被烧得只剩个黑印。
别过来!小王吼了一声,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只觉得耳边全是风声,还有那个女人的声音,一直在后面追:借个火……就借一下……
他跑到自家院坝门口,猛地推开大门,跌了进去。他想喊妈,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他靠在门上,回头看——院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白霜。
可他还是觉得疼,胸口的打火机烫得越来越厉害,像是要烧穿他的衣服,烧进他的肉里。他想把它拿出来,手指刚碰到打火机的外壳,就听到咔嗒一声——打火机自己响了,火苗窜了出来,是青蓝色的,不像正常的火,带着一股焦味。
小王吓得尖叫起来,猛地把打火机扔在地上。火苗落在地上,却没灭,反而烧了起来,沿着他的影子,往门外爬。
他的娘听到声音,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小王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指着门外,嘴里说不出话。她顺着小王的手指看过去,门外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火苗,在月光下烧着,青蓝色的,像个小小的鬼火。
儿啊,你怎么了娘扑过去,抱住小王。可就在她碰到小王的瞬间,小王的身体突然僵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门外,嘴角挂着半句话:别……别借火……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村里人就围在了小王家门口。小王躺在院坝的地上,已经没了气。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烫变形的打火机,外壳上的卡通图案都烧糊了。他的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还有他的手腕上,有三道淡淡的黑印,像被什么东西抓过,印子很深,像是嵌在肉里的。
张爷蹲在小王身边,看着他手里的打火机,又看了看山神庙的方向,叹了口气:后生啊,说了,这火,不能借。
3
二狗抓魁
小王的死,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潭,把黑风坳搅得鸡飞狗跳。老人们聚在晒谷场,抽着烟,脸色都不好看。
是李阿婆的怨念,又出来了。
小王是不信邪,破了规矩,才遭了殃。
以后夜里,谁也别过山神庙了!
议论声里,二狗站了出来。他是小王的发小,和小王一样,在城里打了几年工,刚回来没多久。他长得高,皮肤黑,性子也冲,最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你们别瞎传!二狗嗓门大,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小王就是夜里走山路,摔了一跤,撞在石头上,吓破了胆!什么李阿婆,什么怨念,都是你们编的!那手腕上的黑印,说不定是被草藤划的!
二狗,你别不信邪。有个老人说,当年李阿婆死的时候,手腕上也有黑印,和小王的一模一样。
那是巧合!二狗梗着脖子,我今晚就去山神庙,看看是哪路‘神仙’在装神弄鬼!要是真有李阿婆,我就把她揪出来,让她给小王道歉!
没人拦得住他。傍晚,二狗喝了半斤白酒,揣着手电筒,还拿了根木棍,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山神庙走。他没走小路,直接绕到了后坡——那是当年李阿婆被烧死的地方,现在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草叶晃来晃去,像无数只手在挥。
刚走到坡下,二狗就闻到一股味。不是草的清香,也不是泥土的腥气,是焦味,和小王死那天,村里人在他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这味很淡,却钻鼻子,像有根细针,往他的脑子里扎。
谁出来!别躲躲藏藏的!二狗举着手电筒,光束在草里扫来扫去。草很高,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一片片晃动的影子,像藏着人。
没人应。
二狗有点心虚,可酒劲还在,他咬了咬牙,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草很软,踩上去沙沙响。他刚要喊第二声,身后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像是火柴划燃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里,映出一个小小的火苗。那火苗就在半人高的草叶上,孤零零地燃着,颜色是青蓝色的,不像正常的火,没有温度,却看得人心里发毛。
装神弄鬼!二狗骂了一句,捡起块石头扔过去。石头砸在草叶上,火苗灭了,可紧接着,他听到了哭声。
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的,软软的,从草里钻出来,飘在空气里。老实……你在哪我找不到你……火灭了,我看不见路……
二狗的酒劲,一下子醒了大半。这声音,和张爷描述的李阿婆的声音,一模一样!软乎乎的,带着委屈,还有点急切。
他转身就跑,可没跑两步,就觉得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是几根焦黑的草藤,像蛇一样,紧紧地绕在他的脚腕上。草藤很细,却很结实,他使劲踹了一脚,草藤没断,反而更紧了。
放开!二狗急了,用手里的木棍去打草藤。木棍打在草藤上,发出噗的一声,像打在棉花上。草藤断了,可断口处竟流出黑褐色的汁,沾在他的裤脚上,烫得他直跳脚——那汁的温度,像刚烧开的水。
他不敢再停留,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草叶刮破了他的脸,石头硌疼了他的膝盖,他都没知觉。他只知道,后面有东西在追他,那个哭声,一直在他耳边响:别走……借个火……
他跑回村里,冲进自家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娘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到他满脸是血,裤脚烧了个洞,吓得尖叫起来。
娘……有……有东西……二狗指着门外,声音发颤,李阿婆……真的有李阿婆……她在追我……要借火……
从那以后,二狗就落下了个毛病。只要一到晚上,他就觉得脚腕发烫,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他。他总说有焦味,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干活,都能闻到那股味。他还不敢靠近有火的东西——灶房的柴火,他躲得远远的;打火机、火柴,他碰都不碰;连家里的灯泡,他都觉得晃眼,说像李阿婆的火。
二狗的事,让村里的恐慌更甚了。
村西头的刘婶,晚上起来喂猪,刚走到灶房门口,就看到灶台上的火柴自己跳了出来,一根接一根,落在地上,咔嗒咔嗒地响,像是有人在划火柴。她吓得尖叫起来,跑回屋里,用被子蒙住头,直到天亮才敢出来。第二天一看,灶台上的火柴都变成了焦黑色,像被烧过似的。
还有村东头的小柱子,才六岁,晚上睡觉,突然坐起来,指着窗户外面说:娘,有个阿姨在外面,手里拿着树枝,问我借火。他娘以为是孩子做梦,可第二天早上,窗户上竟有个淡淡的手印,是焦黑色的,和小王手腕上的黑印一模一样。
村里人都怕了。没人再敢走夜路,尤其是山神庙附近的路,白天都没人敢单独过。家家户户晚上都把门插得紧紧的,窗户上贴满了红纸,说是能驱邪。晒谷场也没人去了,以前热闹的地方,现在冷冷清清的,只有石碾子在风里,吱呀作响。
张爷还是每天坐在家门口,抽着烟,望着山神庙的方向。有人问他怎么办,他只是摇摇头:等吧,等个能解的人来。
谁是那个能解的人没人知道。只有风,从山神庙的方向吹过来,带着那股淡淡的焦味,飘在黑风坳的上空,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4
崖边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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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的妹妹小雅,是在小王死后第三天回的黑风坳。她在城里读大学,学的是历史,接到家里的电话时,正在图书馆写论文。听到哥哥的死讯,她当场就哭了,买了最早的车票,赶回了家。
看到哥哥的遗体,小雅哭得几乎晕过去。她不敢相信,那个半个月前还和她视频,说要让黑风坳变样的哥哥,就这么没了。
村里人都劝她:小雅,别难过了,你哥是撞了邪,这是命。
可小雅不信。她了解哥哥,哥哥虽然犟,却不傻,不会平白无故地死在院坝门口。她想起哥哥视频时说的,要调查借火禁忌,说那是文化现象,值得研究。
她回到哥哥的房间,房间里还保持着原样,书桌上放着他的旅游规划图,旁边是一本翻开的笔记本。小雅拿起笔记本,翻开——里面记满了哥哥对借火禁忌的调查。
9月15日,问张爷李阿婆的事,张爷说她是被火烧死的,手里攥着树枝。
9月17日,查村里的老账本,王老实上山那天,带了煤油灯和火柴,还有一把木工刀。
9月20日,去山神庙,庙门是开的,里面有焦味,地上有黑印,像滴下来的什么东西。
9月22日,疑问:王老实死在断魂崖,离山神庙后坡两里地,李阿婆为什么去后坡王老实带了火柴,为什么李阿婆没火用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是山神庙和断魂崖的位置,中间画着一条线,旁边写着李阿婆的路。
小雅看着笔记本,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哥哥不是不信邪,他是想弄明白,这个禁忌背后的真相。他是想保护黑风坳,不是想破坏它。
哥,我帮你查清楚。小雅擦干眼泪,心里暗暗下决心。
第二天,她拿着笔记本,去找张爷。张爷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到小雅,叹了口气:你是来问你哥的事,还有李阿婆的事吧
小雅点点头,把笔记本递过去:张爷,我哥的笔记里有两个疑问,您能告诉我答案吗王老实死在断魂崖,李阿婆为什么去后坡王老实带了火柴,为什么李阿婆没火用
张爷接过笔记本,翻了几页,手指在李阿婆的路那几个字上停了停,沉默了半天,才开口:有些事,当年我没敢说,怕村里人害怕,也怕对不起李阿婆和王老实。现在,该告诉你了。
王老实上山前,来找过我。张爷说,他说他在断魂崖附近看到了血参,长得很壮,能卖不少钱,也能给李阿婆补身子。可断魂崖那地方,险得很,他怕自己回不来。他跟我说,‘张爷,我要是三天没回,你就告诉阿莲,别找我,让她好好活着,再找个好人家。’他还把自己的木工刀留给我,说要是李阿婆问起,就说他去城里打工了,不回来了。
那您告诉李阿婆了吗小雅问。
张爷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愧疚:我没来得及。王老实走的第三天,我就去李阿婆家,想告诉她这话。可我刚到门口,就看到她揣着煤油灯,往山上跑。我喊她,她没听见,我追了几步,腿不好,没追上。我只能回来,等着她……可等回来的,是她的死讯。
那她为什么去后坡
因为王老实跟她说过,‘阿莲,要是你迷路了,就去山神庙后坡等我,我每次挖药回来,都会经过那里,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张爷说,她不是不知道王老实可能在断魂崖,她是觉得,后坡是老实最可能去的地方,她要在那里等他,用火烧亮了路,让他能看见她。
还有火柴。张爷继续说,王老实带了火柴,可他怕李阿婆担心,没告诉她自己去了断魂崖,只说去后山挖药。李阿婆不知道他带了火柴,她以为他只带了煤油灯,灯灭了,就没火了。她去找货郎借火,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老实——她怕老实回来,看不到火,找不到路。
小雅听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终于明白,哥哥笔记里的疑问,答案只有两个字:牵挂。李阿婆的执念,从来不是借火,是没找到丈夫,没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王老实的执念,也不是血参,是没让阿婆好好活着,没告诉她,他一直在想她。
张爷,王老实的木工刀,还在吗小雅突然问。
张爷点点头,从屋里拿出一把木工刀。刀身是铁的,已经锈了,刀柄是木头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莲字——是李阿婆的名字。这刀,我保存了几十年,一直没敢给李阿婆的家人,怕他们伤心。
小雅接过木工刀,刀柄上的莲字,被磨得发亮,显然是王老实经常摸。她想起哥哥笔记里写的,王老实死在石缝里,手里攥着血参。他到死,都想着李阿婆。
我要去断魂崖。小雅说,我要去找找,有没有王老实留下的东西,有没有能告诉李阿婆的话。
张爷想拦她,可看着小雅坚定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包给小王的香灰,递给小雅:带上吧,不是为了驱邪,是为了让你心里踏实。路上小心,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喊‘李阿婆,我帮你找老实’。
小雅接过香灰,揣进兜里,拿着木工刀和手电筒,往断魂崖走。
断魂崖离村子很远,路很难走,全是石头和草藤。小雅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崖边。崖很高,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风从沟里吹上来,带着股寒意。
她按照张爷说的,在当年王老实被找到的石缝附近找。石缝很小,只能容一个人趴着进去。小雅趴在地上,用手电筒往里照,里面黑漆漆的,能看到一些碎石和枯草。
她伸出手,在石缝里摸。摸了半天,手指突然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把它拿出来,是一块木头,只有巴掌大,上面刻着两个字——阿婆。
木头的边缘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王老实生前总攥在手里的。他在石缝里,不能动,就用手指一遍遍地摸这两个字,想着他的阿莲。
小雅把木头捧在手里,眼泪掉在木头上,晕开一小片湿。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棉花:后生,你手里拿的是……
小雅的身体顿了顿,她知道,是李阿婆。她没回头,把木头举起来,对着空气说:阿婆,这是王爷爷给你的。他当年没忘你,他一直在想你。他在石缝里,攥着这块木头,摸了一遍又一遍,喊着你的名字。他不是不想回来,他是回不来了。
空气静了几秒,然后传来低低的哭声。不是悲伤的,是松了口气的,像一个憋了几十年的人,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小雅觉得肩上一轻,那股一直跟着她的焦味,突然消失了。风从崖边吹过来,带着草的清香,还有点淡淡的山菊味——那是王老实以前总给李阿婆插在发间的花。
她回头,阳光穿过树叶,洒在石缝上,没有任何人影。只有那块刻着阿婆的木头,在她手里,暖暖的,像有温度。
5
烛嗳执念
小雅从断魂崖回来后,做了一件事。她把王老实的木头,还有从李阿婆怀里找出来的那块刻着老实的石头,一起埋在了山神庙后坡的草地上。
她还在坟前点了一支白蜡烛,不是煤油灯,也不是火柴,是她从城里带来的,长长的,燃得很慢。蜡烛的火苗是暖黄色的,不像二狗看到的青蓝色,也不像小王打火机里的火,它很稳,很亮,照在草地上,像个小小的太阳。
阿婆,王爷爷,你们终于能在一起了。小雅蹲在坟前,轻声说,以后,不用再找火了,这蜡烛的光,能照到你们想去的地方。
那天晚上,村里有人路过山神庙,没听见借火声,反而看到后坡有两点微弱的光,像两个人并排坐着,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光很暖,不像鬼火,像家里的灯。
第二天,张爷一早就在晒谷场说,他夜里梦见李阿婆和王老实了。梦里,李阿婆穿着新的灰布衫,辫子上插着山菊,手里拿着那棵血参;王老实穿着棉袄,手里拿着那块刻着阿婆的木头。他们站在山神庙前,对着张爷笑,还挥了挥手,说谢谢。
从那以后,黑风坳的借火禁忌,变了。
老人们不再说遇人借火别回头,而是说:要是深夜过山神庙,看见后坡有蜡烛光,别打扰,那是阿婆和老实在说话。他们在说当年的事,说山菊,说血参,说木头上的字。
小王的乡村旅游没搞成,可小雅留了下来。她在村里开了个小书店,叫山月书社,就在小王原来的房间旁边。书店的墙上,挂着王老实的木工刀,李阿婆的石头,还有小王的旅游规划图。书架上,摆着很多关于民俗和历史的书,还有小雅自己写的故事——《黑风坳的火》。
有游客来黑风坳,都是冲着这个有故事的小山村来的。他们会去山神庙,会去后坡的坟前,会来小雅的书店。
小雅老板,李阿婆和王老实的故事,是真的吗有个游客问。
小雅笑着,给游客倒了杯茶:是真的。它不是恐怖故事,是个等了几十年的‘再见’。阿婆和爷爷,只是太牵挂对方了,才会有那些‘借火’的传说。现在,他们在一起了,就不闹了。
那夜里的蜡烛光,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雅说,我每天都会去坟前点一支蜡烛,有时候忘了,第二天去,蜡烛还是燃着的。我想,是阿婆和爷爷在帮我点,他们怕我走夜路,看不见。
游客们听了,都觉得心里暖暖的。他们不再害怕山神庙,反而觉得那是个浪漫的地方——一对牵挂了几十年的夫妻,终于在这里重逢,用蜡烛的光,照亮了彼此的路。
偶尔,有人深夜路过山神庙,会闻到一股淡淡的蜡味,还会听见轻轻的说话声,软乎乎的,像一对老人在唠家常。没人再害怕,反而会放慢脚步,怕打扰了这对终于重逢的人。
二狗的病,也慢慢好了。有天晚上,他梦到李阿婆,李阿婆笑着对他说:后生,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只是想找我的男人,现在找到了,不闹了。第二天醒来,二狗觉得脚腕不烫了,焦味也消失了。他还去了小雅的书店,买了一本《黑风坳的火》,说要留着,给以后的孩子看。
小雅的书店,越来越热闹。村里的孩子们,总爱来这里听故事,听小雅讲李阿婆和王老实的事,讲山神庙的事,讲黑风坳的事。孩子们不再害怕借火的传说,反而觉得,那是阿婆和爷爷在保护他们——只要心里有牵挂,有温暖,就不会有真正的恐怖。
只有小雅知道,那支蜡烛的火苗,从来没灭过。就像有些牵挂,从来没断过。王老实对李阿婆的牵挂,李阿婆对王老实的牵挂,小王对黑风坳的牵挂,还有她对哥哥的牵挂,都像那支蜡烛的火,暖乎乎的,照亮了黑风坳的山,照亮了黑风坳的人。
有天晚上,小雅关了书店的门,往家走。路过山神庙时,她看到后坡的蜡烛光,比平时更亮了。她笑着,对着后坡挥了挥手:阿婆,爷爷,晚安。
风从山神庙的方向吹过来,带着淡淡的蜡味,还有点山菊的香。小雅知道,是阿婆和爷爷在回应她。
黑风坳的山,终于把怨念,还给了温情。而那些关于借火的传说,也成了黑风坳最温暖的故事,一代又一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