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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在东北一座偏远落后的山村,家里五口人:爹娘、两个姐姐,再加上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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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嫁过来,转年生下大姐,20
岁时二姐也降生了。那会儿正赶上计划生育,按政策爹娘本不该再要孩子,可村里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总觉得闺女不算能继承家业的后人,这念头在大伙儿心里扎得牢牢的。
爹当时是村支书,村里最大的官。他虽说也有这想法,可碍于身份,一直没敢往深了想。
二姐出生两三年后,村里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这些话传到爷爷和外公外婆耳朵里,四位老人立马顶着风雪,从百里外翻山越岭赶来。据当时才四五岁的大姐回忆,爷爷指着娘数落,外公外婆就对着爹念叨,骂了一阵又转回头去劝自家孩子。
具体说了些啥没人清楚,不过一年后,我就啼哭着来到了这个家。后来听人说,那会儿爹和娘都被拉去做了手术,爹的村支书也被撤了。
但我百日摆酒那天,爹、娘和四位老人个个腰杆挺直,满脸红光,咧着嘴笑盈盈地招呼乡亲。
我出生后,那些风言风语就没了,爹娘在村里人面前也挺直了腰杆。可爹没了公职,只剩家里那亩三分地,收入断了来源,日子渐渐紧巴起来,两人脸上的傲气也淡了。为了养活五张嘴,爹咬咬牙离了村,外出打工,家里就剩娘带着我们姐弟仨。
虽说家里只剩娘一个女人和三个半大孩子,可爹在外打工顺顺当当,每半年回来一趟,总会带些礼物和不少生活费。我们家又在村里扬眉吐气,还是全村头一户把泥房改成水泥房的。加上爹当村支书时攒下的威望,没人敢欺负我们妇幼。
过了一两年,爹带回全村第一台彩电,调试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涌来了,屋里屋外挤得满满当当。年后爹再出门,身后跟着全村的年轻汉子。这下村里只剩老弱妇幼,我家的声望也到了顶点,很多时候娘说的话比村支书还好使。
我就在这样的家里,在这个几乎成了
女人村
的地方长大。
东北自古有个习惯,如今城里人早不这么做了,可在我们这常年风雪封山、地处偏僻的村子还保留着
——
那就是睡觉时穿着单薄的贴身衣物。
老人们说,这样钻进被窝,躺在热炕上,比穿着厚重衣服暖和舒服得多,当然都是一人一被。
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只模模糊糊记得,我从没自己盖过被子。从小就被娘搂在怀里,共用一床被。娘的被子是家里最大的,大姐说那是跟爹一起盖的,所以才这么大。
爹回家时,我就挪去跟大姐睡。夜里憋尿醒了,常要喊娘帮忙。平时疼我的爹总会有些不耐烦,因为娘要起身照顾我。
不知道姐姐们是不是也醒着,反正我每次睁眼,她们都安安静静躺着,或许是没醒,或许是怕打扰爹娘休息。后来我自己能下床了,就再没打扰过他们,悄悄爬下去解决。
家里的炕很大,并排能睡三个大人,挤挤能躺五个。炕上摆着娘和两个姐姐的三床被子,还算宽敞。我那会儿特想有自己的被子,可娘总说我小,怕冻着,不同意添。当时真有点怨娘,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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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那年出了件事,我再没提过要自己的被子,反倒感激娘没让我单独睡。
村里没有小学,孩子们上学得走十几里路去乡里。这里一年有半年下雪,好多孩子,尤其是女孩都推迟入学。但爹见多识广,家里也宽裕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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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就读五年级了,大我两岁的二姐上六年级,16
岁的大姐已经在镇里读初二,娘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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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
说起娘,那是全乡有名的美人。一米七的个头,长发秀丽,瓜子脸配着柳叶眉,皮肤雪白,身材匀称,还有双修长的腿。东北天寒地冻,这儿的人皮肤都白净,娘更是出众。
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媳妇,丈夫又常年在外,按理说容易招人惦记。可娘平时不怎么跟男人搭话,加上我爹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两米高的个头,还是退伍兵,在乡里没人敢惹。谁要是敢动歪心思,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家里还有把爹当村支书时留下的双管猎枪,夜里没人敢来捣乱。何况现在村里只剩老人孩子,年轻人都走了,更没人敢打娘的主意。
那些从乡镇来的干部,顶多远远说几句话,没人敢有过分举动。要知道我爹娘两家在附近乡里势力大,一声招呼能叫来几百上千人。不然爹一个没背景的退伍兵,哪能当上村支书,娶到这么俊的媳妇,老三出生后才被革职也算是侥幸了。
有这么高挑的爹娘,我们姐弟仨身形样貌也都出众,毕竟爹娘基因好,孩子自然差不了。
东北人普遍个子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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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就一米五,14
岁的二姐一米五六,16
岁的大姐更厉害,一米六几的个头,身形也渐渐舒展。或许是爹带回来的营养品好,两个姐姐虽未成年,却已显露出少女的朝气,格外精神。
我们姐弟仨感情特别好,大概是我从小就把爹单独给我的礼物分给姐姐们的缘故。我从没想过独占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都会跟姐姐们分享。
我们从没吵过架、红过脸,打懂事起就互相关照。我这小弟自然最受姐姐们疼。
当然我也护着她们。今天在学校,有人对我骂脏话,我把那小子打得头破血流。同校的二姐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没少替我挨训。老师和二姐都问为啥动手,我没说,想必那挨打的也不会吐露实情。
老师问不出结果,罚我抄十遍课文。我倒无所谓,可二姐知道我不会平白无故打人。一出办公室,她就把我拉到僻静处,双手捧着我的脸,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啥也没说。
我知道她想问啥,可那些污言秽语,我不想让二姐听见。于是我把目光投向远处,打定主意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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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阵子,二姐忽然笑了,笑得清丽动人,眉眼间都带着暖意。她轻声细语地问:是不是那同学用脏话骂你,你才动手的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这年头骂人的话无非是
你**你老**你*
之类,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姐姐们长得太好看,跟我起争执的人骂我时,总爱扯上我姐
——你姐*死你*。
这些话我不大明白,想必说的小孩也一知半解,但谁都清楚这是天大的侮辱。不管是姐姐还是娘,凡是家里人,绝容不得旁人诋毁,连想都不行。所以我从小就爱打架,学校里谁都知道,用那种脏话骂我,我会像被惹恼的老虎般扑上去。
久而久之,没人敢当面骂我,可我也因此没了朋友。今天被我揍的那小子是刚转学来的,不然借他个胆子也不敢碰我的逆鳞。
二姐自然清楚这些,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蛋笑道:人家刚转来就被你来了个下马威,往后怕是再也不敢在你面前说脏话了。
笑着笑着,她忽然绷起脸,屈指敲了敲我的脑袋,故意板着脸说:下次不准再打架,不然二姐就告诉娘,让娘不让你跟她睡。
姐姐偶尔会假装生气,可我心里清楚,她其实很赞成我这么做。我赶紧嬉皮笑脸点头,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们这儿好多学生家离学校远,中午都不回家,带便当在学校吃。我正和二姐一起吃饭时,学校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校长的声音,让各班学生立刻回教室集合。
回到教室听广播才知道,连续的暴风雪要来了,学校提前放学,而且暴风雪没停之前都不用来上学,在家自习就行。这季节,我们这一带常有这种事。对学生们来说,又要过几天无聊的日子了
——
暴风雪一来,门都出不去,更别说找伙伴玩了。
我和二姐赶紧往家赶。在这风雪之地长大的人,哪怕三岁小孩都知道暴风雪的厉害,没谁会傻到在路上贪玩。
到家时,读初中的大姐也回来了。娘见一家人都到齐,松了口气,转身去烧炕。我们这儿,吃饭、聊天、睡觉都在炕上。平时被子都叠好放在靠墙的橱柜里,只有晚上睡觉前,挪开矮桌才会拿出来铺开。
我脱下厚重的毛衣毛鞋,爬上炕,先打开炕头的电视,才把作业掏出来放在矮桌上。可二姐跟上来
啪
地关掉电视,瞪了我一眼,也拿出自己的作业。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先写完作业再看电视,吐了吐舌头,乖乖写起来。
大姐则帮着娘准备应对暴风雪的事,整理粮食、检查门窗什么的。等我写完作业,发现二姐早就做完了,她没开电视,正安安静静看故事书。我就喜欢二姐这体贴劲儿,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朝她喊作业写完了
——
我知道二姐其实也很想看电视。
夜幕渐渐落下,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响,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嘴里嚼着热乎乎的晚饭,屁股底下是暖烘烘的热炕,眼睛盯着电视里的热闹节目,哪还在乎外面冷不冷。
一家四口吃完饭,都坐在热炕上,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我靠在大姐身边,忽然觉得这就是幸福。可这份幸福感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
突然停电了,整间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瞬间陷入死寂。年幼的我顿时觉得害怕,慌忙往身旁的大姐摸去。
我一把抓住大姐的胳膊,紧紧抱住她,却被她轻轻拍了下脑袋。这时候我才发觉,脸正贴在大姐的胸口。虽说她穿着厚棉袄,我还是能感觉到那里微微隆起,像揣了两个馒头似的。
大姐开口问:娘,蜡烛在哪儿
娘应道:在墙角最下面的抽屉里。你的作业没做完
大姐说:在学校就做完了。二妹、三弟,你们的呢
我和二姐异口同声:早做完了!
娘听了笑道:那蜡烛就不用找了,睡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家务要做了。
我一听不乐意了,忙喊:娘,才八点多呢,这么早睡啥说不定是保险丝烧了,过会儿就来电了。
我才不想早睡,晚上九点三频道有动画片呢。
大姐打趣道:哟,三弟还知道保险丝烧了就算真是那样,外面风雪这么大,你叫谁去换啊
二姐也跟着帮腔:书上说,小孩子晚上八点就得睡觉。
姐妹俩一边说,一边摸黑打开橱柜,拿出被子铺起来。
娘笑着劝我:咱家保险丝前几天才换的,你看外面一点灯光都没有,准是大雪把电线压断了。不光今晚没电,暴风雪这几天怕是都来不了电。
我听了这话,心一下凉了。以前就有过一次大雪压断电线,过了好几个星期才有人来修好。没办法,谁让我们这儿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地方又偏呢。别说现在暴风雪正猛,就算雪停了,供电局的人也得等膝盖深的积雪化了才会来。
看来这几天要无聊透顶了。我垂头丧气地挪到墙角,开始脱衣服。虽说屋里漆黑一片,姐姐和娘都在整理被子,而且家里向来是熄灯后才脱衣服进被窝,可我就是怕被人看见。我一个小孩,有啥好怕的小时候家里人肯定都仔细看过我的身子,按理说没啥好避讳的。
一个月前我还敢光明正大地脱衣服,现在却不敢了
——
因为我小腹下面,居然长出了*!我偷偷留意过同学撒尿时的样子,他们都没有!而且我的小**居然比他们的大了一倍!上体育课爬竿时,小弟弟被挤压着,虽说隔着厚厚的棉裤,还是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让人不自在,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这种感觉,我连最亲近的二姐都没说过。我不是个爱向长辈求助的人,但心里清楚,这八成跟爹带回来的那几盒小瓶饮料有关。记得那东西好像叫什么
*,爹出去打工后,我分给两个姐姐各一盒,自己留了两盒。现在看来,准是我喝多了,不然姐姐们怎么没事
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罢了,毕竟只有爬竿时才会出现。让我烦恼的是那些毛。刚开始,那光滑的地方只冒出一两根,我没当回事,偷偷用剪刀剪了。可没过几天,居然长出了几十根!吓得我小心翼翼全剪掉,可剪完之后,长毛的地方特别痒,痒得我时不时想伸手去挠。既要挠痒,又怕被人看见笑话,那滋味真不好受。
不过等那些毛再长出来时,痒的感觉就没了。我也明白过来,只要剪掉就会痒,而且这些毛长着也不妨碍撒尿,便没再剪过。可我脸皮薄,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所以才躲在角落脱衣服。
这时娘喊:二狗子,衣服脱完没脱完赶紧进被窝,别着凉了。二狗子
是我的小名,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其实我更喜欢娘喊我
小三,可娘说,喊得贱一点,孩子才能平平安安长大。
3
我光着身子也觉得有些冷,要不是在热炕上,怕是早就着凉了。于是赶紧摸黑往娘那边爬,不敢站起来走
——
一来怕踩到别人,二来怕被绊倒。娘睡在最外边,而我习惯对着橱柜脱衣服,所以得爬着经过姐姐们那边。姐姐们好像早就摸透了我这从小养成的习惯,不约而同地像做例行公事似的,都拍了拍我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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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么久,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可外面是黑夜,又没有月光,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些影子。瞅见最大的那个影子掀开被子朝我招手,已经有些冷的我赶紧加快动作,一骨碌滚进娘的被窝。
哇,好舒服,好暖和啊。
光溜溜的身子碰到被炕焐热的被子,我舒服地喊出声。
大伙儿都只笑了笑没搭话,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用想也知道,娘和姐姐们开始脱衣服了。我太清楚她们的习惯了:爹不在家时,娘都是在外头脱光了才钻进被窝;爹在家时,娘会在被子里脱衣服,而且好像都是爹帮娘脱的。姐姐们脱衣服就有点怪,总躲在被窝里脱掉,再把衣服整整齐齐摆在头顶。哪像我,脱下来就随便扔,第二天起来还得费劲儿找。
没一会儿,我感觉到一股冷风钻进来,想必是娘掀开被子要进来了。我赶紧侧过身往姐姐那边挪了挪,怕娘不小心碰到我,毕竟被窝里空间小,挤着总不太方便。
娘躺下后,发现我挪了身子,被子中间留出了进风的空隙,连忙跟着挪过来贴紧我,还微微撑起身子,伸过一只手从我身上掠过,把我这边的被子掖紧了。整理好被子,那只手顺势把我抱住,娘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用体温给我保暖。
这动作娘从小到大重复了无数次,以前我从没觉得有啥特别,被娘抱在怀里只会更快睡着,根本不会想别的。
可今晚睡得太早,我正精神着呢,哪睡得着翻来覆去想找点事儿做,却又怕吵醒姐姐们。
这时,一直靠着我、悄悄和二姐说话的大姐开口了:娘,好挤呀。
娘拍了拍我的屁股,笑着对大姐说:二狗这小家伙不肯好好睡觉,老动来动去带起风,我只好越挤越往前了。
说完,她抱着我胸口的手往下移了移,抱住我的肚子,就这么抱着往后挪了几下。
挪回原来的位置后,娘又起身理了理我这边的被角。我乖乖躺着,感受着热炕的温度和娘身上的气息,心里渐渐踏实下来。
娘整理好被子再次抱住我时,我忽然想起白天在学校和同学打闹的事,心里有点不自在,动了动身子。娘感觉到了,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在安慰我。
我安静下来,没多久就觉得眼皮发沉。黑暗中,能听到姐姐们小声的呼吸声,还有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在娘温暖的怀抱里,我慢慢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间,感觉娘的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我往娘怀里缩了缩,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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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时,窗外的风雪还没停,只是势头比夜里小了些。热炕依旧暖烘烘的,娘已经不在被窝里,倒是大姐二姐还睡得香,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枕头上。我悄悄爬起来,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又缩回炕上
——
原来热炕和冷空气的温差这么大。
醒啦
娘从外屋掀开门帘走进来,手里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快穿衣服,娘煮了红糖姜茶,驱驱寒。
她把碗放在炕边的矮桌上,转身从橱柜里翻出我的棉袄棉裤,昨天晚上就听见你翻身,是不是冻着了
我摇摇头,一边套衣服一边瞅着那碗姜茶。褐色的汤汁里浮着几片姜,甜香混着辛辣味直往鼻子里钻。娘总说这东西顶用,尤其下雪天喝一碗,浑身都能热起来。
大姐二姐啥时候起
我系着裤腰带问。
让她们多睡会儿,昨天整理柴火到挺晚。
娘用围裙擦了擦手,你先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我端起碗抿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却舍不得放下
——
甜味裹着暖意滑进喉咙,没多久就觉得肚子里像揣了个小暖炉。正喝着,二姐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乱糟糟地像个鸟窝,娘,我也要喝。
娘笑着又去外屋端了一碗,慢点喝,锅里还多着呢。
大姐这时也醒了,伸了个懒腰,雪还没停啊
她扒着窗户往外看,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看来今天也出不去,三弟,作业借我对对答案
我早就写完了,在书包里呢。
我拍拍放在炕角的帆布书包,那是爹去年从城里带回来的,深蓝色的布料上印着个咧嘴笑的小熊,在村里可是独一份。
娘听见这话,从灶房探出头来,对完答案就看看书,别老想着疯玩。柴火我昨天劈够了,水缸也满着,今天就在家待着,别出去瞎跑。
我们三个齐声应着。东北的暴风雪天就是这样,外头白茫茫一片,屋里却暖融融的。大姐二姐对着作业小声嘀咕,我捧着本没看完的故事书,靠在炕头慢慢翻。阳光透过冰花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偶尔能听见娘在灶房切菜的声音,还有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叫。
娘,中午吃啥
二姐突然抬头问,眼睛亮晶晶的。她最盼着下雪天,因为这种时候娘总会做黏豆包
——
黄米面掺着温水和好,裹上红豆沙,蒸出来又软又甜,蘸着白糖吃能噎着人。
娘在灶房笑出了声,就知道你惦记这个,面早就发上了,等会儿就蒸。
二姐欢呼一声,惹得大姐拍了她一下,赶紧对答案,错了看娘怎么说你。
我忍不住笑起来,二姐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去。窗外的风雪还在慢悠悠地飘,屋里的暖炕上,粗瓷碗里的姜茶冒着热气,矮桌上的作业摊得乱七八糟,远处的烟囱里升起笔直的白烟,在白雪映衬下格外显眼。这样的日子,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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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房里很快飘出黄米面的香气。娘把发好的面团端到炕上的矮桌上,白瓷盆里的面团鼓鼓囊囊,用手指按一下能慢慢弹回来,还带着淡淡的酸味。二姐来帮忙揉面,
娘挽起袖子,三弟去把红糖罐子拿来,大姐把蒸笼刷干净。
二姐早就按捺不住,洗完手就凑到桌边,学着娘的样子把面团往案板上摔。要使劲揉,把气排出去才筋道,
娘手把手教她,你看,像这样转圈揉,把面团揉得光溜溜的。
黄米面沾得二姐满手都是,她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时不时偷偷揪一小块面团塞进嘴里。
娘,甜的!
她含混不清地喊。
生面咋能乱吃
娘点了点她的额头,却没真生气,等蒸熟了让你吃个够。
我抱着红糖罐子回来时,大姐正蹲在灶前刷蒸笼。铝制的蒸笼被柴火熏得发黑,她用丝瓜瓤蘸着热水使劲擦,蒸汽腾腾地往上冒,把她的脸熏得红扑扑的。三弟帮我递块抹布,
她扬了扬下巴,擦完这遍就能用了。
矮桌上很快摆开阵势:揉好的面团码成小山,旁边瓷碗里盛着红豆沙,红糖罐子敞着口,亮晶晶的糖粒在光线下闪着光。娘揪起一块面团,在手心搓成圆球,再用拇指按出个小坑,往里面填满满一勺豆沙,捏着边缘转着圈收口,最后在案板上滚一滚,一个圆滚滚的黏豆包就成了。
我也会!
二姐抢着上手,可她包的黏豆包总在收口处裂开小缝,豆沙顺着缝往外冒,像个咧嘴笑的小娃娃。娘笑着拿过她手里的面团,你力气太大啦,轻点儿捏。
说着就把裂开的地方捏合,还捏出个小揪揪当装饰,这样就好看了。
我蹲在旁边看了会儿,也手痒起来。学着娘的样子搓面团,可黄米面总不听话,不是沾在手上甩不掉,就是捏的时候散了架。要先把手沾点水,
娘教我,这样就不沾了。
我沾了水再试,果然顺手多了,虽然包出来的黏豆包歪歪扭扭,却比二姐的强些。
三弟包的比你强,
大姐洗完蒸笼凑过来看,故意逗二姐,等会儿让他多吃一个。
二姐哼了一声,手里的动作却更认真了。
黏豆包一个个排进蒸笼,像列队的小胖兵。娘把蒸笼架在锅上,盖上盖子,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得蒸够一刻钟,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那是爹从城里捎回来的石英钟,红色的数字在黑夜里格外显眼,趁这功夫,咱们剥点冻梨吃。
院子里的缸里泡着冻梨,黑黢黢的梨子泡在冷水里,捞出来化一会儿,果皮会变得软软的。娘捞了五个冻梨,用凉水冲了冲递给我们。我捧着冻梨咬开个小口,吸溜着里面甜甜的汁水,冰凉的甜味从喉咙一直凉到肚子里,和身上的暖意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舒服。
慢点吃,别呛着,
娘自己也拿了一个,等会儿黏豆包蒸熟,一热一凉掺着吃才舒坦。
灶里的柴火噼啪响,蒸笼缝里冒出的热气带着甜香,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暖的。二姐吃完冻梨,又跑去看黏豆包熟了没,掀开蒸笼盖的瞬间,白汽
腾
地冒出来,把她的头发都熏得打了卷。娘,好像变大了!
她惊喜地喊。
傻孩子,面发起来就会变大呀,
娘笑着把她拉开,再等五分钟,保证让你吃个热乎的。
终于等到娘揭开蒸笼盖,热气散去后,一个个金黄的黏豆包躺在笼屉里,胖乎乎的,还冒着热气。娘先夹了一个放在盘子里,晾了晾递给二姐,尝尝看,甜不甜
二姐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豆沙顺着嘴角流下来,她顾不上擦,含糊不清地喊:甜!比去年的还甜!
我们围着矮桌吃黏豆包,就着腌萝卜条,甜丝丝的味道混着咸香,在舌尖上打转。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冰花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娘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却没吃几个,只是笑眯眯地给我们添红糖,慢点吃,锅里还有呢。
吃完黏豆包,二姐的嘴角沾着红糖,像长了两撇小胡子。大姐拿过毛巾给她擦脸,两人闹作一团。我靠在炕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听着姐姐们的笑声和娘的叮嘱,心里觉得踏实又暖和。这样的日子,就像这黏豆包一样,甜甜的,暖暖的,让人舍不得结束。
6
吃完黏豆包的午后,阳光渐渐烈了起来,透过窗上的冰花,在炕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二姐靠着墙根打盹,嘴角还留着点红糖印子,像只偷吃完蜜糖的小松鼠。大姐在翻看从学校借来的画册,时不时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描几笔。娘坐在炕沿纳鞋底,麻线穿过布面的
嗤啦
声,和窗外偶尔飘落的雪粒打在玻璃上的轻响,凑成了安稳的调子。
我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溜下炕想去院子里看看。刚掀开门帘,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夹杂着雪的清冽气息。院子里的雪已经没过膝盖,被风卷成一个个小雪堆,屋檐下挂着的冰棱亮晶晶的,像一串串透明的水晶。远处的山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下起伏的轮廓,像头安静卧着的巨兽。
别往外跑远了,
娘在屋里喊,雪底下说不定有冰碴子,小心滑倒。
我应着,在门口踩了踩雪,冰凉的触感从鞋底透上来,却不觉得冷。屋檐的冰棱被阳光照得发烫,滴下的水珠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我伸手掰下一根最短的冰棱,含在嘴里,凉丝丝的,带着点甜味。
三弟,快进来,娘说要讲故事了!
二姐不知啥时候醒了,在屋里喊我。
我把冰棱吐在雪地里,掀帘跑回去。娘已经放下了针线,盘腿坐在炕中间,大姐和二姐挤在她两边,都睁着眼睛盼着。我赶紧爬上去,挨着二姐坐下,热炕的温度从屁股底下漫上来,把刚才沾的寒气都驱散了。
就讲你姥爷年轻时候打猎的事吧,
娘清了清嗓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二姐的头发,那时候你姥爷才二十出头,跟着村里的老猎户进山,碰上过比牛还大的野猪呢……
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故事里的山林、风雪、奔跑的野兽,好像就在眼前展开。二姐听得最入迷,眼睛瞪得圆圆的,连大气都不敢喘。大姐时不时会问一句
后来呢,娘就笑着往下讲,讲到惊险处,我们仨都屏住呼吸,讲到姥爷顺利带着猎物回家,又一起松口气。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到了西墙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灶房里飘来晚饭的香味,是娘早上腌的酸菜炖粉条,酸溜溜的味道勾得人直咽口水。
今天就讲到这儿,
娘拍了拍我们的背,该做饭了,等晚上灯亮了再接着讲。
可现在还没电呀,
二姐嘟囔着,却还是乖乖地帮娘收拾炕桌。
说不定晚饭前就来电了呢,
娘笑着说,就算不来,咱们点油灯也能讲。
我看着娘往灶房走的背影,忽然觉得,有没有电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有热炕,有黏豆包,有姐姐们的吵闹,有娘的故事,还有这满院子的雪,这样的日子,就像娘纳的鞋底,密密实实的,全是让人踏实的暖意。
后来我长大了,去过很多地方,吃过比黏豆包精致百倍的点心,见过比东北的雪更壮观的风景,可总忘不了那个暴风雪过后的午后
——
热炕上的温度,娘讲故事的声音,还有冰棱在嘴里融化的甜味。它们像埋在雪里的种子,在记忆里发了芽,长出一片永远温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