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半的前一天,我挂断催婚的电话,一时怒从心起在网上花重金点了个鸭。
半个小时后,我和浴缸里的小黄鸭面面相觑,骂了声有病。
凌晨一点,熄灭手机屏幕,我转头对上一张人脸。
[姐,嫩咋还莫睡呢]
1
屏幕上的数字跳到
00:00,床头的小夜灯也和刷新了一般呲呲闪了几下彻底灭了。
不是今早才充的电吗,怎么又没了
我骂骂咧咧地从被窝中探出头,给这位已经在岗七年但十分不敬业的夜灯先生插上电源。转头发现自己原来躺着的地方冒出了一个白飘飘。
此阿飘长相甚是清秀,茂密的头发用一根发圈简简单单地扎在身后,一双杏眸水汪汪地看着我,瓜子小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看样子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但这也不能忽视她半透明的身体啊!我用
3
秒就判断出了她是只阿飘,还是只去得比较早的阿飘。
天妒红颜啊。我在心里默默惋惜,随后平静地躺进被子。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想要香火去客厅,角落点着蚊香自己去吸吧。
我出生的时候就被村里的赤脚大仙说过命格脆,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事实也确实这样,有时候看见朦朦胧胧的影子,有时看见的是真实的人,比如七岁看见的,按我妈说法是在我三岁就过世的太奶。
小时候也被这些阿飘吓过几次,可自从知道把这些东西和大人说只会换来不舒服的目光和怪小孩扫把星后,我就不爱与人分享这些了。
阿飘好歹一眼能看穿,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太奶小时候还抱过我嘞!
2
阿飘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下子飘到了我眼前。
姐!恁不怕俺啊
嗯,还是只带口音的鬼。
我翻了个身把空调关了。你别说,这鬼身边的冷气就是足啊,纯天然无氟环保空调。我看你身子还没怎么透明,应该去的还不久吧我见过的鬼比你见过的都多。
白阿飘点头如捣蒜[原来是大师,失敬失敬。俺确实是才没的。]她犹豫了一下,怯怯又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那个……姐妹,帮个忙呗]
不帮!没钱!没对象!大姐我们人鬼殊途阴阳两隔你有什么未了心愿去找别人啊找我干嘛我八字轻!我闭眼输出一气呵成。
阿飘的声音更委屈了[姐,俺只能找你了,刚刚那个快递小哥,我刚出来他直接吓哭了,俺咋解释他都不听,把俺放你这儿就跑出三里地。俺,俺实在莫法子了。]
[等等!]我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你说,快递小哥,把你放我这儿]
阿飘点头。
我心如死灰:你不会附身的是那个浴室陪伴小黄鸭吧
阿飘再次点头,甚至有点小骄傲:昂!就内个,被你放水里嘎嘎叫的玩具。你们城里人还讲究的哩,洗澡还要这稀奇玩意儿。
完了。我长叹一口气,这个鸭子是我买的,就算只是附身,那也四舍五入等于我亲手把她请进来的……不解开还真的会沾上因果。
我只能自认倒霉[好吧,那你先说说你有啥心愿,我再看看能不能帮吧。]
阿飘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脸色都红润了许多,如果不是她额头上顶着一大块淤青,也是个美人坯子。
[俺叫吴三柏,姐你喊我三柏就行!]她走到窗边,比划了一个方向。我顺着方向看去,只看见了一片茫茫深绿[就那个,吴家村的吴。]
[吴家村]我思索一下[没什么印象。你是想去见你的家人你都知道在哪了,怎么不直接去见]
三柏尬笑了两声,手指对着戳啊戳[俺其实是投胎遇到麻烦了。俺好像不叫吴三柏。]
3
经过三柏手脚并用的激情解说和我数学选择题十猜九中的惊人悟性,我才从她那一长串方言里扒拉出有用的信息。
吴三柏,十八岁,据说小时候被原父母扔路边,吴家村的一对夫妻捡到并其抚养长大。家里穷得叮当响,没去上学,懂事起就帮着家里干干农活。半个月前在田里除草被绊了一跤脑袋磕在了石头上,这一倒就没再起来了。
到了底下排队投胎,报上大名,结果办事员在系统里咔咔一顿敲,抬头推了推眼镜:查无此鬼。
[现在地府投胎都要填表格,这让俺们这些农村人怎么办哟!]三柏气得直跺脚,可惜脚不沾地,只能上下飘[那戴眼镜的也是个说不清的。俺怎么可能写错,吴三柏就是吴三柏啊,村里人都这么喊我喊了这么十几年了。]
被地府拒收的鬼如果不请人超度,逗留人间还算好的,时间久了可是要魂飞魄散的!
听了她的经历,我也是唏嘘不已。这姑娘短短一生真是
buff
叠满,惨得清新脱俗,小小年纪就遭遇了这么多不幸,在花开的年纪又早早离去,真是红颜薄命。你要不再想想呢村里口音重,万一是同音不同字,叫『bai』的字多了去了。
三柏失落地垂下眉眼[俺懂,俺试过了。三白,三百......俺会写地字也就这么几个,能写的全写了,他们就说我不对。]她猛地抬起头,情急之下想来抓我胳膊,却忘了自己已经是鬼,半透明的手掌直直的穿过我的身体。
三柏愣了一下,我看到她的眼眶那儿似乎有点水光闪烁,但很快又憋回去了[姐,俺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俺求你了,能不能帮俺回家里问句话,问问俺的名儿到底怎么写俺想投胎啊!]
4
说实话,这个小姑娘的身世也太惨了,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再说这还是我自己请上家的鬼,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我当即答应了她并开始查公交。
好家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吴家村藏在市最西边的山旮旯里,从我这儿过去,得先颠簸俩小时大巴到山脚下。而关于怎么进山,地图上显示的那条路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就差在上面写个禁止外人入内了。我只能寄希望于三柏这只本地鬼带个路。
第二天清晨,我和三柏就出发了。或许是因为刚好是中元节,三柏居然能勉强凝出点实体,不过她头上那个大包别说是去车站了,估计刚走到街上就要被好心路人请去喝茶。
最终我们达成共识:她暂时委屈一下,缩回那只今早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黄鸭里,由我揣着它上公交。
车窗外的楼宇逐渐被连绵的黄土坡和枯槁的树林取代。喧嚣繁华像退潮一样迅速褪去,只剩下大巴引擎单调乏力的轰鸣。
我靠在车窗上,只觉得心境无端烦躁。
太安静了。
车窗外的世界彻底褪了色,十几分钟前好歹还零星能看见几栋矮矮的土坯房,现在已经和土黄沦为一片死寂的灰蒙。目的地高耸的深绿大山像一处幽潭,沉甸甸地压在天边,我感觉自己正驶入怪物的嘴巴。
车上只剩下我、三柏、司机,还有一个老爷子。车上的乘客早已陆陆续续下车,老爷子脸上盖了顶破草帽,斜斜地瘫在座椅上睡着觉,他的鼾声是现在车里唯一能让我缓解焦虑的,也不知道他睡没睡过站。
[三柏。]我溜到大巴的最后一排,掏出出小黄鸭和三柏鬼鬼祟祟交谈[你们村也太偏僻了吧,都见不到人影了。而且这车要坐这么久,你们平常出来不累吗]
三柏倒是一路上兴致勃勃,还时不时指挥我把玩具捧高点让她看看景色。俺也不知道算不算偏哩!俺记忆里就没咋出来过,最多就到山脚下卖过头发换钱!
哦对,我忘了,三柏本来就是山里的孩子,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三柏操纵着鸭翅膀滑稽地拍了拍我的手当作宽慰[谢谢沈姐,嫩的大恩大德,俺一定记得!等俺到了阎王爷
前,一定帮嫩多说两句好话。]
我嘴角抽搐。
……谢谢,倒也不用考虑的这么早。
5
丫头,这是要去哪儿啊
前排的破草帽忽然窸窣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一双浑浊发黄、却异常精亮的眼睛。
前面都是荒山野岭,没什么好玩的地儿,可别坐错车了哟!
对视上的一瞬间,我头皮发麻,攥紧了手里的小黄鸭。三柏似乎也被这老爷子吓住了,居然忍着没吭声。
他的眼神让我坐立难安,并非不舒服,而是太过通透,仿佛要把我看穿。我不想多说,含糊的应了两句[没坐错呢,我回家去。]
[回家……]他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对着我上下打量了几番。像被砂纸磨过喉咙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过来[寨子里的小娃娃,回家应该往南去。]
北边……邪乎……
他后面又含糊地说了什么,我听不大清楚了。
我确实是南边小寨子出来的人,我们那儿都是少数民族,长相一眼就能看出特点,他能知道我是哪儿的人并不奇怪。
我礼貌又疏离地笑了笑,没有再搭话。
老爷子叹息一声,慢悠悠地把草帽拉下来,重新盖住了脸,不到五分钟鼾声再度传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6
大巴又驶出了半个小时,颠簸的土路晃得我昏昏欲睡。总算在正午前到了山下。我拎着晕车欲吐的自己一步三晃地下车,经过前排时,那破草帽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枯手精准地勾住了我的背包带子。
丫头,这七月半,鬼门开。就算日头正毒,林子里也不太平。你们路上,可得多加小心呐。
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快速从他手下扯过包,几乎是滚下了车,头都没敢回。
呼——正午的阳光总算让我回温,我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快被压成饼的抹茶小面包,嚼巴嚼巴两口压压惊。
我说三柏啊,我们不会遇到什么怪人了吧,神神叨叨怪吓人的。
三柏从刚才开始就仿佛被掐了麦,一声都没响,这会儿才小心翼翼从我袖口里探出个小黄脑袋[俺也觉得,一靠近他俺就浑身像蚂蚁在爬,刺挠的很!不过应该不是坏人,他不还让俺们路上小心吗]
我点点头表示肯定,又琢磨出了一丝不对。
[三柏……]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手上的面包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刚刚说的,是你们,对吧]
7
九月蝉鸣正盛,却压不住我胸腔里那面快要擂破了的鼓。
啊啊啊啊——!后知后觉的诡异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缠上我的脊椎。迟来的恐惧炸开,我抓紧三柏,一头扎进旁边那条通往山里的荒僻小径,慌不择路地往上跑。
姐!姐!松手啊嘎!俺要喘不过气儿了!
山风穿过林隙,我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干喘着气儿,对着手里几乎被我捏变形的小黄鸭自嘲[哎呦,我真是吓痴了。你说你就是真的鬼,我都不怕你,怕他干啥呢]
三柏飘了出来探路[昨晚恁平静的,俺还以为是真的什么都不怕呢。]她贴心的凝出了一只手的实体帮我在背上拍拍顺气[快走吧,俺们正巧跑对了路,只要再走……]
三柏望了一眼深山,掰着手指算算[再走一小时就到了!]
[一小时!]我听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是说!九月早上十一点,在山上走一个小时!]
我两眼一闭靠在树干上[你直接索我命吧,反正这两也没差了。]
三柏在我旁边急得飘来飘去[哎呀,就一个小时啊,不累的。俺平时这个点都还在田里干活呢。姐,我的好姐姐,帮鬼帮到西,俺求你了。]
我也就是嘴上嚎两声歇歇气,毕竟都走到这儿了,不可能真的不帮她。
山下正好有一辆小货车驶来,三柏激动的把我摇起来[姐!那是俺们村的谷子叔。俺们村上下山的人全靠他拉哩!谷子叔可热心了,让他带你一程!]
免死金牌莫过于此吧。我一个箭步坐上了小平车的后座[叔!麻烦捎我一程,去三柏家!]
前面的人转过来,怪异地打量我几眼。
[三百俺们村里头好几个,嫩说的啷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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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愣住了,吴三柏……这名字在他们村是批发的吗也不是很常见吧。
三柏的魂儿飘到我耳边俺们村女娃好多都叫啥柏!姐,你跟谷子叔说,河西头的,胳膊上有块黑斑的三柏,他就知道了!
我总觉得这名字普遍得有点邪门,但头顶的太阳快把我烤化了,理智瞬间蒸发。付了昂贵的一百车费,我找好位置一屁股坐在扎人的稻草堆上。
山路比大巴更颠簸,我坐在稻草堆上都被颠得屁股疼。不过三个轮子的就是比两条腿快,我们到的比原先预计快了半小时。
到了岔口,老汉把我放下,看着兜里的票子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娃儿,俺拿了恁票子,俺和你讲一声,天黑前下山,别待太久。下山还可以找俺啊,俺就在村口。
我摆了摆手随口应道知道了叔,我帮三柏捎完话就走。
这回轮到老汉愣了,他惊疑不定地上下扫视我,声音都变了调恁讲滴,确实是河西头的三百吧
我一头雾水,诚实点头是啊,河西头的吴三柏,她昨天让我来带句话。
[啊,啊啊!]老汉骇得倒吸几口气,手指巍巍颤颤的指着我,脸色惨白如纸,猛然转过身坐上小三轮跑了[报应!报应来了啊!]
我还傻在原地,手臂就被三柏用凉飕飕的实体不轻不重地碰了下。哎呀,姐恁吓着他了。俺是鬼,恁咋好这样讲哩!
哦哦,对哦!我一拍脑门,这才反应过来想解释,可惜小三轮已经跑没影儿了。
我无奈叹气。那老汉印堂发黑,本就容易招惹东西,被我这么一吓又正值中元,可别真让什么脏东西趁虚而入了。算了,反正他就在村里,等办完三柏的事再去找他解释清楚吧。
9
一路上,三柏看见了熟人就给我指那个水田里的也是三柏,和俺以前玩得最好哩。
她又指着村子正中那个小独栋门口的女人那是俺们村长家的,五柏姐,漂亮吧!我顺着望去,那女人身段依稀能看出些不同,但长年的风吹日晒和劳作早已磨蚀了所有光彩,只留下一脸的枯槁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像一尊被遗忘在门口的泥塑。
三柏的声音带上点惋惜,她低头瞅了瞅自己胳膊上那块模糊的黑斑印记俺爹说,俺本来也能叫五柏,可惜手上长个斑,和五犯冲,就叫三柏了。
三柏,五柏……三百,五百……
我没有搭话。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砸进我脑子里,冻得我四肢瞬间僵硬,血液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三柏……真的是指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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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三柏家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一块小小的饭桌,上面清汤寡水三道菜,唯一带点肉的放在了一个青年面前,想来是他们的儿子。
我没有走正门,拉着三柏悄无声息地缩在她家那低矮土坯房的窗外。墙皮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我的心随着碗筷碰撞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唉。]
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响起,是吴母的声音。
你说那孩子,怎么就这么倒了呢三柏……
[砰!]
话还没说完,吴父粗暴地把碗摔在饭桌上,夺过吴母的碗往墙角一甩,粗瓷碗啪嚓一声摔得粉碎。
嚎什么丧!半个月过去了还惦记个死人干什么!晦气!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他似乎心有怨气,又踹了一下灶台旁的柴堆[老子才他妈的烦!本来彩礼钱都谈好了,好端端这个节骨眼出事,赔钱货一个!]
窗外,三柏的魂体像被什么撕裂,剧烈地波动起来,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俺爸,那是什么意思]
我喉咙发紧,没吃什么的胃里阵阵翻涌,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心中的猜测是真的,但……这对三柏来说太残忍了。我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不敢看她,也说不出一个字。
姐!姐恁讲话啊!是我听错了是不是!俺爸不会那样说的……是不是……三柏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最后三个字已经是气音。
吴父似乎消了点气,但语气依旧硬邦邦,说话时的唾沫星子横飞。
别摆你那张死人脸,看着就烦!不想吃饭就别吃了,滚后院喂鸡去!
脚步声朝我们这儿走来。吴母佝偻着背,端着一个破旧的食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走到鸡圈旁,机械地将盆里的谷糠撒在地上。
她就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三柏的魂魄仿佛是水做的,眼泪到现在还没流干净。她看着那个女人,呜呜的哭出了声,又痴痴的笑了[娘啊,娘啊!]
我提前发送好报警短信,打开录音推开了后院的小门。
大娘,我们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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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了吴母一大跳,她手里的破盆哐当掉地上,谷糠撒了一地。下意识张嘴就要朝屋里喊——
我抢先一步压低声音开口[大娘!别喊,是三柏让我来的!]
三柏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她头顶。她浑身猛地一颤,眼睛骤然睁大,死死地盯着我[三柏,三柏你认识俺闺女儿不,
不,她已经走了,她没下过山,怎么会认识你]
见她不信,我连忙报出三柏的特征:吴三柏,今年刚十八,手上有个黑斑,走的那天扎着马尾,穿的白裙子,在田里摔一跤没的。
吴母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从惊疑变成不敢置信的震动[你…你咋知道得这么清真是俺柏儿告诉你的她…她……]
屋内,父子俩的大骂大笑声传来,我拉过吴母的手将她带向林子里[婶子,这儿说话不方便,您跟我来。]
等听不见人声,我还没开口,三柏已经凝出了实体扑在吴母怀里[娘——!]
吴母没有我这能见鬼的体质,活人骤然接触阴魂,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折损阳气。我心里一急,上前想将她们分开。
吴母的手臂如钢铁般,死死箍着三柏冰冷的身体,任凭我怎么拉也纹丝不动。
三柏——!三柏——!俺的闺女啊——!
她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悲恸钉在了原地,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呜咽。满是皱纹的手摸上三柏的脸,视线触及头上淤青,这位母亲再也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闺女,疼不疼,疼不疼啊,啊]她把三柏搂在怀里,哭得浑身抽搐。[是娘不好……是娘没看住你啊……是娘对不起你啊……]
母女俩的哭声,一个嘶哑绝望,一个空灵悲切,交织在这破败的后院,听得人肝肠寸断。
我别开眼,鼻腔酸涩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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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一声闷响,吴母竟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
我被这举动惊得差点也跪下,连忙半拖半拽把吴母扶起来[婶子!您这是做什么哟,您这一跪我可得折寿了。]
吴母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她仿佛看见救命稻草,死死拽着我的衣袖大仙,这位神仙娘娘。您救救三柏,救救俺闺女吧,俺一定给您捐香火。求求您了,俺,俺的闺女还这么小,她命不该绝啊!
我本想立即解释清楚身份,看着她眼中近乎疯狂的祈求,到嘴边的解释咽了回去。或许,顶着这层大仙的身份,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她能毫无隐瞒地吐出来。
三柏刚刚凝出了这么久实体,现在已经快稳不住魂儿,又缩回了小黄鸭里。我扶着吴母一同在大石头上坐下。
婶子,我没那么大法力,生老病死,人生自有命数,三柏已经走了她该走的路,谁也强求不来。
吴母的泪又要流下来,我拍了拍她佝偻的背,继续道三柏这一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您就安心吧。
[好好,那就好,那就好啊。]吴母喃喃着,泪水却流得更凶[可别遇到我们这样的人了。]
[但是——]我话锋陡然一转[我有个问题要问您,您可一定要如实回答]
吴母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忙不迭地点头诶诶,好嘞。大仙您放心,俺一定不撒谎。
吴三柏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吴母丈二摸不着头脑[就是吴三柏啊,口天吴,一二三的三,柏树的柏。]
我摇摇头,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目光如炬地盯住她。
我问的是——她被卖到你们家之前,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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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柏不,或许此刻我该叫她真正的名字——李明珠。
李明珠是在十五年前被拐的。
那时她还是个三岁的小粉团子,名字是家里人精心取的,叫明珠,真正的掌上明珠。凛冬的街头,寒意刺骨,小明珠被奶奶裹在一件厚实的新棉袄里,圆滚滚的,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嫩生生的小脸,活脱脱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
老人家一手牵着她,一手在热闹的年货摊前翻拣着对联和福字,盘算着还缺些什么。挑得入了神,那紧紧攥着孙女儿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片刻。
明珠在一旁乖乖站着,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街对面,一个面容和蔼的男人蹲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亮黄色的、她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笑眯眯地朝小明珠招手。
那是小鸭子吗和奶奶养在家门口的毛茸茸的好像,可是为什么不会动呢
那个叔叔笑得好亲切呀,就像村里会给明珠甜甜糖果吃的大人们一样。
明珠喜欢小鸭子,明珠也喜欢他。
一个三岁的孩子,心里装着对整个世界的好奇,带着毫无保留、清澈见底的善意,迈开穿着虎头鞋的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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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的风拂过,吴母在讲完明珠的身世后便深深垂下了头,不敢再看我。她比谁都清楚,此刻掉下的眼泪有多虚伪可笑。
大仙,您要怎样俺都认了,这本就是俺们这地儿的人造的孽,只求您,能让三柏安安心心地走。
我喉头哽咽,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头对着掌心那只挂着微笑的小黄鸭,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开口,怕惊扰了一个脆弱的灵魂。
明珠,我唤出这个本属于她的、被尘封了十五年的名字,你现在知道了吗你叫明珠,李明珠。城南平桥镇的李明珠,你还有一个很爱你的家……
我说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堵住了我的声音。手里那只小黄鸭静静躺着,好轻,又好重。
村子那头突然炸开一片喧哗,狗吠、人声、还有由远及近、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山沟里沉闷的死寂。
吴母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此刻在我看来如恶鬼修罗。你报了警!
我心头一紧。
我确实在路上匿名报了警,可算算这偏僻路程,警车怎么会这么快就到
我抱着背包警惕地后退两步,右手悄无声息地背到身后,死死攥住一块棱角尖锐的大石头,心脏咚咚狂跳。如果她真要鱼死网破……
吴母忽地卸了力,踉跄一下,重重跌坐回那块冰冷的大石头上。这个女人的背更弯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俺们的债,总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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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审讯室。
三十余年……几十个小孩……这个村子,简直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在局子门口,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带着破草帽的男人随意坐在台阶上,一条汗巾挂在脖子上,手里捏着快喝完的矿泉水瓶,像是等了很久。
电光石火间,我猛地将一切串联起来是你!是你报的警。你怎么会知道
老爷子嘿嘿一笑,摘下了草帽安丫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莽撞。你再看看,真不认得我了
看到他右脸标志性的痞子,我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他就是小时候说我命格脆的那个赤脚大仙啊!
如果是他的话,能算到倒也正常。
我拿出小黄鸭大爷,您都知道,我也不瞒着您了。这小姑娘,您看看是怎么了,自从中午后就没出来过了,我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老爷子接过小黄鸭,左看右看这孩子出来见人了吧本来魂儿就不稳,这下都快散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串油光发亮的旧木珠串,在鸭子头顶晃了几圈,明珠的魂魄又出现了。
她呆呆地看着警局的方向,嘴唇蠕动,却一个字都没说。
[丫头,回去吧。]老爷子指了指远方[往那儿一直走,别回头,前头是好前程。]
明珠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俺知道,俺该走了。]她看向我[姐,俺家人那边,拜托你帮俺知会一声了。抱歉啊,现在了还要麻烦你。]
我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重重点头放心吧,交给我。
看着她的身影开始逐渐变淡,我忍不住用尽力气朝着那片光大喊明珠!记住了!你叫李明珠!明亮的明,珍珠的珠!
白色的女孩儿对我招招手,也大声回应。
俺记住了!俺叫李明珠!不叫吴三柏——!