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十年的距离 > 第一章

电话是在凌晨两点多响起来的,催命一样震碎了公寓里黏稠的寂静。我正对着一盏昏昏欲睡的落地灯看书,字句像蚂蚁一样在视网膜上爬,却没爬进脑子里去。这铃声尖锐得不合时宜,像我这种几乎被所有人在这个时间点遗忘的人,不该接到电话。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预感到什么。挪过去看来电显示,屏幕上是林辰。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入我十年死水般的心里,可惜,连涟漪都泛不起几圈了。太习惯了,习惯到连悸动都显得敷衍。
他的号码,我存了十年,从未主动拨出过。它安静地躺在通讯录最顶端,像一个神圣的禁忌。倒是他,偶尔会打来,语气通常是疲惫的,带着点不经意的依赖。喂,苏芮,那份文件你记得放哪里了吗苏芮,上次那个客户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吧苏芮……
苏芮。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亲昵。我是他大学时代的旧友,是他工作后偶尔能托付一点琐事的可靠熟人,是他庞大社交网络里一个绝不会出错的节点。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一面墙纸,一面背景板,安静,妥帖,永远在那,需要时一眼掠过,不需要时视而不见。
我吸了口气,接通,声音压得平稳:喂,林辰
那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有沉重又混乱的呼吸声,掺着风声,还有……一种细微的、无法辨认的窸窣响动。我的心慢慢提起来。
……林辰我又叫了一声。
……苏芮。他的声音终于传过来,嘶哑,含混,像被砂纸磨过,裹挟着浓重的、无法化开的酒气,几乎要透过听筒熏染到我脸上。……不好意思啊……这么晚……
你怎么了我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书页被捏出褶皱,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他含糊地承认,然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只有喘息声证明通话还在继续。我耐心等着,胃里却微微抽紧。他很少这样失态。
在……你家楼下。他又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呓语,好像……找不到钥匙了。门禁……也忘了……
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膝上的书啪地掉在地板上。
哪栋楼下我的声音有点发急。
……就……你家这栋。他嘟囔着,尾音消失在一声像是磕碰到什么的闷响里,接着通话突兀地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起来,像锤子敲在我耳膜上。
我愣了一秒,随即扔下手机,几乎是扑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楼下路灯昏黄的光圈里,空无一人。我的心沉下去。视线焦急地扫掠,
终于,在公寓楼入口那一片浓重的阴影里,看到一个蜷缩着的、几乎被黑暗吞没的身影。
是他。
甚至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换掉家居服,我抓起钥匙和手机,踢踏着拖鞋就冲出了门。电梯下降的数字慢得令人心焦。楼道里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仓皇亮起又熄灭,像为我这突如其来的慌乱打着节拍。
推开沉重的单元门,夜风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寒颤。阴影里,那个身影动了一下。
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身上,衬衫领口扯开了,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身边散落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合着夜露的清冷和一种……无法言说的颓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林辰。我记忆里的他,永远是清朗的,挺拔的,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骄傲和疏离。是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是答辩会上侃侃而谈的佼佼者,是婚礼上穿着笔挺西装、嘴角含笑的新郎官。
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一只被暴雨打湿、无处可去的流浪狗,狼狈地蜷缩在我家楼下的台阶上。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涩涩地疼。
我慢慢走过去,蹲下身,试探性地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林辰
他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灯光昏暗,依然能看清他泛红的眼眶,失焦的瞳孔,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他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扯出一个极其难看、虚幻的笑:……苏芮啊。声音沙哑得厉害,……吵到你了。
怎么喝这么多我的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
他眼神空茫地对着空气看了几秒,嘴角那点虚幻的笑意像泡沫一样碎了。他重新低下头,额头抵在膝盖上,肩膀微微塌下去,是一个全然垮掉的姿态。
……她不要我了。他喃喃道,声音闷在布料里,含混不清,却又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
我知道她是谁。杨薇。他的前妻。他们离婚的消息,我是从他寥寥数语的朋友圈状态里猜到的,在一个月前。那条状态只有一句话:路走到尽头,各自安好。配图是一片灰暗的海。
当时我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心里涌起的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连自己都辨不分明的空洞。像是看一场漫长的演出终于落幕,观众席却只剩我一人,不知该鼓掌还是该叹息。
这一个月,我没有主动联系他。他也没有找我。直到此刻。
他这句话,不是倾诉,更像是一种酒精浸泡下的、无意识的排泄。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沉默着,伸出手,想扶他起来。地上凉,先起来,上去再说。
他很重,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咬着牙,费力地撑起他,摸索着用钥匙开了单元门,半拖半抱地把他弄进电梯。电梯镜面里映出我们两人的样子:我头发凌乱,穿着可笑的卡通图案睡衣,吃力地架着一个意识模糊、西装褶皱的高大男人。真是狼狈又滑稽的场景。我移开目光,盯着不断跳升的数字。
进了公寓,我把他安置在沙发上。他几乎是立刻又瘫软下去,闭上眼,眉头紧紧皱着,像是陷在什么无法摆脱的痛苦里。
我去浴室拧了把热毛巾,替他擦脸。指尖隔着温热的毛巾,隐约触碰到他额头的温度,他挺直的鼻梁,他干裂的嘴唇。我的心跳得很快,手有些抖。这几乎是我十年里,离他最近的时刻。近到能数清他微颤的睫毛,能闻到他呼吸里苦涩的酒气,能看清他衬衫领口那道被拉扯得变形的缝线。
可这距离却比任何时刻都遥远。他沉浸在另一个人的噩梦里,而我,只是一个恰好途经的看守。
替他盖好毛毯,调暗灯光,我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守着他。他没有再说话,似乎睡着了,但呼吸并不平稳,偶尔会从喉咙里滚出一两声模糊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
我就这样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任由时间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
想起第一次见他,大学新生报到,人山人海里,他一眼就被人注意到。不是最帅,但身上有种干净又明亮的气场,像棵挺拔的小白杨。而我,是那个拖着巨大行李箱、满头大汗、找不到登记处的懵懂少女。是他指给我路,笑容温和:直走,右拐,第三个帐篷就是。
那一刻,阳光正好落在他肩头。我的心,好像就是从那一刻起,叛逃了。
后来是无数个偷偷凝望的瞬间。图书馆里他专注的侧脸,篮球场上他起跳投篮划出的弧线,晚会上他抱着吉他唱一首老歌,台下尖叫欢呼,而我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是天之骄子,身边永远围绕着朋友和倾慕的目光。而我,是那么普通的一个女孩,安静,内向,最大的勇敢,就是默默收集所有关于他的碎片,珍藏起来,像吝啬的龙守着自己的宝藏。
再后来,他恋爱了。是隔壁学院的院花,明媚又张扬,和他站在一起,登对得刺眼。我目睹他们的甜蜜,食堂里互相喂饭,林荫道上牵手漫步,他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炽热星辰。我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被这光芒照得无所遁形,只能缩回更深的角落。他们毕业时分手,我竟可耻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自己这卑劣的庆幸感到羞愧。
工作后,我们巧合地进了同一行业,偶尔在一些会议上遇见,交换联系方式,偶尔会因为工作的事聊几句。他依旧光芒万丈,快速升迁,身边换了新的女友,然后是杨薇。他结婚那天,我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托共同的朋友带去。婚礼我没去。一个人在家看了一部冗长的电影,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道是为了电影,还是为了自己。
十年。整整十年。我的世界不大,刚好只够装下他一个背影。他的喜怒哀乐,恋爱、甜蜜、争吵、分手、结婚、离婚……我像一出漫长戏剧的忠实观众,守在台下,看着他在属于他的舞台上倾情演出,为别人的故事欢笑流泪,而我自己,连上台递一杯水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面沉默的墙纸。
天快亮的时候,他在沙发上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似乎要醒了。我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给他倒温水。
等我出来时,他已经坐起来了,双手捂着脸,手肘支在膝盖上,毛毯滑落在地上。晨光熹微,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勾勒出他僵硬疲惫的轮廓。
我把水杯递过去。他顿了一下,慢慢放下手,接过杯子,声音粗粝得像砂纸:……谢谢。
头疼吗我问。
嗯。他低应了一声,喝了两口水,然后握着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或者说,不敢面对此刻的情境和昨晚失态的自己。
长久的沉默在客厅里弥漫,带着宿醉后的酸腐气味和难以言喻的尴尬。
……不好意思,他终于又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昨晚……失态了。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我轻声说,语气尽量平淡,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离婚了。他突然说,像是终于不得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疲惫。
嗯,我猜到了。我回答。
他似乎有些意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帘:……杨薇她……有了别人。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进我心里,瞬间寒气四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以什么立场恭喜他恢复自由太虚伪。最终,我只是沉默着。
这房子……他环顾了一下我这间不算宽敞、但布置得温馨的公寓,语气迟疑,你一个人住
嗯。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吐出请求,我那边……暂时不想回去。能不能……借你沙发暂住几天找到地方我就搬走。
他说的是几天。而我看着他眼底深切的痛苦和茫然,心里清楚地知道,这绝不会是几天。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又软又涩。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收留一个刚离婚、醉醺醺、心里还装着前妻的男人,无异于抱薪救火。我的十年暗恋,在这摊狼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
可是,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那个在我心里驻扎了十年的人,褪去所有光环,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发现自己说不出那个不字。
我习惯了。习惯了他每一次偶然的靠近,习惯了他不经意间的依赖,习惯了他占据我世界里最重的分量。哪怕这靠近、这依赖、这分量,从未真正属于过我。
我垂着眼,看着地板上的木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又塌下去一点,重复道:谢谢……打扰了。
于是,林辰就在我那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住了下来。
最初那几天,他过得像一具游魂。大部分时间蜷在沙发上昏睡,醒了就对着天花板发呆,眼神空洞得吓人。吃得很少,我煮了粥和小菜,他勉强吃几口就放下。烟抽得很凶,阳台很快堆满了烟头,尽管他每次都会抱歉地说下次去楼下抽,但下一次,依然会下意识地摸出烟盒,走到阳台上去。
我从不阻拦,只是默默准备好烟灰缸,第二天清晨再去清理干净。
我们话很少。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正兵荒马马乱,断壁残垣。而我,守在我的世界边缘,小心翼翼地不去惊扰他。
白天我去上班,他会一个人待在公寓里。我不知道他做什么,或许依旧是发呆,或许用我的电脑处理一些工作邮件——他的工作似乎也暂停了,请了长假。晚上我回来,他会显得有些局促,像是不好意思白占着地方。我会简单地做两个菜,他有时会吃完,有时几乎不动。
一种古怪又平静的合租生活。我们客气、疏离,又因为这特殊的情境,滋生出一丝古怪的共生般的亲近。
他住进来一个星期后,某个周末的下午,我在客厅整理书架。他原本在阳台抽烟,忽然走进来,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需要帮忙吗他问。
我回头,看到他眼神里有了点细微的光,不再是死气沉沉的一片。心里微微一动,点点头:好啊,帮我把那摞书递上来好吗
他走过来,拿起那摞沉重的旧书,一本本地递给我。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有我家里沐浴露的清香——他用了我的沐浴露。这个认知让我的手指尖有些发麻。
过程中,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我的手背。很轻的一下,像羽毛拂过。我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独》没拿稳,直接从高处跌落,砰一声砸在地板上。
我们两人都愣住了。
他先反应过来,立刻弯腰去捡: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我也蹲下去:没事,是我没拿稳。
我们的头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并不重,却足以让我狼狈地向后跌坐在地。他捂着额头,看着我的窘态,忽然笑了。
不是以前那种礼貌的、疏离的、或者应酬式的笑,而是一个真正的、放松的、甚至带着点无奈和自嘲的笑声。
我们俩怎么笨手笨脚的。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活人的气息。
我也忍不住笑了,脸颊有些发烫。气氛奇异地缓和下来。
捡起书,放好。他忽然指着书架最上层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盒子问:那是什么好像放了很多年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盒子里,装着我所有关于他的秘密。厚厚一沓打印出来的照片——大多是大学时代各种活动里偷拍他的侧影或背影,偶尔几张清晰的正面,还是从班级合影里放大裁剪出来的。还有他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剪报,一张他无意中遗落在图书馆、被我偷偷藏起来的图书借阅卡,甚至还有一片干枯的、形状完整的银杏叶——那是大二秋天,他打完球坐在场边,那片叶子恰好落在他发梢,他随手拂开,被我悄悄捡了回来。
十年。整整十年的心事,尘封在那个破旧的纸盒里,像一处见不得光的废墟。
我强作镇定,踮起脚想把盒子拿下来塞到更深处,语气尽量平淡:没什么,一些没用的旧东西。
他却似乎来了兴趣,仗着身高,轻松地伸手取了下来:看看说不定是宝藏呢。他说着,就要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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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我失声叫道,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的手顿住了,惊讶地看着我。
血液一下子涌上我的脸颊,烧得厉害。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因紧张而结巴:真的……真的没什么!都是……都是以前的一些废纸片……
他看着我过激的反应,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和探究,但很快,那点探究化为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大概以为是什么关于前男友的隐私,不便示人。
他收回手,摸了摸鼻子,语气重新变得客气而疏离: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抱着盒子,指甲几乎要掐进纸板里,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点刚刚萌芽的、微妙的热度,瞬间冷却殆尽。空气重新凝固起来。
我抱着盒子,逃也似的冲进卧室,把它死死塞进衣柜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卑微、隐秘、持续了十年的自己彻底埋葬。
之后几天,我们又恢复了那种客气而沉默的模式。他依旧睡沙发,我睡卧室。但有些事情,还是不一样了。
他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开始收拾自己,刮了胡子,头发也不再乱糟糟。偶尔会在我做饭时靠在厨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聊工作,聊共同认识的几个朋友近况,甚至聊起大学时的一些趣事。他避而不谈杨薇,不谈离婚,我也不问。
我们像两个小心翼翼避开雷区的探路者,试图在一片狼藉中,开辟出一条能并肩行走的、安全的小径。
他会在我下班回来时,提前烧好一壶热水。我会在买菜时,下意识地挑选他多吃了几口的食材。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通常是老片子,投影在客厅的白墙上。他有时会看得睡着,头歪在沙发靠垫上,呼吸平稳。我会悄悄调低音量,借着荧幕变幻的光,偷偷看他的睡颜。
那三个月,像偷来的一段时光。窗外季节流转,从春末进入盛夏。蝉鸣一阵响过一阵,阳光越来越炽烈。
我知道这平静是假的,是构建在他人生废墟之上的海市蜃楼。他只是在疗伤,在躲避。而我,是他暂时停靠的港湾。等风暴过去,他终将起航,去往下一个远方。
而我这片小小的水域,从来不是他的归途。
可我依旧沉溺其中。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贪恋。贪恋每天醒来知道他在一墙之隔的安心,贪恋餐桌上短暂的相对无言,贪恋那些偶尔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对话和默契。
我甚至开始害怕他找到新房子,害怕这段日子结束。
真是没出息啊。苏芮。我骂自己。可心是不讲道理的器官,它自顾自地跳动,自顾自地酸软,自顾自地……生出妄想。
三个月后的一个早晨。阳光很好,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带。
我煎了鸡蛋和培根,烤了面包,热了牛奶。他坐在餐桌对面,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头发柔软,看起来清爽又平静。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似乎真的过去了。
我们安静地吃着早餐。空气中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他忽然放下牛奶杯,看向我。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苏芮。他叫我的名字。
嗯我抬起头。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平稳,却清晰地砸在清晨宁静的空气里:
这三个月,谢谢你。没有你,我可能真的撑不过来。
我笑了笑,低头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鸡蛋:没什么,朋友之间,应该的。
不只是朋友。他打断我,语气加重了些。
我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他看着我,目光专注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想了很久。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彼此知根知底。和你在一起,我很放松,很安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慢镜头,重重地落下来。
苏芮,要不……我们试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窗外的蝉鸣、楼下的车流声,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这句话,在我耳边无限放大,回荡。
试试
试什么恋爱在一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跳动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血液轰然涌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在我最荒唐的梦境里,曾无数次勾勒过类似的场景。他走向我,看见我,选择我。
可当这句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在这个平静的清晨,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而不是汹涌的爱意,我感受到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凉。
试试。
多么轻巧的两个字。像是对这三个月相处的一种归纳总结,一种顺理成章的延续。像在说,你看,我们相处得不错,或许可以升级一下关系。
而不是,我爱你,苏芮。我发现了你的好,我为你心动,我非你不可。
不是的。
他只是习惯了。习惯了我的存在,习惯了我的照顾,习惯了我的安静和妥帖。他刚刚从一场耗尽心血的关系里惨败脱身,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而我这里,是现成的避风港,温暖,安全,无需费力争取。他只是习惯了被爱,而我只是习惯了去爱。
所以,要不我们试试
用我的十年,我的全部真心,去赌他一场疗伤期的将就
盘子里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边缘微微焦黄,像一颗徒有其表、内里却已然冷却的心。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有期待,有认真,甚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唯独没有我期盼了十年的那种炽热和确定。
我慢慢地、慢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堪称温柔的微笑。
然后,我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摇了摇头。
不了,林辰。
他怔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完全没预料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或许在他想来,这对我而言,应该是一种恩赐,是十年坚守终于换来的回报。我合该感激涕零,立刻答应。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脸。
你只是习惯了被爱,我的声音轻而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而我,习惯了去爱。
但我们,我顿了顿,感觉到胸腔里某种东西正在寸寸碎裂,发出清晰的脆响,声音却依旧平稳,不该将就。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错愕、不解、甚至有一丝受伤的情绪,在他脸上迅速闪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就在他怔忪的瞬间,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径直转身,走向厨房门口。
脚步很稳,一步,两步。
直到完全背对着他,确信他看不到我的脸了,滚烫的泪水才猛地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等了十年,等的不是他的将就。
而是我自己的释怀。
是终于能看清,能承认,能亲手将这面贴了太久、早已褪色斑驳的墙纸,从他那片墙上,彻底撕下来的这一刻。
眼泪滚烫地滑过脸颊,
无声汹涌。.
而我,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厨房的窗开着,盛夏的风带着灼热的气息吹进来,却吹不干脸上的泪。
身后,是一片死寂。
我知道,我的十年,终于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