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第三次敲门的时候,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真丝枕头里。
二小姐,早餐准备好了,先生太太都在等您。门外的声音透着点小心翼翼的为难。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昨晚追一部老掉牙的宫斗剧,看到凌晨三点,现在才七点半。
门外终于安静了。
又眯了大概十分钟,我挣扎着坐起来,顶着一头乱发。赤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一角。
阳光有点刺眼。
楼下花园,范瑶穿着最新款的运动服,额头上绑着吸汗带,正沿着精心修剪的玫瑰花圃慢跑。她身后跟着家里的健身教练,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边跑边听,大概是什么外语听力。
范瑶,范家的大小姐,至少过去的十八年都是。
直到三个月前,一份意外的体检报告,像块石头砸进范家这潭深水。血型对不上,顺藤摸瓜查下去,才发现当年医院抱错了孩子。
我这个在城中村煎饼摊长大的范甍,才是范家真正的血脉。
甍,屋脊的意思。给我起名字的算命瞎子说,这字能镇宅,命硬。
范瑶没改名,还叫范瑶。瑶,美玉。她确实像一块被范家精心雕琢了十八年的玉,温润,耀眼,处处透着昂贵的气息。
而我,范甍,更像块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旧瓦片,棱角分明,还有点糙。
洗漱完下楼,餐厅里气氛有点微妙。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银质餐具,水晶杯折射着晨光。范先生,我应该叫爸,在看财经报纸。范太太,妈,正小口喝着燕窝。
范瑶坐在她惯常的位置,面前摆着一盘沙拉和水煮蛋,脸色因为刚运动过透着健康的红晕,额头一层薄汗。
爸,妈,早上好。范瑶的声音清脆悦耳。
瑶瑶辛苦了,快坐下歇歇。范太太立刻放下勺子,眼神里全是心疼。
我拉开椅子坐下,动静有点大。范先生从报纸上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范太太的笑容淡了点。
甍甍起来了昨晚睡得好吗她问,语气是客套的关心。
还行。我拿起一片烤得金黄的面包,抹上厚厚一层黄油,又夹了一大片煎得滋滋冒油的培根。煎饼摊养大的胃,就爱这口实在的油香。
范瑶小口吃着她的生菜叶子,动作斯文优雅。
姐,你吃这么少我嚼着培根,随口问。
范瑶动作一顿,抬眼,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微笑:早上运动完没什么胃口,而且要保持体脂率,过几天有个慈善晚宴要参加。
范太太立刻接话:对,瑶瑶最近在准备那个慈善拍卖的主持,还要表演钢琴独奏,可忙了。甍甍,你要是没事,也去看看,多学学。
哦。我低头对付我的面包和培根,没接话。学什么学怎么饿着肚子弹琴
范先生终于放下报纸,清了清嗓子:甍甍,你回来也有段日子了。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学业,或者……想进公司熟悉熟悉
空气安静了一瞬。范瑶切水煮蛋的动作停住了,指尖微微发白。
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爸,我高中都没正经读完,进公司能干嘛看大门
范太太的眉头蹙了起来。
范先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以慢慢学。或者,想继续读书我给你安排最好的学校,家教,都可以。
我放下杯子,牛奶在杯壁上留下一圈白印子。再说吧,不急。我现在挺好,吃得好睡得好。
我说的是真心话。比起以前在油烟熏人的煎饼摊后面写作业,睡在堆满杂物的隔间,现在的生活简直是天堂。
范瑶轻轻放下叉子,银质餐具碰到骨瓷盘子,发出一声轻响。爸,妈,我吃好了。上午约了法语老师,下午要去舞蹈室排练晚宴的节目,晚上还有个线上金融分析的课程。她站起身,姿态挺拔,我先去准备了。
好,好,别太累着自己。范太太忙不迭地说。
范瑶离开餐厅,背影纤细又充满力量感。
范先生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失望。你姐姐……很努力。他顿了顿,范家的孩子,不能太懈怠。
知道了,爸。我应着,心里没什么波澜。
努力范瑶那种努力法,我看着都累。从睁眼到闭眼,每一分钟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抽打她的鞭子,大概就是怕失去这三个字。
她怕失去范家大小姐的光环,怕失去父母的宠爱,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精致和体面。
所以,她只能拼命地卷,卷成绩,卷才艺,卷社交,卷一切能证明她配得上这个身份的东西。
而我,范甍,没什么好失去的。煎饼摊的烟火气早就烙进了骨子里,这别墅再大,水晶灯再亮,对我来说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还是个特别舒服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卷
慈善晚宴在城里最顶级的酒店宴会厅举行。水晶吊灯亮得晃眼,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高级食物的混合气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范瑶是今晚的焦点之一。她穿着定制的香槟色晚礼服,裙摆像流淌的月光,脖子上戴着我妈压箱底的钻石项链,光芒璀璨。她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宾客之间,谈吐得体,笑容恰到好处,偶尔还能蹦出几句流利的法语或英语,引来一片赞赏的目光。
她像个天生的公主,在属于她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我缩在宴会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巨大的绿色盆栽勉强挡住一部分视线。身上的裙子是我妈硬塞给我的,某个大牌当季新款,剪裁完美,料子舒服是舒服,但总觉得束手束脚。我端着一小碟厨师刚出炉的迷你芝士蛋糕,一口一个,吃得挺专心。
旁边放着一杯橙汁。
我妈远远地瞪了我好几眼,大概觉得我给她丢人了。我爸忙着跟几个大佬谈事情,没空管我。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经过,上面是漂亮的马卡龙。我眼睛一亮,又拿了两块。
范小姐是范甍小姐吗一个有点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抬头,嘴里还塞着半块蛋糕。是个穿着西装、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看着有点面熟。
我是张明,他有点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我们……我们以前是邻居,在……在青石巷。他声音压低了些,似乎觉得在这个场合提起那个地方不太合适。
青石巷我费力地嚼着蛋糕,在记忆里扒拉。煎饼摊就在青石巷口!
哦!你是巷子尾张婶家的儿子小明哥我咽下蛋糕,想起来了。他比我大几岁,小时候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闷头读书,后来听说考上了名牌大学。
对对,是我!张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刚才看到范瑶小姐,我还以为认错了,后来才听人说起……他有点尴尬地停住。
说我才是真的我无所谓地接话,又拿起一块马卡龙,尝尝挺好吃的。
张明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我是跟着我们律所的合伙人来的,长长见识。他显得有些拘谨,眼神里带着点对周围环境的陌生和局促。
挺好,这里点心不错。我真诚地推荐。
甍甍,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张明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关切,也有点难以言说的感慨。
挺好的啊,吃穿不愁,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我实话实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越过我,看向宴会厅中央。范瑶正被众人簇拥着,走向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
下面,有请范瑶小姐为我们带来一首肖邦的《夜曲》。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
掌声雷动。聚光灯打在范瑶身上,她微微颔首致意,仪态万千地坐在琴凳上。纤细白皙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流畅优美的音符立刻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沉浸在音乐里。
张明也听得有些出神,低声感叹:真厉害……这才是真正的名媛吧
我咔嚓一声,咬碎了手里最后一块小饼干。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背景音乐下,显得有点突兀。旁边一位珠光宝气的太太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张明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看我。
嗯,是弹得挺好听。我点点头,把饼干渣拍掉,就是有点催眠。
张明:……
范瑶的琴声还在继续,如泣如诉,技艺确实精湛。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昨晚追剧又熬晚了。角落的沙发看起来很软,我琢磨着要不要溜过去眯一会儿。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特别关注的微博推送音。我设置的特别关注只有一个——我那个有几千个粉丝、专门分享城中村美食和八卦的微博小号煎饼果子加俩蛋。
我顺手点开。
一条本地娱乐八卦号刚发的微博,配了九宫格图。
标题挺耸动:【真假千金同框!范家慈善夜,真佛系VS假拼命!】
前面几张都是范瑶的绝美舞台照,弹钢琴的、与人交谈的,光彩照人。最后一张,赫然是我缩在盆栽后面,手里捏着半块蛋糕,嘴巴鼓鼓的,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嘴角还疑似沾着一点奶油。高清镜头下,我那副我是谁我在哪这蛋糕真好吃的懵懂吃货样,被拍得清清楚楚。
配文:【范家真千金范甍小姐,似乎对宴会兴致缺缺,专注美食一百年~
与旁边光芒四射的假千金范瑶小姐(现已更名,但仍为范家养女)形成鲜明对比!豪门生活也分咸鱼和卷王】
评论已经炸了。
【卧槽!这对比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左边仙女下凡,右边……干饭人实锤】
【哈哈哈笑死我了,这位真千金是来参加自助餐的吧看她吃得好香!】
【别说,她这样反而有点可爱怎么回事真实不做作!】
【楼上醒醒!这是豪门宴会!不是大排档!范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吧旁边范瑶才叫大家闺秀!】
【范瑶真的好拼,听说这场慈善晚宴她筹备了好久,又是主持又是表演,累够呛。】
【感觉真千金完全没融入啊,格格不入的。】
【佛系真千金
vs
卷王假千金,这剧本我追了!】
【只有我注意到她嘴角的奶油了吗好想给她擦擦……】
【范家父母估计要心梗了,亲生的像个傻憨憨。】
【也不能这么说吧,人家刚回来,不适应很正常。范瑶毕竟养了十八年。】
【心疼范瑶,这么努力证明自己,结果亲生的回来啥也不用干……】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我盯着那张被拍得有点蠢的照片,还有下面飞速刷新的评论,脸上没什么表情。
张明也看到了,他手机屏幕亮着,显然是同一个推送。他看看手机,又看看我,表情尴尬又担忧:甍甍,这……这些人怎么乱拍乱写!
我退出微博,锁了屏,把手机揣回兜里。拍得挺清楚的,我评价道,就是把我拍胖了。
张明:……
范瑶的钢琴曲刚好在此时结束最后一个音符。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喝彩。范瑶起身,优雅地行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这个角落,看到我时,停顿了一瞬。她脸上依旧带着完美的微笑,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她很快被再次涌上去恭维的人群包围。
我端起那杯没喝完的橙汁,喝了一大口。甜丝丝的,味道不错。
宴会结束回到家,已经快凌晨。
别墅里灯火通明。范先生和范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都不太好看。茶几上,范太太的手机屏幕亮着,正是那条八卦微博的页面。
范瑶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杯水,看不清表情,但肩膀微微绷着。
我换了拖鞋,打了个哈欠:爸,妈,姐,我困了,先上去睡了。
站住!范先生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停下脚步。
甍甍,你过来。范太太的声音有点疲惫,更多的是焦躁。她指着手机屏幕,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你……你在宴会上就干这个
我走过去,瞥了一眼。嗯,吃蛋糕。
你还有理了范太太的音调拔高了,那是多么重要的场合!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范家!瑶瑶忙前忙后,为家里增光!你呢你就躲在角落里吃东西还被人拍成这样发到网上!你知道外面现在都怎么说我们吗说我们范家找回个……
淑媛!范先生沉声打断了她,警告地看了一眼。
范太太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胸口起伏着。
甍甍,范先生转向我,尽量让语气平稳,你妈妈的意思是,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范家。公众场合,要注意形象。像今天这样……不太得体。
我点点头:哦,知道了。下次注意。
我的态度太平静,太平淡,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范先生皱紧了眉,显然对我的反应并不满意。
甍甍,一直沉默的范瑶突然开口,声音轻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占了你的位置怪我抢了爸爸妈妈她抬起头,眼圈微红,泪光盈盈地看着我,楚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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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太太立刻心疼了:瑶瑶!你说什么傻话!这怎么能怪你!你是无辜的!
范先生也沉声道:瑶瑶,别胡思乱想。你就是我们的女儿,永远都是。
我看看范瑶那泫然欲泣的样子,又看看我爸妈那副心疼又无奈的表情。这场景,好像我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恶人。
我没怪你。我实话实说,位置是医院抱错的,又不是你偷的。至于爸妈……我顿了顿,看着范先生和范太太,你们疼她,是你们的事。我没什么想法。
这话听起来更冷漠了。
范瑶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无声地滑过脸颊。
范甍!你怎么说话的!范太太彻底怒了,瑶瑶为了这个家,为了不让我们难做,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看不见吗她这么敏感,还不是怕你觉得她多余你呢你除了吃和睡,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妈,别说了……是我不够好……范瑶抽泣着。
客厅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又带着点滑稽的一幕,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我困了。我再次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你们慢慢聊。下次宴会,我不去了,省得丢人。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的表情,转身上楼。身后传来范太太气急的声音和范瑶压抑的哭声,还有范先生低声的安抚。
回到房间,关上门,世界清静了。
我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里,脸埋进枕头。枕头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很舒服。
为这个家做什么
这个家需要我做什么呢
它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玻璃罩子,范瑶在里面拼命地表演,证明她的不可或缺。而我,站在罩子外面,只觉得里面空气稀薄。
我摸出手机,点开微博小号煎饼果子加俩蛋。最新那条八卦微博的评论区,已经盖起了高楼。有嘲笑我的,有同情范瑶的,也有少数几个说我真实、不装的。
我手指动了动,点开评论框,敲了几个字:
【煎饼果子加俩蛋:蛋糕挺好吃的,就是奶油有点腻。下次试试马卡龙。//@娱乐扒扒酱:真假千金同框!范家慈善夜……】
发送。
然后,关机,睡觉。
第二天早餐桌上,气氛比昨天还僵。
范瑶眼睛还有些肿,但妆容精致,穿着干练的套装,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份全英文的财经简报。她没看我,也没主动说话。
范先生板着脸看报纸。
范太太看看我,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我安静地吃我的煎蛋和培根。没人催我起床,看来他们达成了共识——眼不见为净。
刚吃完,管家陈伯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走过来,恭敬地放到范瑶面前:大小姐,这是周家送来的,给您的生日贺礼,提前到了。
范瑶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喜悦:周伯伯太客气了。她放下简报,小心地拆开丝带。盒子里是一只限量款的镶钻腕表,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哇,是AP的新款!范瑶拿起手表,爱不释手,对着光欣赏着,周伯伯有心了,我得亲自打个电话谢谢他。她脸上的阴霾似乎被这份贵重的礼物驱散了不少。
范太太也露出了笑容:周家一直跟我们关系好,瑶瑶你人缘也好。
范先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陈伯又转向我,手里拿着一个朴素的牛皮纸文件袋:二小姐,您的信。
信我有点意外。这年头还有人寄信
范瑶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接过文件袋,有点分量。拆开,里面掉出来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盒子,最新款的国产旗舰机。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展开纸,上面是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的字:
【甍甍:
听说你回家了,真好!大城市里住大房子了!叔没啥好东西给你,这个新出的手机,听说拍照可清楚了,你拿着玩。卡里是叔和你婶攒的一点钱,不多,两万块,给你零花,别亏着自己!想吃啥就买啥!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我们。有空……有空回来看看。】
落款是:张叔张婶。
信纸下面,还压着一张照片。是去年过年,我在煎饼摊前拍的。穿着臃肿的旧棉袄,围着油乎乎的围裙,手里拿着个刚摊好的煎饼,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鼻头冻得通红。背景是青石巷斑驳的墙壁和热闹的人群。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有点酸。我赶紧低下头,盯着那张照片。
两万块。张叔张婶起早贪黑,摊多少张煎饼才能攒下这两万块还给我买这么贵的手机……
谁寄来的范太太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好奇。
我吸了吸鼻子,把照片和信纸胡乱塞回文件袋,又把手机盒子和银行卡盖在上面。没什么,以前邻居。我的声音有点闷。
范瑶看着我手里那个普通的牛皮纸袋,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闪闪发亮的钻石手表,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哦,范太太没再追问,大概觉得不值一提,转头又笑着对范瑶说,瑶瑶,下个月你生日宴的名单,妈妈拟好了,你看看还要请谁
好的,妈。范瑶温顺地应着,目光扫过我紧紧攥着的文件袋,眼底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像水底的暗流。
我把文件袋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手机盒子硌着胸口,有点硬。
这别墅里的空气,好像更稀薄了。
范瑶的生日宴阵仗果然很大。
包下了临湖的私人会所,花园里布置得如同童话。衣香鬓影,来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范瑶穿着梦幻的定制礼服,像个真正的公主,被众星捧月。
我没去。理由很充分——上次丢人了,这次不去碍眼。
范先生和范太太大概也觉得我在场反而尴尬,没勉强。
我乐得清闲。白天睡到自然醒,下午窝在影音室看完了那部宫斗剧的大结局,晚上叫了外卖小龙虾,吃得满手油。
十点多,外面传来汽车声。我趴在二楼窗户往下看,范先生搀扶着范瑶下车,她脚步虚浮,脸颊绯红,看来喝了不少。范太太跟在旁边,一脸心疼。
瑶瑶今天太棒了!李太太她们都夸你大方得体!范太太的声音顺着夜风飘上来。
妈,我没事……范瑶的声音带着醉意,软绵绵的。
快扶小姐进去休息!醒酒汤准备好了吗范太太指挥着佣人。
客厅里灯光大亮。我趿拉着拖鞋下楼去厨房倒水。
经过客厅,范瑶瘫在沙发上,礼服裙摆散开,高跟鞋甩在一边。她闭着眼,眉头紧蹙,显然很不舒服。
那个周公子,还有王总家的儿子,对瑶瑶都挺有意思的……范太太低声跟范先生说着,语气里有种待价而沽的满意。
范先生嗯了一声,揉着眉心,看起来也有些疲惫。
甍甍你怎么还没睡范太太看到我,愣了一下。
喝水。我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子,径直走进厨房。
等我倒了水出来,范瑶似乎缓过来一点,半睁着眼,看到我,眼神有点涣散。
甍甍……她突然开口,声音含混,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我停下脚步。
范太太和范先生也看向她。
范瑶扯出一个有点凄凉的笑,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可以不在乎……可以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我呢我不敢……我怕我一停下……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抽泣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我不是范家的女儿了……我得证明我有用……我得让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好累啊……
范太太立刻扑过去抱住她,心疼得直掉泪:傻孩子!胡说什么!你就是妈妈的女儿!谁敢说你不是!
范先生脸色凝重,沉默地看着。
我端着水杯,站在原地。厨房明亮的灯光从我身后打过来,在我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笼罩在沙发那边哭泣的母女身上。
范瑶的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真实的疲惫和恐惧。
羡慕我
羡慕我这块格格不入的旧瓦片吗
我什么也没说,端着水杯,安静地转身上楼。身后,是范太太温柔的安抚和范瑶压抑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委屈。
她的卷,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终点线飘渺,而鞭策她奔跑的,是身后随时可能坍塌的悬崖。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声音。
打开张叔张婶寄来的新手机,装上卡。开机画面亮起,很流畅。我点开相机,对着窗外的夜色随手拍了一张。
像素果然很高。
手机通讯录空空如也。我犹豫了一下,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一个名字:周致远。
一个号码跳了出来。备注是:煎饼周叔。
我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几秒,最终没有拨出去。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关灯睡觉。
羡慕没什么好羡慕的。各有各的战场,各有各的累法。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风暴毫无预兆地来了。
那天下午,范先生罕见地提前回了家,脸色铁青,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那种焦灼和愤怒,隔着厚重的门板都能感受到。
晚饭时间,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范先生一言不发,筷子几乎没动。范太太几次想开口询问,都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回去。
范瑶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爸,公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范先生猛地放下筷子,瓷器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怒火:我们最大的那个城东项目,黄了!
什么范太太惊呼出声,脸色瞬间煞白,怎么会不是都谈得差不多了吗资金都到位一部分了!
是周家!范先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周世昌那个老狐狸!他背信弃义,临门一脚把我们踢开,转头跟宏远集团签了!还带走了我们两个核心的技术团队!
周伯伯范瑶失声叫道,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他上周还送了我生日礼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那只价值不菲的镶钻手表。
礼物范先生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地扫过范瑶的手腕,那点东西算什么宏远给他的,是翻倍的利润!还有我们项目组的核心数据!肯定是被他挖走的人带过去的!他气得胸口起伏,我们前期投入的几个亿,全打了水漂!资金链马上就要断了!
资金链断了范太太的声音都变了调,那……那怎么办老范,你快想想办法啊!
想办法现在银行都在观望!以前称兄道弟的那些人,现在电话都不接!范先生一拳砸在餐桌上,震得碗碟乱跳,他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困兽,周世昌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整个餐厅死一般寂静。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个人。
范太太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范瑶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那只戴着昂贵手表的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泛白。她精心维系的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碎裂的声响。
爸……我去找周伯伯!我去求他!范瑶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以前很喜欢我的!我去求他高抬贵手!我……
够了!范先生厉声喝止她,疲惫又失望地闭上眼,商场如战场,求情有用吗只会自取其辱!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惊恐的妻子和女儿,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正夹起一块红烧排骨。
范先生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绝望,有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大概觉得,天都要塌了,这个亲女儿还在专心啃排骨。
甍甍,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最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希冀,你……你在外面,有没有认识什么……能帮上忙的人他问完,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在城中村长大的孩子,能认识什么人
范太太和范瑶也看向我,眼神空洞,显然不抱任何希望。
我放下筷子,把嘴里的骨头吐到骨碟里。
周世昌我问,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范先生愣了一下,点点头。
是不是那个胖胖的,有点秃顶,左边眉毛上有颗大黑痣的我抽了张纸巾擦擦嘴。
范先生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像见了鬼:你……你怎么知道
范瑶也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哦,我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煎饼周叔的名字,把屏幕转向他们,你们说的是不是这个周叔
屏幕上,周世昌三个字,和一个手机号码,清清楚楚。
餐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范先生死死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范太太忘了哭,嘴巴微张。范瑶更是像被雷劈中,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精彩纷呈。
你……你怎么会有周世昌的电话范先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
他以前在我们青石巷口摆摊卖煎饼啊,我收回手机,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跟我爸……嗯,跟张叔的摊子挨着。他做的煎饼,酱刷得特别厚,舍得放料,生意挺好。后来听说他儿子做生意发了大财,就把他接走了。走之前还请我们巷子里的人吃了顿饭呢。
我顿了顿,补充道:他眉毛上那颗痣,煎饼的时候老沾上葱花,怪好认的。
范先生:……
范太太:……
范瑶:……
三个人像三尊石化的雕像,消化着这个比天塌了还离谱的信息。
叱咤风云、把他们逼入绝境的商业对手周世昌,在几个月前,还是城中村口一个卖煎饼的摊主而这个信息,竟然是从他们这个最不起眼、最格格不入的真千金嘴里,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
范先生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你……你跟他熟吗范太太最先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难以置信。
还行吧,我想了想,他挺爱跟我爸……张叔下棋的,棋品不太好,老悔棋。有时候城管来了,他还帮着张叔收过摊子。我看着范先生那副快要心梗的样子,拿起手机,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打!快打!范先生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了叉,整个人激动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范太太也紧张地攥紧了手帕。
范瑶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复杂的目光死死钉在我和我的手机上。
在三人六道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我点下了那个名字后面的绿色拨号键。
嘟…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敲在紧绷的鼓面上。
响了七八声,就在范先生额头青筋都要爆出来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一个中气十足、带着点北方口音的粗犷嗓门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背景音有点嘈杂,像是在饭局上。
这声音……范先生和范瑶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古怪。
周叔,是我。我开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更响亮、更热情,甚至带着点惊喜的大嗓门:哎哟!甍甍!是甍甍吧我的大闺女!你咋想起给叔打电话了你爸……老张头还好不听说你找着亲爹妈了住大别墅了好啊!好啊!叔替你高兴!周世昌的声音洪亮,透着股子发自内心的亲热劲。
范先生和范太太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是彻底的魔幻现实。
周叔,挺好的。张叔张婶也挺好。我应着,您最近也挺忙的吧
嗨!瞎忙!瞎忙!跟一群老家伙喝酒呢,没意思透了!还是以前在巷口摆摊自在,跟你爸……老张头唠唠嗑,下下棋……周世昌语气里带着怀念,随即话锋一转,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长辈的关切,甍甍,咋了突然给叔打电话是不是在那边……受委屈了跟叔说!谁敢欺负我大闺女,叔饶不了他!
这护犊子的语气,让范先生的脸皮狠狠抽动了一下。
没受委屈,周叔。我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屏息凝神、眼巴巴看着我的范家三口,就是……有件事,想问问您。
啥事甍甍你尽管说!跟叔还客气啥!周世昌拍着胸脯,声音震得我手机都嗡嗡响。
那个……城东那个项目,我直接切入主题,听说……您跟宏远签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背景的嘈杂声似乎也被人捂住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周世昌的声音再次响起,完全没了刚才的豪爽亲热,变得低沉、冷静,带着一丝商人的锐利和探究:
甍甍,范家……是你现在的家
嗯。我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想象电话那头,周世昌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快速转动。
闺女,他再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语重心长,这事儿……水有点深。宏远那边,开价太高,条件也好。叔是个生意人……
范先生的心沉到了谷底,脸色灰败。
不过!周世昌话锋猛地一转,声音又洪亮起来,既然甍甍你开口了!那就不一样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闺女!跟你爸……老张头那是过命的交情!啥项目能比得上咱这情分
峰回路转!
范先生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范太太捂住了嘴,激动得浑身发抖。范瑶死死地盯着手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不甘、还有一丝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
这样,甍甍,周世昌雷厉风行,你让你爸……呃,让你现在的爸,范总,明天上午十点,带着合同,直接来我公司!咱们重新谈!叔给你这个面子!
挂了电话,餐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我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啃那块凉掉的红烧排骨。
甍甍……范先生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看着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失望、审视或无奈,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一种无法理解的敬畏。你……你……
他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巨大的冲击让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头脑和口才彻底宕机。
范太太捂着心口,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狂喜和后怕的眼泪:天啊……甍甍……我的孩子……你救了咱家啊……她看向我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失而复得般的珍视。
范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了脸色的苍白。她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震惊、嫉妒、不甘、难以置信,还有一种……一直以来的优越感和努力构建的世界被轻易碾碎后的巨大空洞和茫然。
她引以为傲的社交圈、她费尽心机维持的关系、她拼命证明的价值……在我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电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着,逃也似的冲上了楼。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像她此刻崩溃的心绪。
第二天,范先生意气风发地去了周世昌的公司。
晚上回来时,整个人容光焕发,危机解除,甚至因祸得福,拿到了更优厚的合作条件。周世昌看在大闺女的面子上,不仅重启了项目,还额外注资了一笔。
范家转危为安。
家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范太太对我嘘寒问暖,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堆到我面前。范先生看我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和一种奇特的……尊重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范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依旧把自己塞进密集的课程和社交里,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但眼神里的光黯淡了许多,偶尔看向我时,带着深深的探究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我依旧我行我素。睡懒觉,追剧,点外卖,对范太太安排的礼仪课、插花课、名媛下午茶敬而远之。
范家父母再也不敢说我半句。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又过了两个多月。
范瑶拿到了国外顶尖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本该是件大喜事,但她整个人却异常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瘦得有些脱形。
范太太心疼坏了,变着法给她补身体,劝她休息。
范瑶只是摇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几乎不出来。
这天深夜,我下楼去厨房找水喝。路过二楼的小露台,隐约听到压抑的啜泣声。
月光下,范瑶穿着单薄的睡衣,蜷缩在藤椅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脚步顿了顿,本想直接走开。
是你吗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没有回头。
我停下。
她慢慢转过头,脸上满是泪痕,妆花了,头发凌乱,完全没了平日里的精致优雅,只剩下狼狈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范甍,她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你赢了。
我没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像个小丑拼了命地表演,想抓住那些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夜风吹过,有点凉。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不敢有一刻松懈。我学那么多东西,讨好那么多人,就是怕……怕你们觉得我是多余的,怕被赶出去……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绝望,可是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打个电话……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爸爸天大的麻烦!我在他们眼里,一下子就成了个没用的废物!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你明明什么都有!你有亲生父母的血脉!你有那么厉害的人脉!你甚至……你甚至根本不在乎这些!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可以这么轻松而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拼命!我除了拼命,还能怎么办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恐惧、不甘和嫉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月光下,她像个走投无路的小兽。
我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
等她吼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时,我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妈,叫王春梅,对吧
范瑶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却瞪得极大,瞳孔骤缩,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像看到了最恐怖的鬼怪。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二十五年前,她是市妇幼保健院的实习护士。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她负责给新生儿洗澡、戴手环。范家当时是单人高级产房,孩子生下来就放在妈妈身边。同一天,隔壁普通产房,一个叫李红霞的产妇,也生了个女儿。
范瑶的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摇摇欲坠。
李红霞就是我生母。她生完太累睡着了。王春梅,你的生母,趁人不注意,偷偷调换了两个孩子的手环。我陈述着,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段新闻,她以为,把你送进豪门,就能改变命运。可惜,她第二年就因为操作失误被医院开除了,后来……好像跟人跑了
我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范瑶一步之遥的地方。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神涣散,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范瑶,我看着她惊恐到极致的眼睛,我不是不在乎。
我只是,我轻轻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懒得跟一个偷东西的人生气。
范瑶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蜷缩成一团,发出绝望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露台。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录取通知书挺好的,出去看看吧。我说完,拉开通往温暖室内的玻璃门。
把身后那绝望的哭声和无边的夜色,关在了门外。
第二天,范瑶发起了高烧,昏睡不醒。
范家父母急坏了,家庭医生、大医院专家请了一堆。诊断结果是长期精神压力过大,加上受了巨大刺激导致的急性应激反应。
范太太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哭肿了眼睛。范先生眉头紧锁,沉默地在房间里踱步。
我依旧按时吃饭睡觉,只是更安静了些。
范瑶昏昏沉沉烧了三天才退下去。醒来后,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异常沉默,眼神空洞。她没再提那晚露台上的事,也没再看我一眼。
范太太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绝口不提任何可能刺激她的话题。
一周后,范瑶身体恢复了些。她主动找到范先生和范太太,平静地宣布了一个决定:她要提前出国,去适应环境,准备开学。
范太太哭着挽留,范先生沉默良久,最终同意了。
范瑶走得很低调。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
范先生和范太太送她去的机场。回来时,范太太眼睛红肿,范先生也显得疲惫而苍老。
别墅一下子变得异常空旷和安静。
范太太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我身上,带着一种补偿般的热情和小心。她不再试图让我去学那些名媛课程,而是笨拙地学着做我爱吃的家常菜,虽然味道总是不太对。
范先生也尝试着跟我聊天,话题从公司运营到最近的球赛,努力寻找共同语言,但总是有些生硬。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静无波。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门铃响了。
陈伯去开门,带进来一个快递包裹。
二小姐,您的。陈伯把包裹递给我。
包裹不大,包装很普通。寄件人信息空白。
我拆开。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磨得有些发亮的铜质口哨。哨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
【城西,老棉纺厂家属院,3栋2单元201。王春梅病危。】
我捏着那枚冰凉的口哨,看了很久。
王春梅。
那个偷换了两个孩子命运的女人。
范瑶的生母。
第二天,我去了城西。
老棉纺厂家属院是典型的八十年代苏式筒子楼,红砖墙斑驳,楼道昏暗,堆满杂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灰尘和饭菜混合的气味。
找到3栋2单元201。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一股浓重的药味。
我推门进去。
屋子很小,光线很差,家具破旧。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人蜷缩在靠窗的木板床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稀疏花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不止。床边放着一个氧气瓶,发出嘶嘶的声音。
听到动静,她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口。
看到我时,她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激动得浑身颤抖。
瑶……瑶瑶她嘶哑地挤出两个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深陷的眼窝流进鬓角,是……是我的瑶瑶吗
我走到床边,看着这张被病痛和穷困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脸。她和范瑶,眉眼间依稀还有几分相似。
我不是范瑶。我平静地说。
王春梅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巨大的失落。她松开抓着被子的手,无力地垂落,剧烈地咳嗽起来,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环顾了一下这间家徒四壁的小屋,墙角堆着几盒廉价的止痛药和止咳药。桌上放着半碗冷掉的、看不出内容的糊糊。
谁告诉你地址的她咳得没那么厉害了,才哑着嗓子问,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不知道。我拿出那个铜口哨,放在她枕边,这个,是你当年掉在医院的吧
王春梅看到那个口哨,瞳孔猛地一缩,枯槁的脸上露出极度的惊恐,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回忆。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报应……都是报应……她含混不清地哭喊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那个孩子……我该死……我该死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歇斯底里地哭泣和忏悔。
等她哭得没了力气,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我才开口:
范瑶出国了,去读很好的学校。
王春梅的哭声停了,她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我。
范家对她很好,给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现在送她去了国外最好的学校。我看着她的眼睛,她过得很好。
王春梅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涌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是绝望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
你安心走吧。我说完最后一句,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小屋。
身后,传来王春梅压抑的、如同解脱般的哭声。
三天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社区打来的,通知我王春梅昨晚在睡梦中走了,走得很平静。他们联系不上其他亲属,只在我的快递包裹上找到了这个号码。
我告诉了他们范瑶的联系方式,让他们去通知她。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外面阳光很好。
范太太在楼下花园里修剪玫瑰,哼着不成调的歌。范先生坐在藤椅上看报,手边放着一杯茶。
一切如常。
我回到房间,拿起张叔张婶寄来的那个新手机。相册里存着不少照片,有别墅花园的,有影音室大屏幕的,更多的是我点的各种外卖美食。
最新一张,是昨天拍的,一盘范太太学着做的、有点焦糊的红烧排骨。
我打开微博小号煎饼果子加俩蛋。
最新一条动态还是几个月前转发的那条八卦微博。
评论区依旧热闹,有人考古,有人猜测,有人@我问佛系真千金最近咋样了
我编辑了一条新微博,上传了那张红烧排骨的照片。
【煎饼果子加俩蛋:今天的排骨,有点咸,但肉挺烂。还行。】
发送。
然后,我关掉手机,走到床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被子里。
阳光透过纱帘,暖暖地洒在地板上。
屋脊之上,风平浪静。
我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